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乏了,今日便到这吧。”
“先生!”
“去吧。”贾诩摆摆手,没有再给郭奕留下任何的希望。他的眉目间缱绻着无穷的疲倦,“待今年下完第一场大雪时,老夫会告诉你的。”
到那时,尘埃落定,他就能知道,那些人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普天之下,芸芸众生,终究还是一群为虚幻所欺的傻子。
然而因为郭嘉,有一瞬间,他忽然羡慕了起来。
羡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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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夏侯惇的身后,曹植内心忐忑不安。他追来许都已经三天了,无论怎样上书请求,曹『操』都推说事务繁忙,不肯见他。去求郭嘉,还未到院门口就被拦住,道丞相有命,郭先生养病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扰。就连平日里最温和的荀彧,在听他说过一遍情况后,也只是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各方求助无门之下,曹植终于下决心铤而走险,瞒着曹『操』到牢中去救杨修,让杨修至少保住『性』命,从此隐姓埋名,度过一生。
可杨修不肯。
心高气傲的人,可以接受自己输,但绝不会允许自己逃。曹植劝杨修只要保住『性』命来日方长,杨修劝曹植赶快离开宁可壮士断腕也不能失去曹『操』的喜爱。二人尚且谁都没说服谁时,夏侯惇已经来到狱中,奉曹『操』命带曹植去见他。
父亲会雷霆大怒?会对他失望至极?还是会因此更要置德祖于死地?曹植脑海中胡思『乱』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但足以让他忧心的独独仅有最后一种。这时,夏侯惇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们已经到了屋前。
“惇叔……”
“进去吧,你父亲在等你。”
曹植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毅然点点头,走了进去。
堂中一如既往的简朴,除了必要的席案,就只剩几盏横隔内外的素『色』屏风。没有点香,在屋室四角放着几盆火炉,堪堪维持着室中零星的温暖。曹植走进来时,曹『操』正在批阅公文,一卷一卷的木简在案上与旁边堆了好几个小山。偶有风吹进来,烛台的火光随之摇曳,曹『操』的脸『色』便也明暗不定,让人『摸』不准喜怒。
“父亲,植来了。”
“嗯。”曹『操』只轻应了声,头也未抬,目光始终落在公文上。
曹『操』越是这般,曹植心中就越忐忑,比曹『操』向他发怒还要忐忑。他僵硬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沉默持续了很久,又或许只是过了一小会儿,曹『操』终于微微抬头,瞟了曹植一眼:“你费尽心思要见孤,现在见到了,怎么又不说话了?”
曹植心下一滞。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
他深知虽然曹『操』不肯见他,但他在许都的一举一动都有蟏蛸监视,暗中去狱中营救杨修之事,定瞒不过曹『操』的眼睛。他之所以还去做,就是为了让曹『操』知道,之后出于震怒、出于失望,曹『操』都会召他来问罪。这样,他就终于可以见到父亲,亲自为杨修求情了。
可他没想到,不仅他的一举一动避不过父亲,就连他心中那点谋划在父亲面前也简陋如儿戏。
但无论如何,他的确已经见到了曹『操』。
但见曹植一掀衣袍,砰的跪到地上:“请父亲放过杨修!他所有的罪责,植愿一力承担!”
“孤问你,孔桂与杨修是否确有书信往来?”
“是。”
“信中所泄,是否是涉及密情要务?”
“是……”
“既是如此,孤杀杨修,依据的是国法。”曹『操』望着曹植的目光愈发深邃,“即便如此,你也要为他求情?”
