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几个人?”马腾问道。
“回禀将军,只有两人。”
马超一听就乐了:“好大的胆子,才两个人就敢来,不怕我们杀了他们不成?我去看看。”
“孟起。”马腾皱眉拦住马超,又转身对士兵道,“把那二人带进帐来。”
不一会儿,士兵就带着那两人来到帐中。一人看着年纪尚轻,一人则身带斗笠看不清样貌,但见他脊背微佝,步履蹒跚,想必应该已是白鬓老朽。邺城的信使竟是这一老一少,倒让马氏父子猜不透曹军的心思,却也起了几分轻视之心。
而当那老者将斗笠摘下时,马腾却大惊失色。尽管多年未见,他也忘不了这张令人胆寒的脸——
是贾诩。
“没想到竟劳动贾先生大驾,先生快请坐。”马腾话音落下,便有士兵为贾诩备好坐席。那年轻者小心的扶着贾诩坐下。
马超看着父亲客气的模样,十分不解。贾诩的事迹他听说过,当年一投董卓,再投汉室,前脚助李傕郭汜屠戮长安,后脚又帮天子逃往雒阳,设计害死了曹操的长子却仍在曹营风生水起,高官厚禄锦衣玉食。他当然清楚能做到这些的人绝不可等闲视之,但却并不觉得需要父亲如此毕恭毕敬,可碍于马腾一直拿眼神制止他,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稍安勿躁。
贾诩一直在咳嗽,直到帐中诸人都有些不耐烦时,他终于停下,缓缓道:“多年未见,将军雄风依旧。咳咳,咳咳”竟又是咳了起来,“抱歉,老夫年纪大了,身子骨撑不住。将军有什么话,就和他说吧。”说罢,一边咳嗽,一边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那个年轻人。
马腾只好耐着性子,转向另一人:“二位前来究竟有何事,不妨明言。”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我与先生为两件事而来。第一件,是为了帮曹丞相向将军带个话。丞相说,邺城地处中原,气候宜人,远胜于西凉苦寒之地,望将军能携家眷前往内居于邺城。”
马超轻嗤:“就知道曹阿瞒没安好心!他也不看看,现在究竟是谁被兵临城下,居然还敢说这种话!”
“曹丞相好意,我心领了。”马腾的话就比马超温和许多,“但我与手下诸位将士已经习惯西凉的生活,若久居中原,反倒会不适应。”
“将军此来邺下,难道不是为了带兵内附?”年轻人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莫非,真的如孔桂所言,将军是要举兵相攻,意图谋反?”
孔桂。
马腾很敏感的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他此次敢带兵进入中原,正是因为孔桂在发往西凉的书信中言之凿凿地说,邺城内乱,可以一举攻下。可等他真到了中原,探马几次回报都说邺城城门大闭,戒备森严,而孔桂也再没了音讯。他手下有一万西凉兵,其中羌兵占了两成,西凉又有韩遂驻守供应粮草,所以尽管情势与预料中不一样,马腾也没有太惊慌,就算打不下邺城,带着羌兵在邺城周围烧杀抢掠一番再全身而退,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但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孔桂?我记得他好像是杨秋的人。半年前他替杨秋出使京师,就一直未归。怎么和谋反扯上关系了?”情况不明,无论如何,先推脱干净,“这其中定有何误会,我这就叫杨秋来问一问。”
“孔桂私自进宫谋害皇后殿下,被陛下当场擒住,旁人诬陷不了他。”年轻人道,“至于杨秋——他怕是来不了了。”
话音刚落,帐外就传来士兵急切地声音:
“将军!杨秋将军遇刺身亡了!”
“什么?!”马腾猛地站起身,似乎是想赶去查看,却在几步后硬生生地停住,看向贾诩和这年轻人,“是你们干的?!”
