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来得这么快?!
曹丕内心惊诧不止。襄阳距当阳足有二百四十余里,其间虽多为平原,但若多是步兵也快不到哪去,怎会这么快就要到了襄阳?
然他深知,此时情绪外泄,只会助长诸人的不安。因此,他便仅是淡淡道:“叔父久经战场,又驻守襄樊一带多年,既然他尚未亲自前去,想要局势也并非我们先前想的那么恶劣。”
“子桓,你万不可……”
“万不可太过忧心,因急生『乱』,襄樊未出了大事,倒让邺城自『乱』手脚。”司马懿止住吴质的话,同样语气平淡,“但除了襄阳和樊城,荆州其他地方也需重新安定。世子,懿以为还是应当派些兵马前去增援曹仁将军。”
“仲达和季重所言有理。”曹丕接着司马懿的话,既掩去吴质方才的蹊跷,又顺势将目光投往诸将,“不知哪位将军愿担此任?”
“末将于禁愿往!”
“末将庞德愿往!”
两人同时出列,异口同声,说完才意识到这旁边还有个人。二人对视愣了两秒,于禁先反应过来:
“既然庞将军亦有此志,禁愿听世子调遣。”
“丕知道,这些年久无战事,诸位将军各个都想再往战场。”曹丕温声道,“只是二位将军素来都为父亲所器重,如今父亲还未归,丕专任谁,都显得厚此薄彼。”他顿了顿,似是在思量,“不知二位将军可愿同往荆州?”
于禁与庞德一愣,随即道:“愿听世子安排。”
“好。那便以于将军为主帅,庞将军为副,丕予你们七军三万人,即刻赶往樊城增援征南将军。等父亲回邺,或许会有新的安排,所以二位将军万莫恋战冒进,保住襄阳与樊城足矣。”
“末将遵命!”
曹丕点点头,又道:“父亲今日来信,说十日后就可到邺城。近些时日**天灾不断,邺城事务繁多,丕年岁尚轻,才疏学浅,全劳诸公相助,才能维持安定至今。”他站起身,朝诸人躬身长揖,“丕,拜谢诸公。”
“世子实是折煞臣等了。”离曹丕最近,站在百官最前的钟繇忙上前扶起曹丕,“世子这些日子,宵衣旰食,日夜不休,亲自去患疫处督察,将百姓如亲子般对待,这才使天公垂怜,疫病早去。臣等所为,不过份内之事,实是担不起世子这一拜。”
“相国又何尝不是宵衣旰食,诸位又何尝不是日夜不休?”曹丕直起身,道,“丕说此话,绝非空言。诸位请放心,等父亲回来,丕一定亲自为诸公请赏。”
“谢世子厚恩。”
“那今日议事便到这里,诸位且散了吧。”说完,曹丕等人稀稀拉拉的往外走了些,又向司马懿与吴质各使了个眼『色』,二人心领神会,随着众人往外走了一段路,又沿小径折了回来,到了曹丕的书房。
“子桓,刘备此次气势汹汹,必是有备而来。襄阳与樊城乃是自勾通荆豫二州的咽喉,一旦被刘备攻下,莫说荆州不复,就连宛城、许都都可能有危险。你面上不表,但心里得紧着这根弦。”
“季重放心,丕明白。”曹丕叹口气,面对着眼前二人,他终于不必维持那气定神闲的假象,“只是此事一目了然,丕就算不说,他们也都清楚,反倒是丕若忧心忡忡,反而更助长了不安。”
“好在这派往荆州的二人都足可放心。于禁将军自是不用说,跟随主公多年,治军极严,稳重妥当。庞德将军虽是自马超败后才归降,但几年来忠心耿耿,且骁勇善战,正等着寻一次机会建功……”说到此,吴质突然反应过来,“怪不得,怪不得于将军见庞德同时请战,就退了一步,原是这个道理。”
“庞德需要一次机会表达对父亲的忠心,于禁善解人意,便不想和他抢。但说实话,单任一名未经一战的降将,父亲有这个器量,丕却不敢放心。”曹丕道,“两名大将,三万人,再加上叔父和他手下安排的原有的驻防,季重,依你看,是否还会有纰漏?”
“按理来讲,这般安排是足够了。”吴质抵着下巴,沉思片刻,抬头看向司马懿。“仲达自方才起就一直盯着那份荆州地图不说话,可有何看法?”
