陆逊依旧笑容温和,孙尚香却莫名觉得背上一阵发寒。等回江东后,她一定要好好和阿茹说道说道,这所谓“不善兵的书生”,是有多么的“不善兵”。
下一秒,她却又兴奋了起来。刚才的对话意味着,结盟讲和都是障眼法,陆逊早在安乐谷时就把陷阱布下,而如今,猛兽显然也已踏入其中,一切只待收网。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兵?我给你当先锋!”
“不急。”陆逊慢慢呷了一口茶,“最少,还要再等五日。”
“等什么?”
“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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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三年冬,孙刘联盟借东风之力,火烧曹操百万大军。凭此一战,曹军束手,天下三分之局自此达成。
而今夜,同样在荆州,同样是东风,吹得格外的急。
刘备站在山崖之上向远方眺望。此时,乌云遮月,星稀气寒,他目光所能及之处,除了零星几点的灯火,更多的是沉郁的黑暗,如深渊般在沉默中狰狞。呼啸寒风似乎在空中打了旋,随即便更加凛冽袭来,掠过他花白的鬓间。他低头看着掌心中泛着银光的利剑,和赤壁那夜一样,在这东风的怒吼中,手中的长剑正呜呜长鸣,催促着他长擂战鼓,浴血击战。
不行,现在尚不是时候。
锦囊中“联孙抗刘”四字突然迸入脑海,刘备猛得惊觉,将剑插回剑鞘。
毫无疑问,他是想打仗的。激昂的战鼓,震耳的吼声,滚烫的鲜血,只有这些深入骨髓的刺激,才能把他从冗长阴郁的胡思乱想中捞出来,让他感觉此时此刻的自己尚有些价值。可只要他理智尚存,他就会记得诸葛亮为了他至今生死不明,他就不能因一己喜怒,陷所有人于险境。
除非,江东先向他发难。
如果江东先派兵来攻,那么他之后做的一切,都可以说是顺势而为。实际上,当黄权和张南传回首战告捷的消息时,他甚至巴不得江东早些沉不住气。这样,他也就不用再在这里维持这虚伪又恶心的“盟约”。奈何江东今日的大都督陆逊,似乎真的因为从未掌兵,对刘备一连的试探不仅毫无指责,反而嘘寒问暖,谦卑有佳,让他纵使有心挑错,也始终寻不到机会。
还是要先找到孔明。
他微是沉吟,最后望了一眼漆黑如渊的平野,转身向大营走去。
却是刚走到大营门口,听马蹄作响。刚刚赶回大营的士兵翻身下马,将背上遍体鳞伤之人扶到刘备面前。
看清伤者样貌,刘备瞳孔陡然缩进。
他认得这个人。将军傅彤,当日与诸葛亮一同被逼入漳谷。
“主公!主公!”不顾军医的阻拦,浑身是血的傅彤紧抓住刘备的衣角,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物,“这是军师嘱托末将定要交给主公的信,请主公定要……定要为军师报仇……”
递到刘备手中的是一片残缺的衣布,上面血迹斑斑,但字迹依稀可见。虽不过十几字且极为潦草,但刘备一眼就认出,这就是诸葛亮的笔迹:
江东明托盟约,实连曹贼,万不可信,切记切记!
“主公莫要着急,现在情况未明,或许——”
刘备挥手止住程畿的话。他蹲下身,平视向傅彤的眼睛:“傅将军,孤知你伤重,但仍要劳烦你片刻。孤要听到所有的事。”
傅彤用力点点头。他身受重伤却日夜兼程,正是为早日将军情告知刘备,此时让他休息他也不会依从:“走出漳谷后,我们遇到了江东的军队。当时,江东的主将说愿代表孙权与益州结盟,军师虽不信,奈何敌众我寡,还是被江东劫持入城。开始几天,江东的确对我们优待有佳,哪想到五天前,他们突然举兵来攻。我军将士意料不及,死伤惨重,军师……军师……”
“军师如何?”
