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聪慧,又肯用功,总有一天会做到的。”曹节道,“不过说到‘纸上谈兵’,我倒是听说,如今的太医丞时不时会到城中为百姓义诊,陛下若是有心,或许可以与他一起去?”
“不瞒皇后,朕前些日子,还真说动了太医丞,允朕乔装打扮,和他一起去了宫外。没想到平日里朕以为胸有成竹的东西,真把上了脉,却都成了一团浆糊,还差点害的人家病情加重。”似乎是想到当时自己的窘迫,刘协不由脸上一红,“朕还是先和现在一样,只为你宫中的人把脉,不开方。朕医术不精,『性』命攸关的事,不能因为一时兴起,害了他们。”
“陛下其实无需妄自菲薄,你前些日子开的那份养生方子,宫中的人用过后,都和我说身体爽利了不少。”曹节温婉道,“时辰不早了,陛下可要在这用膳?”
“朕的确也有些饿了,传膳吧。”
得了刘协的话,曹节便吩咐宫女去通知内侍送膳,每上一道菜,便暗下打量刘协是否合意,等菜都上完,见刘协并无异『色』时,才暗舒一口气,不由又有些落寞。
七年前,她嫁予刘协,六年前,受玺封后,按理说作为女子,这已是荣宠至极。可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在乎的,不过是多年前宫闱深院,那提到母妃面『露』忧伤的郎君。所以哪怕出嫁前父亲母亲都苦口婆心的劝过她,哪怕大婚之夜刘协未行完婚礼就拂袖而去,她也不曾对父亲诉一句苦,只是暗暗收拾好委屈,继续尽职尽责地当好一个皇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几年过去,刘协已不似最初时对她冷眼相待,许多时候还能如今日这样关心几句,与她和颜悦『色』地说些平日中的趣事。她告诉自己,既然这条路是自己选的,能走到这一步已是上天庇佑,可每每当听到刘协仅唤她为“皇后”时,总是不由心生戚戚,这个称呼就好像在提醒她,刘协之所以对她有所改观,只是因为她是皇后,而不是因为她是曹节。
她不断地告诫自己,不可强求,不可贪心。可情之所至,心不可抑,欲不可止,时至今日,她仍忍不住奢求,求而不得之物。
“这鱼……”
听到刘协的声音,曹节忙收拾好情绪,温声问道:“陛下,可是有何不妥?”
“这明明是鱼糜,吃到口中却与猪肉无异,甚是奇特。”说着,刘协夹了一筷子放入曹节碟中,“皇后也尝尝。”又问侍从道,“这鱼是怎么做的?”
“回禀陛下,这做法到与平日无异,但用的鱼,是出于东海的梳齿鱼。魏王知此鱼味鲜,特意命人快马加鞭从东海送来的。”
“啪”的一声,筷子被猛摔在案上,但动怒的人,却不是刘协,而是曹节。她呵斥道:“胡说什么!快把这些都撤下去,换一桌来!”
“可这鱼是魏王特意送给殿下……”
曹节怎不知这是父亲的心意。曹『操』本就疼她,自打她嫁到宫中,更是觉得亏欠她许多,但凡有什么奇物珍宝,别的兄弟姐妹都没有,她也能独得一份。这些东西,她一贯都小心收着,尽量避开刘协。可今日,这宫人不仅送上鱼来,还当着刘协的面说起父亲的好,这岂不是在刻意激刘协生气?!
想到初时刘协对她的冷漠,曹节的心如坠冰窖。
“罢吧。”这时,刘协突然出声道,“这些菜所耗费的钱财,怕是能抵得上民间三口之间三日所用,就这么换了,太可惜了。而且——”刘协又夹了一筷鱼糜,在口中品了许久,最后『露』出一丝苦笑,“朕之前以为,若知这鱼与他有关,入口必会觉酸臭不堪,难以下咽。可没想到,无论怀着何种心思,鱼肉的鲜美,都没有任何改变。反倒是时间久了,连心中的厌恶,也全都淡了。”
“陛下……”
“朕记得,前些年魏王还献了一份酿酒的方子,不知皇后宫中有没有备上几坛。”在看到曹节点头后,刘协道,“那便也送上来一坛吧。珍馐佐美酒,此乐何大哉。”
说完,他低了声音,又道了句身侧人可闻的轻叹:
“朕是时候,该放过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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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宣你这病是究竟怎么回事,竟是让丕进屋看看都不行?”
处理完公务,曹丕便与司马懿吴质驱车来了王粲家中探病,却没想到到了房门口,王粲却百般推脱,就是不肯让曹丕进门。
“你明知粲样貌平平,现下病了这么多天,更是面带病『色』,形容枯槁,哪能再让你瞧见。你就回去吧,明日行猎让仲达和季重陪你去就是了。”
曹丕忍着笑朝屋中喊道:“仲宣是自比为李夫人,还是将丕当了武帝?既是如此,丕愿出珠玉十斛,布帛百匹,可换得仲宣一面?”