司马懿蹙着眉,一时低声喃语,一时在地图上用手画着什么。半响,他缓缓开口,声音颇为犹疑:“襄樊附近的地势,似乎——”
“世子,西曹掾魏讽求见。”
“……你让他在正厅等我。”
“怎么又是魏讽。”吴质嘟囔了句,又听到曹丕的话,不由奇怪道,“子桓,你不是说他虚泛浮华,难堪大用吗?打发他回去就是,见他干嘛。”
司马懿则道:“魏讽颇得邺城年轻士子的尊敬,又没有大才,为了安定人心,礼待而不用,倒也稳妥。”
“仲达知丕。”曹丕往窗外看了一眼,“还不知要花多久。这样,若未时丕还没回来,你们就先回去,其余的事我们明日再议。”
“是。”
平心而论,魏讽身高八尺,形貌佚丽,昂首立于中庭,确有几分名士风范。但曹丕曾看过西曹属蒋济写的一篇文章,讲得即是如何观人。所谓“观其眸子,足以知人”,魏讽眸小而白多,瞳『色』深而杂『乱』,此时身虽站定,眼睛却左右移晃,可知其心亦是浮躁不安。
桓灵之时,朝局动『荡』,李膺陈藩等人为振朝局,激昂文字,抨击戚宦,甘冒灭族杀身之祸,方得天下赞誉,士人延颈;建安初年,连年征战,汝颖冀凉之才士,外可临阵制策,内可安邦定国,遂有美名加深,流延宗族。如今,天下久无战事,朝局安稳太平,反倒让魏讽这种无内外之才,无殉国之志,却能言善辩,靠言辞煽动人心之人成了人人赞誉的名士,真是荒唐可笑。
曹丕面上温和依旧,不将心中的不屑『露』出一分。他闲然走至厅中,在主位端坐下。
“臣魏讽,参见世子。”
“先生不必多礼,快请坐。”待魏讽依言坐下后,他方又缓缓道,
“不知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说来,魏讽与曹丕年岁相差无几,纵然要显尊重,曹丕称他表字,唤他“子京”即是。但对厌恶之人,曹丕再善于隐藏心绪,也做不到每时每刻滴水不漏,所以还是卖几分面子,尊称为“先生”,既听上去显得尊重,又无形中疏离开两人的距离,一举两得。
魏讽似乎有意要卖曹丕个关子,一会儿展展袖子,一会儿扶正头冠,低咳几声轻轻嗓子,这才慢悠悠道:“讽是为世子解忧而来。”
“不知先生所指是何事?”
魏讽淡笑不语。
曹丕只得耐着『性』子,又加了一句:“还请先生赐教。”
“赐教哪敢当,如今内祸且熄,外『乱』便起。讽身为臣子,理所应当为世子、为魏王分忧。”魏讽的语气、神态与他话中的客气可全然不一,“荆州之事,世子可有决断?”
“这件事,今日早些时候,丕已处理妥当。先生不必烦忧。”
“那不知,世子是打算出兵,还是求和?”
曹丕终于忍不住哂笑一声:“先生认为,丕会求和?”
“看来世子是打算出兵了。”魏讽摇头叹息,“只怕是襄樊未救,新兵又折啊。”
“魏先生!”曹丕声音染上一层薄怒,“三军未发,你就来丕这里断言兵败,动摇军心,是何用意?!”
“如果讽真的是想动摇军心,此时此刻就不会在这里,而该在城外大营了。”
不过是个掾吏,就算你想去兵营,你进得去吗?
曹丕心中不屑更浓,却也刚好趁着这片刻的停歇,重新收拾好外『露』的情绪:“那先生这话究竟是何意?蜀贼侵害荆州,重启战火,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怎能不出兵讨贼?况且,就算是求和,襄樊乃兵家必争之地,双方都不可能轻易放弃,求和又怎能做到?”
“那倘若以荆州其他城郡交换呢?”魏讽道,“朝廷下旨,以刘备为荆州牧,除襄阳郡外,皆属刘备治下。这样,想必刘备也愿意再次归顺朝廷。”
“贪婪无餍,忿类无期。蜀贼既得荆州,就算一时安歇,安肯永远偃兵止戈?”曹丕越发觉得在此和魏讽交谈是在浪费时间,“先生从未亲临战场,不知军旅之事,也是理之应当。先生一心为国出力,此心可嘉,丕感激于心。待此间事了,论功行赏,丕断不会忘先生今日之谋划。”
魏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从未亲临战场,却在这里虚言兵家之事;一心为国出力,但只有其心可嘉;断不忘今日谋划,却不一定是论功行“赏”。至于此刻,曹丕端起茶杯,自然就是送客的意思。曹丕一句失礼的话都没有说,可这其中的暗锋,却像一个个巴掌重重扇在他脸上,偏偏还没留下印记,他想反驳,也找不到由头。
“世子,”自到邺城以来,魏讽是人人夸人人捧,哪受过这等委屈,“如果不求和,这场仗,一定会输。”
“啪”的一声,曹丕把茶杯重重摔在案上,面『色』已极为不豫。
“刘备素得荆州民心,此次连下五城,势头正猛,以羸弱之躯迎锋锐之矛,必败无疑!”
“请魏先生出去!”
“是。”
两旁甲士立刻上前,半请半强制的将魏讽拉了出去。魏讽好像还在不停说着什么,但随着人渐行渐远,曹丕也再听不到什么。当然,他也不想再听那些无稽之谈。胸中憋着口气,他一回到书房,便将与魏讽谈话的情况一五一十全数倒给了吴质和司马懿,这才觉得舒畅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