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霍祁有事没事就去逗弄一番。
这会儿见沈应不理自己,霍祁决定去找冯骥玩。
他溜达到最后一辆马车前撩开车帘,铁笼孤零零地被放置在内,冯骥蓬头垢面地趴在笼中,双手被铁链锁在铁笼底部。为防止他自杀红罗卸了他的下巴,导致他嘴巴不能张合,口中不断流出涎水滴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水滩,看上去狼狈又邋遢。
沈应自第一次看到他这般的狼狈样后,便再不愿意前来看他,也只有霍祁还念着他,每日都来逗逗他,免得他觉得孤单。
霍祁笑了一下,踩着车辕走上马。
远处跟车夫聊天的沈应见他又跑到关冯骥的马车上,也是满脸无奈。他也不知道霍祁连何荣这道坎都能过去,怎么就非要跟冯骥过不去。
沈应移开视线,红罗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望着关冯骥的马车开口说道。
“陛下最近不开心,大人该多陪陪他。”
红罗挥手让车夫离开,沈应扫他一眼,低头用手抚摸着码头,继续拿着干草往马嘴里面送:“如果他在我面前始终都只愿意装作若无其事,那我还不如少在他面前晃悠。”
“可是那金陵城中的叛贼已经逃到京城——”
“逃到京城?说得好像是我们把他们赶到京城一样。”沈应哼笑一声,“杨放分明早有安排,我们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
陈宁和奉城军是离京城最近的两支驻军,如今都被调离,加上霍岭的人里应外合,京城轻轻松松被他们拿下。
要是霍岭有心,如今城中登基大典怕是都已经举行过了,他们赶回去连个热闹都凑不上。
可惜……
沈应垂眸注视着马头,眼神幽深。
马车上,冯骥挣扎着面向霍祁爬坐在地,仇视地瞪着霍祁。霍祁倚靠在笼子的铁条上,满脸逗趣地向冯骥招着手问道:“今日冯卿可有什么趣闻要跟朕说?”
冯骥瞪着他嘴里呜呜作响。
冯骥被卸了下巴哪里还能说得出话。
不过不用他说出声,霍祁也知道这些话肯定都是骂自己。霍祁无所谓地笑了笑,背对冯骥靠着铁笼坐下,偏头看向身后的人。
“朕倒是有些趣闻可以跟你说,听说你效忠的太子爷在京城联合数位大臣搞政变,准备轰朕下台。”他身后冯骥眼中露出热切的光,霍祁满脸不在意地继续说,“朝中倒是有许多人附和他,不过朕也不意外,毕竟朕根基不稳,总有人暗地里说他才是正统,这些人如今不过是把这些摆到明面上。”
冯骥用尽全力想要向霍祁扑过去,可惜双手被底下的锁链牢牢捆住,整个身体也只能被困在原地,只能大张着嘴巴叫着,眼中满溢着得意之情。
看来是在为霍岭高兴。
霍祁淡笑着,转身凑到铁笼前压低声音说:“其实他如今已经掌控整个京城,若他有胆量直接称帝,未必不能成事。可惜……”
“他拉不下脸面做乱臣贼子。”霍祁啧啧摇头,“旁人为他做了叛贼,他自己却还在为了那点清白名声扭扭捏捏,如此柔懦寡断,实在难成大事!”
霍祁与冯骥面对面,看着冯骥愤恨痛苦的目光,霍祁比亲眼见到霍岭被自己踩在脚下还痛快。霍祁知道冯骥认定霍岭如今大业已经成了一半,剩下的只需要杀了自己便可成。
“可惜你杀不了我。”
霍祁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笼中的冯骥。
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与沈应大业竟差点败在这个人手中,可能真如沈应所言,许多大事就毁在小人手中。
“你曾经有过一次机会,”
霍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想起过往那些年沈应曾对他提起过的冯骥,沈应那些治国理想安邦大计中有多少是在为冯骥这种人在苦熬霍祁都数不清。
一个聪明人骗了另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傻子骗了另外一个傻子。
“若你真想济世救民,你曾经有过一次机会,可惜……你所谓的忠心蒙住了你的眼睛,让你看不清你忠诚的主君实际上只是一个做不了大事的草包。”
霍祁冷眼看着冯骥。
他不是在跟眼前的冯骥说话,他是在跟前世的冯骥说话——那个害死了沈应的冯骥。沈应的死,霍祁怎么会不去查?即便沈应瞒得再好,但他死后又如何能再继续瞒天过海。
霍祁闭上眼眸,沈应死后他才知道那刺客的剑上有毒,那时他才知为何沈应死前日日熏香,原来是为了遮掩身上的血气和药味。
但害死沈应的却不是剑上的毒。
“你以为沈应死后你就可以掌权,然后只要再故技重施给朕上一杯毒酒,你们就可以万无一失?”霍祁呵呵笑着摇头,“蠢!蠢之又蠢!”