“父亲容植相禀!”曹植朝曹『操』深深一叩首,“杨修与孔桂有来往,只因那时父亲看重孔桂,他希望能通过孔桂让植讨得父亲的欢心,全然不知孔桂竟有谋逆之心。他虽有过错,但依据汉律,罪不至死。况且……”曹植微顿。若是尚有余地,他绝不会用接下来的话向曹『操』求情,可杨修的『性』命要紧,而他仅仅剩下这一张底牌。
深吸一口气,他沉下心,声音冷静了许多:“父亲,植知道,您属意的嗣子从来都仅是二哥。在荆州时与回来之后对植的重视,只是为了用植来刺激二哥,让他时刻不敢放松,成为真正能担负起父亲大业之人。植深知父亲的良苦用心,只是……只是植与二哥一母同胞,从小感情深厚,所以与二哥交恶,植始终很难过。”
他脑海中浮现起在荆州时郭嘉与他单独谈话时的场景。听到父亲决定选曹丕当嗣子,他十分高兴,因为他太清楚二哥多么希望能拿到这个位置,不仅是为了前途利禄,更是为了那其中所包含的父亲的肯定。但很快他又被告知,如今的曹丕尚且还足以担负起重任,所以需要他假装有心于嗣子之位,在争夺中『逼』迫曹丕成长为真正合格的嗣子。自那日之后,这一年多以来,他再没能与曹丕似之前一般亲昵,看到曹丕看他的目光从惊诧到疑『惑』,从疑『惑』到戒备,再到疏离乃至敌意,他心痛得厉害,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
迟早有一天,曹丕会继承大业,而曹植这个争夺嗣子之位的失败者,轻则被戒备一生,重则攸关『性』命。越是权贵之家,越是残酷情薄,从计划开始的一刻,他就做好了当弃子的准备。为了父亲的大业有一个真正的继承人,他不在意『性』命,不在意前途,只是想到曹丕将来冷漠的模样,终归,还是会难过。
“植是父亲的儿子,听从父亲的命令,是植的本分,植本不该以此向父亲讨要什么。”曹植缓缓半阖起眼,遮住眼底的痛『色』,“但请父亲容植不懂事一次,望父亲能看在植的付出上,饶杨修一命。只要父亲肯宽恕他,植愿意在二哥继承父亲大业之后,自废为庶人,终此一生,再不回朝。”
说完,他向曹『操』连磕三下响头,长伏不起。
曹『操』眼中浮现出几分惊诧,不知是因为他的这个儿子对功名利禄的通透,还是因为曹植对杨修远超出他想象的在意。据他所知,杨修虽然帮曹植办了不少事,同时也因为自作聪明给曹植惹下许多祸,可事到如今,曹植仍愿意放弃一切换取杨修的『性』命。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堂下,蹲下身亲自将曹植扶起,到一旁席上坐下。
“父亲?”曹植疑『惑』的看着曹『操』。曹『操』发怒、拒绝、斥责他都有心理准备,可像现在这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和蔼,却着实让曹植『摸』不着头脑。
“孤是曾想过,立子桓为嗣子。但子桓一直以来的表现,着实让孤失望。”曹『操』沉声缓缓道,“而自从你随孤协理政事以来,你的才能孤都看在眼里。而你刚才的一番话,则表明了你在大局面前的气魄与肚量。”
曹『操』越说,曹植的表情愈发惊讶,却没有一丝是喜悦。
“但杨修此人心术不正,假以时日,必会恃宠而骄,难为你所用。所以,子建,只要你不再替杨修求情,孤不仅会为再找一位才智人品远胜于他的幕僚,还会——”
只见曹『操』凤眸一挑,紧紧盯向曹植,
“还会,立你为嗣子。孤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会是你的。”
曹植的耳边瞬间响起如雷的砰砰声,那是他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嗣子”这二字代表的意义实在是太重了,横扫天下的军队,翻云覆雨的权势,万人之上的尊荣,甚至……那九五至尊之位。难怪那群并非曹『操』子嗣的人,也为此争破了脑袋,只要能沾上一点,那也是从龙之功,亦可得道升天。而众人费尽心思争夺的一切,如今就摆在曹植的眼前,一步之遥。
只要他点一下头。
“父亲,植……”
“还有一件事,孤要告诉你。”曹『操』似乎知道曹植想说什么,提前打断了他,“孤要杀杨修,是因为他与孔桂勾结。孤杀司马懿,也是因为他与孔桂勾结。前者所求为何,你我都已清楚。而后者,你可知晓?”
曹植摇摇头。但事实上,他隐约能猜到一些。杨修曾告诉他,孔桂与司马懿相谋,要在铜雀台大宴,就是皇后遇害的那一日,将灾异的罪过推到他身上。但是真是假,都因未出现的日食与后续一系列的变故不得而知。他心知曹『操』这么说,定是查到了什么,却仍抱有一丝侥幸,想着或许曹『操』所知道的不过是一些蛛丝马迹,这么说只是在试探他,因此才闭口不言。
也不知曹『操』有没有看透曹植心中所想,他深深叹口气,道:“孤调查过,铜雀台大宴那一日,子桓所着的衣袍是由易燃的棉料特制而成,制衣之人曾是杨家的仆从,而那日在宴上为子桓倒酒的,是跟随你多年的仆从。
司马懿假意与孔桂合谋,要将日食的罪责归咎于你,实则想必是要借孔桂之手,让子桓成为当日为日食所责的不祥之人。孤素不信天象灾异,必会下令彻查,最后定能查出杨修与孔桂所作的手脚,而你也会背上纵凶弑兄之名。
子桓于你,已经起了杀心。你知道了这些,再好好想想,要如何回答孤。”
曹植脸『色』已是惨白,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揪,疼的厉害。
就算他放得下荣华富贵,功名前途,难道还能放得下『性』命吗?如今曹『操』尚在,曹丕已对他起了杀心,等到来日曹丕继承了一切,他怎还会有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