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他突然想到,那日一门之隔内,王粲是否已隐约有了不安之感,这才重提旧日之约。作为挚友,王粲早知曹丕此时的心境,所以提早便为曹丕想好了借口。
“在此诸位,无不是仲宣挚亲好友,不如也各作驴鸣一声,祷仲宣魂有所安。”
此话一出,众人面上神情更是七红八紫,复杂得很。驴者,粗野之物,鸣声既无虎啸之雄然,亦无凤鸟之清扬,而人象其声时,更是要吐尽了气,涨红了脸,只有乡野村夫才会作这滑稽之举。更何况是这肃穆的葬礼,是他们一群有礼有节的君子。
可说这话的又是曹丕,这个如今主掌邺城,前途不可限量的魏王世子。直言拒绝,他们不敢,只能面面相觑,看谁先来出这个丑。
就在这时,驴鸣再次响起。这一次的声音,不似曹丕所作那般撕心裂肺,但亦是激烈高亢,既似世态人情之讽笑,又像坠入深渊前的哭嚎。众人循声四下张望,想瞧瞧所由何人,最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司马懿身上。
曹丕不由一怔。
声音落下,司马懿恢复了原本端正。他神情冷淡,无任何一丝羞赧,就好像那声驴鸣不是他发出的一样。
“昔有戴叔鸾,因母好驴鸣,常作其声以乐之,世人皆以为孝举。懿愿从世子之言,合先贤之意。”
话音刚落,又有一声驴鸣响起。是吴质。
“仲达所言甚是。情之真切,无所谓行之雅俗。质亦愿送仲宣一程。”
陈群正了正衣冠,走上前,同样作出一声驴鸣。待归于沉寂,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的拍了拍曹丕的肩,退后三步,躬身长拜。
接着,陈琳、刘祯、徐干、应玚……邺城大有才名之人,一个接一个作出驴鸣。其余的人,无论愿意与否,也只能跟随其后。冷雨青冢,披麻戴孝的众人各个学作畜状,真是滑稽荒诞到了极致,可不知为何,竟反而让诸多冷静自持的端方君子,潸然泪下。
人生居天壤间,如飞鸟栖枯枝。枯枝断折,飞鸟远去,喜宴丧宴,终将散场。
吩咐侍从先一步回城,曹丕骑着马,远远的落在众人后头。雨渐渐止息,天际仍是阴云连绵,曹丕不时打量着身侧的司马懿,很多不可名状的心绪一涌而上。他想问司马懿为何会纵容他的荒诞,想将满腹心绪倾言相告,想为这几天的误解赌气道一句歉,可最后,他却只是平淡的问道:
“仲达先前不是说,伯达兄下葬亦在今日,无暇前来吗?”
“兄长临终前告诫懿等,万不可奢侈大葬,所以结束的早,懿便来了。”司马懿的声音亦是淡淡的,捉『摸』不出什么情绪。
因此,曹丕自然不会知道,纵使司马懿口中一贯说于家中并无多少情谊,当看到待他一向极好的兄长埋入土下,身边的弟弟司马孚哭得泣不成声时,他突然破天荒地感觉眼眶发热。也不会知道,当他发现自己流泪时,突然就想起了死在宛城的曹昂,想起这几日埋头政务不言不怒亦不笑的曹丕,同样是万般不可名状的心绪涌了上来,等他回过神时,他已骑马来到了这里。
北风卷起枯草,鸦雀低掠朽枝。这条路忽平忽坎,马上的人一颠一簸,几次嚅动,终还是化归于沉寂。
“子桓,保重身体。”
快到城门时,司马懿终于先出了声,还只有短短六个字。利弊权衡、阴谋算计,他素是舌灿如莲,可抛开那一切不含杂质的关心,到让他说的奇奇怪怪。
所幸,曹丕并未听出什么异样。
“余独何人,能全其寿……”低喃传不入谁的耳,“早些回城。这高墙之内,还多的是事等丕处理呢。”
说完,他便用力一甩马鞭,进了邺城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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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师。”
“不必多礼。”诸葛亮道,“主公在屋中吗?”
门口的侍卫恭敬的回答道:“回禀军师,主公正在厅中会见一位前来投奔的谋士。叮嘱我等,若军师到了,即刻请先生过去。”
“前来投奔的谋士?”诸葛亮目光微闪,“亮这便过去。”
依侍卫所言来到前厅,遥遥便见刘备正与一人交谈着什么,时不时传来拊掌赞叹之语。他走到厅中,行礼道:“亮参见主公。”
“孔明来了。”见到诸葛亮,刘备起身,欣然相迎,“正好,孤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应平应先生。”
“见过诸葛军师。”
眼前此人,身高七尺有余,墨眉似峰,双眼灼灼,举手投足气宇轩昂,确有几分过人之处。诸葛亮暗暗打量了一番,心中已有定数。
“听先生的口音不似蜀人,到与许先生有些像。先生可是汝颍人士?”