“府库中有这么多东西吗?”吴质凑到曹丕耳旁小声道。
曹丕亦是小声回道:“先骗他出来再说。”
司马懿:“……”
“珠玉布帛就免了,粲料你府库中也拿不出那么多东西。”王粲隔着一扇们道,“等粲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你别忘了应当年之约,以几声驴鸣相送就是了。”
“你胡说什么呢!”明知是玩笑之语,曹丕心中不知为何还是生出几丝不安。他转头问王粲的长子王洵道,“你父亲的病究竟如何?大夫是怎么说的?”
王洵年纪轻轻,却已有一派风度,面对曹丕亦是不卑不亢:“已经请大夫来看过,都说是受凉才发了热。近日天气日渐寒凉,父亲刚病了时又没将此当回事,所以这病才好的慢了些。”
“原是这么回事。”听到问题不大,曹丕长舒一口气,安下了心,“罢了,既然如此丕就过些日子再来看他。”说完,他又朝屋中喊道,“仲宣,明日狩猎你不去便算了,你好好养身子。十日后,丕与孔璋、德琏等人在铜雀台办诗会,那时你可不许再推脱了。”
话音落下许久之后,屋中仍是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父亲许是睡了。”王洵赔笑道,“自病了以来,父亲就说身上乏的很,经常与我们没说上几句话就睡过去了。”见曹丕并不在意王粲的失礼,他暗舒一口气,一面陪着曹丕往府外走,一面好奇问道,“世子方才说的诗会,不知可会请魏先生?”
“魏先生?”曹丕有些疑『惑』,“这是何人?”他从不曾听说,邺城中有姓“魏”的名士高才。
哪知王洵竟比他还惊讶:“世子竟不知魏讽魏先生?他年纪虽然与洵相差无多,但谈古论今,无一不由远见卓识。文赋辞藻,亦是令洵等赞叹。世子当真不知道他?”
又是魏讽。
曹丕微微蹙眉。他当然知道魏讽这个人,也见过几面,但着实没想到能被王粲之子尊称为先生的人,和他见到的那个只会夸夸而谈之士会是一个人。
“丕见过他几面,口才不错,但尚称不上高才。诗会上,丕不会请他。倒是你,等你父亲那时病好了,可以随他一同来。”又想到这是王粲的长子,虽对他识人不明有些不快,曹丕还是提点了句,“谈古论今,文赋辞藻是好,但如果一味浸于浮华,不求实务,迟早会成短见空谈之徒。你年纪尚轻,与人结交更要谨慎些,必要记‘讷于言而敏于行’,莫背道为之。”
“是,谨遵世子教诲。”
王洵的语气淡淡的,不知把曹丕的话听进去没有。曹丕暗暗叹口气,也不再多言,想着等王粲病好了,让他自己再多管教就是。
出了王家,吴质家中有仆人来,道家中有些杂事需要处理,他就先回了府。留下曹丕与司马懿二人,见天『色』尚早,便提议不若去西市走一走。
自袁氏覆灭,邺城至今已经太平十几年,百姓安居乐业,家家富有余粮,这城中的街市,也贯是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没走几步就把曹丕与司马懿挤散了。好在来之前他们便料到这种可能,一早约好如果走散了,就在街角的一家酒肆见。
曹丕心中还惦念着王粲的病,来西市本是为了散心,被人群这一挤更没了兴致,便径直往酒肆来,却在不曾想在街角处,先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先生有何事?”
眼前人容貌俊秀,身披鹤氅,手中拿着把羽『毛』扇,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曹丕便耐着『性』子,好声询问。
此外,许是错觉,眼前明明是一陌生人,可曹丕却又觉得有几分眼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他。
“该说的话,在下都已经说过。此生只求追慕彭祖,无意与天相抗。只恳请世子为在下给郭奉孝带句话。他所为之事,譬如投石于渊,涟漪纵起于一时,水面终会归于平静。因缘轮转,天道如常,且行且珍。”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任凭曹丕唤了他好几声,也不肯回头。
“怪人。”
曹丕嘟囔了句,转身进了酒肆。没想到司马懿竟到的比他还要早。
听曹丕说完酒肆前遇到的事,司马懿道:“你遇到的那个人,想必是朱建平。”
“朱建平?是沛国那个有名的相士?怪不得尽是玄虚怪语。”曹丕问道,“仲达认识此人?”
“小时候见过一面,萍水相逢罢了。”对此人,司马懿无心谈太多。且不说朱建平说的话总是神神叨叨,危言耸听,就说今日,这朱建平在这酒肆中喝的烂醉,还硬要对店家说他这十几年未见的人是专为了替他付酒钱而来。这等厚颜无耻之人,他实在不愿意多想,坏了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