在马腾凶恶的目光注视下,贾诩依旧闭目养神,似乎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所以只能由那年轻人回答马腾:“将军应该清楚,若我们真有本事在你这军营中杀人,死的不会是杨秋。”
而该是马腾。
“那你是如何未卜先知的?”马腾声音中压着怒气,与刚才客气的模样判若两人,“我西凉人最讲义气。杨秋之死若是你们所为,我敬重贾先生不会动他,但你……我会让你给杨秋陪葬。”
马腾话音刚落,马超唰得一下拔出腰间的刀横到此人脖子上:“西凉的规矩,陪葬的人死前要先剁手跺脚,再剥了皮点天灯,用头盖骨乘巫酒。我看你细皮嫩肉的,还是老老实实的说了,曹阿瞒到底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剁手跺脚,剥皮……呵。”哪想到这一番说辞没吓到这年轻人,反而换来他一声轻笑,“希望将军能信守此言,不要因为那人是自己的兄弟,就坏了‘西凉的规矩’。”
马腾神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将军军营戒备森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更何况刺客。那能杀死杨秋的,就只有军营内的人。”年轻人缓缓说着,不紧不慢的将手伸进怀中,马超一把抢过,这才看清楚原来只是一封信。
“遂虽多年为马氏父子所迫,然久仰圣德,心慕汉威。惊闻马氏父子伙同杨秋孔桂诸人,暗怀贼心,残害中宫,遂不甚惶恐,虽与马腾有手足之义,亦不敢因私废公,有违大义。今特修书一封与丞相,以表遂拳拳之心……”后面的内容很长,但多半都是在将指使孔桂杀害皇后的罪名推到马腾头上。在信的最后,或许是觉得空口无凭,韩遂还信誓旦旦地说,会大义灭亲,亲手为国家除贼。
看来这第一个被除掉的贼,就是杨秋了。
“一封信而已,就想拿来挑拨离间,你真以为我们是傻子吗?”马超冷哼道,“父亲,你别信他们,韩伯父的字你我都熟悉,和这信上完全不一样。”
年轻人笑容淡淡的,并不多做解释。
有钟繇在邺城,想仿照韩遂的笔迹写一封信并不困难。因此倘若这信上是韩遂的笔迹,亦或者眼前这个年轻人急着解释,都不至于让马腾如此犹疑。若韩遂真的想出卖他转投曹操,自然不会亲笔写这封信,况且能在军营中杀掉杨秋的,的确也只可能是军营内部的人。而那些羌兵,可有许多都是跟随韩遂多年的老兵……
良久,马腾将捏成一团,沉声道:“我与韩遂是多年的兄弟,他不会做这种事。”
“好。”年轻人附和道,“将军相信兄弟情谊,我就不再多言。不如即刻杀了我,攻城也好,回西凉也好,前路如何,全都由将军自己选。”说着,竟还刻意迎上马超的刀刃。马超一惊,这刀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眼瞧着已有鲜血从伤口渗出——
“孟起,把刀收了!”见贾诩始终都不曾开口,终于,马腾再也沉不住气,“若我依丞相所言,又当如何?”
“高官厚禄,衣食无忧,容享富贵。”年轻人道。
“那韩遂又当如何?”
“孔桂一人,没有理由谋害皇后。如今杨秋已死,谋害他的人既然不是将军,那就另有其人。至于是朝廷的规矩还是西凉的规矩,将军来选。”
“好。”马腾点点头,“劳烦替我回禀曹丞相,容我思考几日,再给丞相答复。”
“丞相现在正在许都,并不急于将军的答复。”年轻人道,“但若快马加鞭,五日,从邺城往西凉一个来回,足够了。”
“那就五日。”马腾咬牙道,“五日,我一定给丞相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我就代曹丞相,恭候将军的好消息。”
这年轻人看着比马超还要小好几岁,说话也始终不带任何厉色,然正是这不紧不慢地语气中却带着隐隐的威压,让马腾这纵横疆场多年的人,在气势上都弱了几分,唯独显露出一点的杀伐之气,也好似色厉内荏。
这般的仪态风度,绝非普通的说客。
“父亲,不如……”马超心头灵光一闪,凑到马腾耳边轻语。随着他的话,马腾的目色愈发暗沉,似乎在反复权衡着什么。
“咳,”这时,贾诩缓缓睁开眼,“一把老骨头了,就是精力不济。怎么,和将军把话说完了吗?”
“说完了。”
“说完了,那就走吧。”他朝年轻人招招手,年轻人立刻上前扶他起来,朝帐外走去。
“父亲,机不可失……”马超拼命的向马腾使眼色,马腾却始终不知道在犹豫什么,手已经放到了刀柄上,却始终没有将刀拔出鞘。
“对了,瞧老夫这记性。还有句话,该与将军说的。”帐帘掀起一半,贾诩又颤颤巍巍的回过头,“这天渐冷了,将军多保重身体。”说完,便转身走出了大帐。
与此同时,马腾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
“罢了。”
————————————————————
贾诩与曹丕从马腾军营出来时,正好是日暮时分。他们一人骑着一匹马,慢悠悠的向邺城而去。
“今日多亏了先生,才能这么快就说服马腾。”事情办得顺利,曹丕心情十分不错,连脖子上的伤都感觉不到疼,更不在意贾诩从头到尾不过仅说了几句话,“不过,先生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望先生赐教。”
“随口一说罢了。”贾诩道,“将死之人,他认为是什么意思,便是什么意思吧。”
“父亲既答应保马氏一族荣禄,想来不会食言。”
对于曹丕的话,贾诩未置可否。若是马氏一族迁居邺城之后,安分守己,曹操自然不会刻意树敌。但就照刚才的情势看,马腾的儿子马超,显然并非池中之物。这人一有了雄心壮志,就不知天高地厚,一不知天高地厚,兵败如山祸及家族就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