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只会越来越太平,他能看得戏也越来越少了。随他们折腾去吧。
其实,若是司马懿随曹丕同来,一定会告诉曹丕,虽然今日贾诩并没有说几句话,可真正让马腾决心归附的,仍是贾诩。最后那句话,既可以说“天气渐冷”是提醒马腾冬天一到草野枯败,就算他们有强悍的骑兵,也没有足够的草料供养;也可以去探究那句“将军保重身体”是警告马腾,再不早做决断,韩遂能杀得了杨秋,为讨曹操欢心,说不准还会再对马腾下手。总而言之,对这群西凉人,贾诩积威已深,哪怕他仅仅是坐在那里打着瞌睡,也足以让马腾忌惮、多疑,自然而然,就落了下风。
一阵秋风吹过,饶是曹丕,都不由得裹紧了些身上的裘衣。
“这冬天真是一年比一年冷咯。”贾诩突然幽幽叹道,“这个冬天,他怕是不好过了。”
“嗯?先生所说的是——?”
“那个比自己儿子还不让老夫省心的人。”贾诩又叹了口气,望向天边的夕阳,“二公子,诩城中有急事,可否快些回城?”
“当然。先……”
曹丕话未说完,贾诩就一甩马鞭,飞奔出去。这方才还看着颤颤巍巍行将就木的人突然比骑兵还要骑术高超,着实让曹丕愣了三四秒,才反应过来,快马加鞭跟了上去。
贾诩与曹丕的马都是这次西凉送来的名驹,未等太阳完全落下,他们就已进了邺城的城门。
贾诩将马一勒,向曹丕道:“诩去西市给奕儿买桂花糕,就不送二公子回府了。”
“先生慢……”
又是话还没说完,贾诩已经绝尘而去。曹丕只得莫名其妙的掉转马头,独自骑着马向丞相府去。
刚才贾诩说的急事,莫非就是给郭奕买桂花糕?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立刻被曹丕否决。像贾诩这样的老毒物,居然会为了孩子的糕点失态,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可下一秒,他却又想到,似乎之前王粲是和他提过西市有家卖桂花糕的肆,只卖到天黑之前……
了了西凉的事,曹丕也乐得放任自己休息片刻,去想些有的没得的东西。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到了丞相府,将马交给仆人,他先去向母亲请过安,而后回到自己的院子。
却未曾想,吴质正等在院子中。见曹丕终于回来,急忙迎了上去:
“子桓,出大事了。孔桂秘密来往的书信中,搜出了与仲达和杨修的书信。丞相在许都勃然大怒,已经下令将二人下狱了!”
第166章 第166章
建安十六年冬,皇后伏氏薨。帝哀痛久绝,亲临送葬。尊后父伏完思侯,白越三千端,杂帛二千匹,完数请辞,帝亲执其手,泣涕难语,遂从圣命。十二月,孔桂谋刺中宫,处以弃市之刑,与杨秋共夷三族。西凉马腾呈折请罪,又请内居邺城,帝心怀仁厚,亦感其心诚,遂不加罪,征腾为卫尉,以其子为偏将军,封都亭侯,与家眷共居邺城。
随着一封封诏书的下达,皇后遇刺一事似就此尘埃落定,然但凡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人,都嗅到了几分古怪,至于那些了解事情内幕的人,更觉得难以置信。伏后一事,皇帝对曹『操』的杀意显『露』无疑,而已经握到伏后与西凉勾结的证据的曹『操』,既没有对伏氏赶尽杀绝,也没有趁机清理掉许都朝廷,那些被伏后可以安『插』在朝中的官员,曹『操』一个都没有动,甚至连宫中守军都依旧由伏后之弟伏康统领,仿佛丝毫不在意这其中的隐患。
曹『操』意欲何为?所有人都在猜测。还政于汉室这种想法一冒出来就被否决,没有人相信到了这个地步,曹『操』还肯交出手中的权力。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最后也只能先确定,曹『操』此举必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待到时机成熟,再将汉室残余之力一网打尽,彻底扫清登临大宝的障碍。然就在众人进一步去想曹『操』下一步会如何谋划时,就得知几乎放过了所有人的曹『操』,却将自己两个儿子的心腹幕僚打上勾结西凉的罪名下了狱。
联想到前段时间曹『操』对曹植的器重与对长子的冷淡,他们总算理出了些许眉目。这家事不稳,遑论国事,将司马懿与杨修下狱,看来就是对曹丕与曹植最后的考验。此间事了,嗣子的人选必会定下,而太子之位也就不会远了。
“不是嗣子,而是辅臣。”落下一子,郭奕脆生生的说道,“丞相之前既已定下以二公子为嗣,就不会改变。将司马懿与杨修下狱,只可能针对二人本身。听说二人已经被押解往许都,四公子直接跟着骑马追去了。”一顿,眼中又『露』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疑『惑』,“可丞相为何要这么做呢?”两个臣子,喜则留,弃则杀,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贾诩并不意外郭奕能够想到这一层,事实上,以郭奕的早熟与聪颖,看不透这其中机巧才奇怪。于棋盘上跟着落下一子,他颇有耐心的为郭奕细细解释:“杨修多智而少慧,司马懿谋深而情薄,此二人弃之可惜,留则恐有后患。想必丞相也在犹豫,这才要以此事试探一番,以作决断。”
“可丞相何必这么急?”郭奕似乎心思已不在棋局上,飞快落下一子,又道,“孔桂与丞相府的幕僚有秘密往来,这必会落人口实。来日方长,丞相本不必拿此事当由头。”
“因为,来不及了吧。”贾诩缓缓放下棋子,目光渐渐幽远,“嗣子、辅臣,必须尽快定下来。冬天要到了,时间不够了。”
郭奕眉头微蹙,跟着落子:“什么时间不够了?”
