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负手而立,北风刮过他身上的铁甲,撞出铮铮的悲鸣:“既然挖好了,就尽早开始吧。”
郭嘉点点头,对身后的执抢甲士轻声吩咐了几句,甲士领命离去。
刚刚离开战场的将士尚没有放下手中的兵器,更遑论洗去满身的血污。他们将那些已然放弃活下去希望的俘虏分着队列赶向土坑,而后将他们一个一个赶下去,摔在深深的坑底。显然,并非所有的袁军都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当看到即将等待自己的命运不是被俘而是被杀之后,就如同突然惊醒的困兽,转身想要逃跑,却很快就被手执兵刃的士兵用更大的力气扔入土坑,发出绝望的嘶吼,可却身旁的一两人都叫不醒。或许,其他人比这些还想奋力一搏的人要聪明许多:麻木的赴死,死亡就不会再那么痛苦。
七万人,其实也不过一会儿功夫,就都被赶到了几个大坑之中。一声令下,坑边的兵卒放下手中的兵刃,拿起铲子将土往坑中洒去。坑中的人或许在摔下时已经死了,或许还在苟延残喘,但也如死去般静默的面对头顶洒下的土,一点点的将自己吞没,正如之前将沮授埋葬一般。只不过,沮授尚且有一块碑,还有将来的史书留名,而他们,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
对这些袁军,坑边的士兵没有被杀死同袍的愤怒,没有互为仇敌的恨意,他们只是安静而效率的执行着军令;而坑底的袁军,同样没有听见他们因害怕而发出的哭声或者求饶声,更没有对即将夺取他们性命的曹军的咒骂。从第一捧土被洒入坑中,到巨大的土坑被填为平地,一直都是静悄悄的,除了翻土声与风声,什么都没有。
万丈豪情与一腔热血是属于战场的,而这里只有一场静谧的屠杀。
“昔日许劭给过孤一句评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望着眼前平整的土地,“孤当时得了这句评语,高兴极了,真觉得自己就如那被李膺赞赏了句的郭林宗,从此可评此语名震京师,创下番青史留名之功。以如今之势,孤在史书上占他一席之地已无悬念,但若是尚有选择,孤不希望史书上留有许劭这句话。”
没有一个能臣,会杀戮妃嫔软禁皇帝;没有一个英雄,会屠杀手无寸铁的战俘,满手鲜血,宛如屠夫。
曹操向前走了几步,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若不是方才他们亲眼将这场坑杀从头到尾一点不拉的看在眼中,不会有人意识到,这片土地之下,埋葬的多少尸骨。
“依嘉看,明公这到并非奢望。董狐之志,彰善瘅恶,明公的所作所为,想得到史书称赞怕是不可能,那这些有损明公恶名的话,史官倒真不一定会记下来,否则岂非颠倒礼法纲常?”郭嘉说完,见曹操仍沉着脸眉头紧皱,噗嗤笑道,“嘉说笑的。治世能臣,乱世英雄,这句给明公的评语,任哪位史官执笔,都不可能不将其记录下来的。但今日死在这里的所有人,还有将来死去的人,也会记在明公身上。不虚美,无隐恶,史家刀笔,尖刻之处,正在于此。”
“如此,倒也不错。”听了郭嘉的话,曹操轻声一笑,却不知是不是苦笑,“于恨孤人眼中,孤就当了那贼子小人,该受千古唾骂;于喜孤的人眼中,孤便也不妨乔扮成能臣英雄,得他几句虚名。”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史书所记的,才不是贼子,不是乱臣,也不是英雄,不是圣人,非圣非贼,而仅仅是嘉眼前此人曹操,曹孟德。”
后人读史,或许会有人将曹操称为贼子乱臣,称为奸佞屠夫;也或许有人将曹操称为圣人,称为英雄。史书素来是冰冷的,除了将这场大胜与累累白骨记录下,不会再有他语。然史书最大之温情,也在于此。那些缀在曹操前面的名号,到最后,也不过是偏执一词的附加之语,最后会落脚到的,还是曹操。
“哈哈哈哈!好一个非圣非贼!奉孝这句评语,孤倒也希望写到史书里,也留给后人褒贬个一二,必是更为有趣。”曹操大笑,心中最后的郁结彻底一扫而空。
或许,这正是因为曹操与郭嘉,本质上是同类之人,所以才会这般理解相惜,明白与其自困于这片刻的愧疚,倒不如将今日所见的屠戮之景,全部狠狠印到脑海中,而后尽此余生,将这吃人的乱世,彻底结束。所以他可以单凭这几句话,就让曹操放下最后的心结。
战争必然会带来死亡,然武为止戈,倘若这场战争是为了建立新的未来,那就不得不战。可即便是不得不战的战争,疆场上的将军战士,山野间的黎民百姓,失去性命也并非理所应当。身处其位,身背起责,他们没有资格慨他人以康选择仁慈,那么至少,选择记住,选择刻入骨髓,永不遗忘。
“明公,该回去了。”郭嘉将被风吹起的头发捋到耳后,回首对曹操弯唇一笑,“营中还有场大宴,在等着我们呢。”
血色再浓,今夜仍他们的大胜之夜。
当有喜悦,当有欢呼,当有大宴,当有醇酒,当有淋漓痛饮,长歌当哭,不醉不归!