他言辞委婉,语气温和,一双眸子含着笑意,却让应平没由来的心虚。
“没错。”没想到,刘备先一步代应平答道,“应先生是颍川长社人,同时——”他顿了顿,“他还曾是蟏蛸中人。”
应平微愕,没想到刘备竟将此直接坦然的说了出来。眼瞧着诸葛亮目光愈发深沉,他更加的不安起来,借着更衣的机会,退了出去。
看着应平身影消失在厅外,刘备回头,向诸葛亮道:“孔明,孤得到了一位奇士,可称得的上君之流亚,假以时日,必可大用。”
诸葛亮垂下眼帘:“不知这位奇士现在何处。”
刘备笑道:“孤所指的,正是方才出去的那位应先生。”
“主公既知他曾是蟏蛸中人,”诸葛亮道,“为何还敢用他?”
“大争之世,楚才晋用亦是常事。他若真图谋不轨,本不必告诉孤他的来历。”刘备似乎对此信心满满,“他还告诉孤,蟏蛸几年前就已解散,他不甘于从此销声匿迹,泯于凡人,所以千里迢迢投奔于孤,想立下一番功绩,垂名青史。合情合理,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诸葛亮慢慢地一下一下摇着羽扇,良久,徐徐叹了口气:“主公,此人必是曹贼派来的刺客。你若不信,便遣人去看看,这位应平应先生,还在不在府中。”
刘备第一反应自是不信,可当这话从诸葛亮口中说出时,又容不得他不信。于是他便将信将疑的唤了门口的侍卫去查看。不一会儿,侍卫回报,更衣处空无一人,倒是有仆人看见府中西院,有个面生的人面带慌张,神『色』匆匆。不一会儿,又有人来回禀,说看见有人从西院墙处翻墙而逃。
“真是欺人太甚!”刘备气的把那应平呈来的北地防卫图一把摔到地上,“大英雄自当马上见真章,他曹孟德却居然使这等下三滥的计量,真是可恶至极!孔明,这口气,孤实是忍不下!”
诸葛亮将茶水倒满杯盏,沉默了片刻,“主公的意思,是要出兵吗?”
“孔明,今日他敢派一刺客来,明日保不准就挥师出兵。与其坐为贼虏,不如先下手为之!”
“……”
刘备本是义愤填膺,可一转头,却见诸葛亮眸『色』复杂,深深得望着他。一瞬间,他竟如刚才那应平一般心虚起来。良久,方听诸葛亮又缓缓叹了一口气:
“主公,你是益州之主,出兵与否,无非是你一声令下。你又何必演今日这一出戏来诓亮。”
刘备一怔:“孔明之意,孤不明白。”
“但凡刺客,皆暴虎冯河,死而无悔之人,而蟏蛸更是久经训练,可以一敌十。就算亮的突然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屋中统共也不过三人,他怎会因此就吓得越墙而逃,这是其一。其二,主公你素有知人之鉴,但亦有防人之心。对一个初见之人,主公不仅未让侍卫护卫在侧,反倒与他同席而坐。与其说是主公礼贤下士,倒不如说是在故意让那应平作出刺客之态,引亮疑心。最后,”此时,他手中的茶盏已是冰凉,“主公,亮了解你,一己之安危,不足以让你再兴战火。”
话音落下,沉默在两人间蔓延,亘久不散。
刘备其实早就想到,孔明是何等聪明的人,哪是他这蹩脚的谋划与演技瞒得过的。可他不得不这么做,只有设了这个局,哪怕被对方不费吹灰之力挑破,他也能让孔明知道,他究竟是有多坚定。
忽然,他大步走到诸葛亮面前,拿起那杯似冰含雪的茶,如饮烈酒般一饮而尽。
“孔明,十年了。”多亏了那杯茶,才让他不至于红了眼,“自云长、益德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
“……亮明白。”
“备知道,为了拿下这益州,士元、孝直……还有孔明你,你们付出了多少,备都看得到。所以这些年来,备一直隐忍不发,只是保境安民,休养生息。可夜深人静时,备总会想到二弟和三弟。他们跟着备几十年了,一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可到最后,备却连他们的尸骨都没能带回来……孔明你知道吗,每每这个时候,备反而愈发痛恨益州的一切,如今备身上穿得衣服,口中的吃食,那外面练的兵,分明都是踩着兄弟的血肉换来的,备问心有愧啊!
终于,第十年了。现在,益州兵强马壮,军粮充足,备是时候,该讨伐逆贼,为兄弟报仇了!”
话说到最后,刘备脸上的表情已有些许的狰狞,诸葛亮清楚,那是激烈的情绪被压抑的太久的缘故。关张兄弟几乎是刘备唯一的逆鳞,刘备能蛰伏隐忍十年,其中的挣扎苦楚,他一点一滴全都看在眼里。所以,刘备诓他也好,欺他也罢,无论做什么,他都生不起一点气,只有满满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