“……你可曾想过,待来年春日,与老夫和张将军,去西凉见识一番?”
“先生!”郭奕声音大了些,泄『露』出了本来掩藏的很好的急迫,“不要转开话题,究竟——”
“西凉平野广阔,风景与中原截然不同,等——”
“父亲和丞相,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最后一句话郭奕几乎是吼了出来,硬是让贾诩不由一愣,半响,才轻叹一口气,将未说完的话与棋子一同落下:“等中原战『乱』平息,我们再回来。”
“先生,”郭奕深吸一口气,“你答应过我,只要我赢你一局,你就必须告诉我所有的事!”
“那你赢了吗?”
郭奕飞快拿起棋子,不假思索的落到谋划良久的棋眼处。
竟是当真定了胜负。
贾诩认真的细细理了一遍棋局,再三推度,终于确定无论他解下来如何落子,郭奕都最少能胜他半子。饶是郭嘉与贾诩对弈,都极难能将贾诩『逼』到这个境地。究其缘由,乃是贾诩本就心不在焉,而郭奕方才刻意的伪装又让他错以为,郭奕的心思也早不在这棋局上。
却没想到这小狐狸早就打定主意,通过赢下这盘棋,来追问出真相。声东击西,正奇虚实,不求胜负于棋局,而求于对弈者之心。郭奕小小年纪,已用的这般熟练,待长成之日,实在不可估量。
贾诩的若有所思落在心焦的郭奕眼中,便成了在思考如何拒绝他的追问。他心一横,索『性』步步紧『逼』:“从一开始就都不对劲。荆州一战后,天下再没有任何一方有实力与丞相争雄。就算西凉余孽未清,就算皇后处心积虑,就算丞相和父亲不愿再起战火,也不必花半年时间设这一出局,更不必让父亲去许都亲涉险境。实际上,皇后身处深宫却能做到
那一步,分明就是——”
“嘘。”贾诩将一根手指贴到郭奕的嘴上,止住了他的话,“话,不必全都说出来。”
郭奕愣了几秒:“先生,我就想知道,父亲他究竟在做什么。是不是……”眼眶渐渐泛红。“是不是,又要像四年前一样明知是去送死却还要去?!是不是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否则,否则他为什么要将我托付给你,为什么你说要带我去西凉……”
话说到最后,郭奕眼中蓄满了泪。再被夸赞聪慧早熟,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亦或者说,正因为他是一个太过早熟的孩童,他才能感受到此刻看似平静之下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才会更加害怕无措,执着的要向长辈求一个确定的答案。
“很多人都以为,你的父亲无所不能,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是他无法解决的。”良久,贾诩徐徐道,“但实际上,他无法达成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他连一个合格的父亲,都没有做到。”
“可我不怪他!”郭奕忙道,“他可以不用教我什么,可以不关心我的饮食起居,他甚至都不需要来经常来看我!只要他在就好。这样,他都做不到吗?”
“……他,已经尽力了。”在邺城地牢中生的病、前往许都路程上的的坎坷、最后在牢中所受的酷刑。他以自己来做赌注,他是真的无计可施,“可最终,还是黔驴技穷。”
无论面上看来多么多情风流,贾诩知道,郭嘉与他都是一类人。生『性』凉薄的很。他们皆看透,并非当今是吃人的世道,而是但凡是世道本就会吃人,战火纷飞权谋攻伐,民不聊生哀鸿四野,入得了他们的眼耳,却难有一声入了他们的心。而不同的是,贾诩乐得游戏『乱』世换得高官厚禄,郭嘉则独独留了一滴心尖上的赤血,不为黎民苍生,不为江山社稷,只为那三分堪佐烈酒的英雄气,心甘情愿去相信被看破而再无价值的虚幻。
他生『性』凉薄,所以一旦认定了,人情亲缘、礼法责任皆不成绊;他算人心算得通透,所以若确定人心匪石,终不可转,索『性』遂其所愿,偕手而进,纵是末路,亦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