然在此之前,还有一事:
“先生,袁营中收缴的全部信件已整理完毕,已分门别类整理完毕,这一卷是我军之人送去袁军的信件名单,先生是否要过目?”曹操与郭嘉快走到聚宴之营时,身着黑衣的?蛸卫走来呈给郭嘉一卷竹简。自打曹操这次将?蛸再交还给郭嘉后,?蛸彻底由郭嘉来统领,甚至是曹操,都不能绕过郭嘉给?蛸卫下达指令。郭嘉还因此开玩笑说“明公这般信任嘉,嘉不背叛明公一次都对不起这份信任”,得到的只有曹操毫不在意的摆手。
从?蛸卫手中拿过竹简,郭嘉没有展开,而是递到曹操面前,问道:“明公可要过目?”
“?蛸的东西,理当奉孝先过目才是。”
“明公就不怕,这竹简之上,有嘉的名字?”
“如果这上面有奉孝的名字,那就更有趣了。”曹操仍旧没有将竹简接过去,“这说明袁本初仓促逃跑之余,还有空留下伪造的信件让孤头疼。这样的话,倒也不枉费孤与他斗了这些年。”
“明公真的不看?”郭嘉又问了遍,在得到曹操肯定的回答后,自己也没打开,而是将竹简还给?蛸,吩咐道,“拿去烧了。”
“是。”对于?蛸,没有疑问,只有不问对错的将命令一丝不苟的忠实执行。
见那耗费?蛸卫巨大精力的竹简被扔到火里,曹操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对?蛸道:“把那些信都搬到这里来。”
郭嘉回望了眼曹操,果不其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打算,待?蛸离去,低头笑笑:“明公不是说?蛸都归嘉来管理吗?怎么又越过嘉给?蛸卫下命令。”
曹操无奈瞟了眼这又开始无理取闹的郭嘉,头靠近些在人耳边道:“好好好,那请问郭祭酒,可以替操吩咐?蛸卫将信简搬到此处吗?”
郭嘉反射性的侧跨了一步,这才转头道:“嗯……嘉考虑考虑。”
?蛸卫的速度自是极快,曹操和郭嘉没说笑几句,那些通敌的信简就都被送了过来,几乎堆起了个小山丘。与之同时前来的,还有在前方宴上的众人。曹操没来,就算开宴也没并不热络,酒也没有喝几口,所以赶来的人神智都尚且清醒。众人面露疑惑,不知曹操叫他们来此所为何事。
“诸位,今日设宴,是为庆祝我军大胜袁军,为奖贺诸位将士英勇杀敌而设。因此,在此宴之前,还有一事,孤不得不当众处理。”此时的曹操,早就收起与郭嘉说笑时的表情,一双凤眸失了笑意之后,射出的光芒比刀锋还要尖利,“眼前这些,就是我与袁本初对峙之时,军中某些人通敌的书信!”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一时,“严惩叛徒”之呼声响彻天际,有人义愤填膺,有人则一面装着愤怒,一面小心掩饰着自己的恐惧。对于这些人,眼前这些信,就是他们头顶上随时要落下的刀,刀落下之时,正是信打开之时。
“来,孤看看这里都有谁写的信。”曹操作势要弯下腰将简拿起,暗中则目不转睛的打量着眼前众人的表情,将那几个明显就表情不自然之人的名字记在心里。就见他拿起一卷简,打都没打开,就道:“元让,这卷信,可是你写给袁绍的?”
“孟德……”夏侯??玖丝谄??亢撩挥斜换骋傻木?牛?挥幸涣澄弈巍?br>
曹操将这卷简又扔回简堆,从身边士卒手中拿来火把,对着众人道:“先前孤与袁绍对峙官渡,就算是孤都觉得惶惶不可终日,想退回许都。又何况你们?说实话,你们当中,就算是元让叛了我曹操,子孝叛了我曹操,子廉叛了我曹操,孤都不会感到惊讶!但是现在,孤胜了,他袁绍败了,你们当中再愚笨的人,也当看清形势,下次再做这等背叛之事的时候,多掂量掂量,别再押错了!至于这些”曹操一扔,烧得正旺的火把一碰到干燥的木简,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孟德,这……”
曹操一抬手止住夏侯??幕埃?绦?灾谌说溃骸肮?サ氖拢?录韧?痪蹋袢瘴揖?笫ぃ?辉偬刚馍ㄐ说幕疤猓?矗?峋瓶?纾?br>
众人一愣,随即发出剧烈的欢呼声。与信无关之人自不会担心,与信有关之人看到这必将一切烧尽的熊熊之火,也暗暗放下心,气氛顿时又热络了起来。
“郭祭酒,我找了你半天,你怎么在这儿呢!”还没过多久,许褚就找到了郭嘉,连忙上前拉他,“那边一堆人等着和你拼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