“兵情一起,城中大乱,军师借此机会骑马与我军汇合,将此信交予末将。之后敌军围攻,军师中箭坠马,跌入火海,我等想去营救,军师却叱令继续前进。最后,只剩下我一人……”说到痛处,傅彤目色赤红,铁血将军竟落下泪来。突然,他神色狰狞,生生呕出一大口血,仰倒在地。
“快扶将军去帐中诊治。”程畿忙吩咐士兵扶傅彤去军帐。随后,他又看向自听完傅彤的话,一直沉默着的刘备。斟酌片刻,他小心翼翼开口道:“军师素来多智机警,怎会轻易丧命于江东宵小之手。况且傅将军也只是看到中箭坠马,未必没有转机。畿以为,既然有了方向,不如先派人去打探消息,再向江东去信质问,待确定情势后再有所行动。”
程畿话音落下良久,刘备仍没有说话。方才傅彤呕血,刘备正在近前,避无可避,血溅的满脸都是。虽然早有士兵递上布绢,刘备却没有接,他只是维持着那下蹲的姿势,像一尊被世事折磨许久的石雕,除了满身伤痕与对痛苦的麻木,他一无所有。
血顺着脸颊,一滴一滴,渗入泥土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终于听到刘备沙哑的声音:
“孔明又不是神仙,中箭坠马,跌入火海……就算是神仙,又能有什么转机。”
“主公……”程畿还想出言安慰,却实在言无可言。的确,那样的场面,就算是身经百战的老将都难逃一劫,更何况是诸葛亮。哀痛之余,他心头渐渐涌起一阵恐惧,既因为失去了诸葛亮,军力必然大减;也因为刘备此时的不见丝毫波澜的面容,不是出于对局势理智把握的冷静,而是站在悬崖边上的绝望。
主将如此,一旦和江东开战,怎么可能打赢?
“通令全军,整装备马,半个时辰后攻城。”
“主公,军营设在茂林之中,只是半个时辰,实在不足以通传全军。况且……”逼至急处,程畿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忙道,“况且,军师的第三个锦囊还未打开。主公不如先看过锦囊内容再做决断!”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刘备有所触动。他缓缓站起身,从怀中拿出最后一个锦囊。帛上字迹方正雅致,与另一手中血迹斑斑的残布,明明同出自一人之手,却是生死相隔:
亮愿主公永不必见此帛书。然军情多变,江东但有异动,无论亮彼时是否在侧,请主公立即避战西归,子龙将在白帝城接应。人心叵测,悲喜无常,忍常人之不能忍者,方可立不世之功。万望主公以汉室天下为重,暂忍悲恨,图谋后起。亮叩首再拜。
“军师果然料到了今日的情形。”随刘备读完帛上内容,程畿心中大喜,“主公,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就依军师所言,退军白帝,与赵将军汇合之后,再——”
“报!”程畿话未说外,有飞骑进营禀报,“一刻钟前,有一屯江东兵袭击山下军营,现已被击退。”
程畿暗知不妙,嘴上却不得不再劝:“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主公,江东颇有欲盖弥彰之意,此时我军更应该依军师所言,稳妥行事啊。”
“季然,这是孤的军符。”刘备沉声道,“拿着他,替孤传令各军,半个时辰后进攻夷陵。之后,你想回白帝也罢,想离开也好,孤不怪你。”
见有东西抛过来,程畿下意识去接,等真握到手里,才反应过来刘备说了什么,原先的担忧与焦急瞬间全化作了气怒:“主公真以为畿之所言,皆是因贪生怕死?!好,好!”他猛得把军符往地上一摔,“我程季然在刘璋治下为官数十年,在益州田宅具备,若不是因主公,何必舍子去家来此兵戈之地!既然主公如此说,好,那今日畿便舍命相从,共讨吴贼!”
“我等也愿随主公死战,为军师报仇!”这边的冲突早引得其余将士侧目。他们在得知诸葛亮死于江东的奸计后,各个早已义愤填膺,却因程畿一再劝说刘备退兵不敢出声。此时见程畿改了口,立刻出声应和,求战之声竟一传十,十传百,遍满整个军营,响彻川林山谷。
自然,这异响也传到了探子耳中。借着夜色,他们灵巧的躲过蜀军的哨兵,回军中复命。
猎人已在此蛰伏良久。
“诸君前谓逊空损兵耳,其实不然。无此,何以诱敌之怒,为我所用。”夜风中,陆逊双眸炯炯,灿如星光,“今势已成。破敌之机,正在当下!”
“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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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师莫急!我这就来救你!”
“一定要把信交给主公!”
“要交军师亲自去交,我——”
“快走!”
在被熊熊火焰吞噬前,傅彤一个激灵坐起身。他环顾四周,见大帐中幽暗昏惑,独榻边一盏烛火摇曳,怔默良久,长舒一口气,却是不由悲从心来。
他还未告诉刘备,待第二日城中火光熄灭,他曾心存侥幸回去探查,却反而得到了诸葛亮葬身火海的噩耗。几个江东兵在城楼下欢声笑语,说着“什么卧龙之士,还不是□□凡胎”,商量着“此番擒杀卧龙,将军得到封赏,我们也必能有旁从之功”,当听到他们谈起尸体焦黑不全时,他终于按耐不住,奋身而起。
结果,他又中了江东的埋伏,余下的兄弟皆被射杀,只有他一人身负重伤,夺马而逃,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终于来到了猇亭,见到了刘备。在最后几天,他几乎神智全无,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一定要把信送到!
这是军师的命!
“将军醒了。”刚巧此时士兵送药入帐,“军医说将军身上大伤小伤太多,惊悲过度,伤了元气,一定要按时喝药调养才能好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