冯骥瞪着眼前对着自己发疯的霍祁,完全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只能皱着眉头不断摇头。
霍祁也不理会他,这些话他前世没对冯骥说,只因那时他早已经万念俱灰,只想一心到泉下去找沈应那负心人。
如今眼前虽然不是那个他认识的冯骥,但总归长着同一张脸叫着同一个名字,怎么也算殊途同归,该让他痛快一回。
霍祁满含笑意地对着冯骥嘲讽道。
“你想在朕死后捧霍岭上位?朕早已经暗中下旨召诚王回京,密诏传位于他,朕在密诏中下令,让他登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的主子。”
霍祁弯腰凑近冯骥,压低声音连连摇头向冯骥说道:“这样算算不过三个月,京城就死了一个首辅和一个皇帝,实在是大煞之像,杀个王爷冲冲喜正好。”
在冯骥再次用力扑来前,霍祁起身冷淡地拍着衣服上的灰尘,向冯骥说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别人,”霍祁想起如今京城的局势就想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与虎谋皮……也不担心被老虎啃干净骨头。”
暮色将至,京中霍岭的居所内。
杨放手提长刀大步走过花园,沿着蜿蜒的回廊一路行到霍岭的书房前。霍岭书房的门敞开着,有两个侍卫在门口看守。
杨放从廊下看见霍岭正在屋中看书,穿过回廊便要进书房,却被门前的侍卫拦下。杨放停下脚步,看着伸手拦他的侍卫微微皱眉。
还不等他出声,屋内便传来霍岭的呵斥。
“放肆,他也是你能拦的。”
杨放闻声望去,只见屋内的霍岭头戴紫金冠,身穿蟒袍满脸笑意地看着他,招手让他快些进来。
杨放一时有些恍惚。
好像……已经许多年没有看见霍岭这么精神过。
“小人拜见殿下。”
霍岭忙从书桌后面走出,跨步到杨放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将人扶起。霍岭双手握住杨放的手,脸上挂着放松的笑意。
“你我二人,何必这样客套。”
杨放退后两步,躬身道不敢。霍岭望着抓空的手叹息一声,摆了摆手也没再多说什么,回身抓起摆在书桌上的那道圣旨递给杨放。
霍岭道:“太后还是不愿意交出玉玺。”
杨放双手接过圣旨翻开看了看。
圣旨上写的皇帝霍祁微服出巡怕自己在外遭遇不测,国家没有可靠的继承者,所以决定先写下这份传位诏书,若他真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就把皇位传给他的皇伯父昭惠太子霍岭。
最尾处应落玉玺的地方仍是一片空白。
杨放垂眸思索了片刻:“太后是个傲气的人,若她说玉玺不在她手中,或许玉玺真的不在她手中。”
霍岭笑了一声,转身走到右边的几案旁边,从棋奁中拿了白子落在案上放置的棋盘中。杨放越过他的背影走到书桌旁,将圣旨折好放下,又见横七竖八堆了许多折子,霍岭却都将其弃之不顾。
杨放的手放到那些折子上,用力张了张却终究也没有动作。
霍岭仍背对着他视线只落在棋盘上,像是对着那盘棋局着了迷。落下好几子后,霍岭才悠悠说道:“她也说先帝不是她杀的——傲气不等于不会说谎。我叫人翻遍了整个皇宫都没有找到玉玺,不是在她手里,难道被霍祁给带了出去。”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那霍祁就更不能留!”
霍岭打断他的话,手中捏着的几枚棋子尽数落到棋盘上,发出清脆响亮的敲击声,像敲在杨放的心头。
杨放仍记得当年他买这套棋具时,做这套棋具的匠人告诉他说这套棋具是珍贵的玉石做成的,要仔细养护,一不小心有了裂痕就不美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杨放都记不清,只记得是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霍岭还是太子,他也不叫杨放……
杨放骤然收声,不再说任何话。
霍岭回身再度上前,紧紧握住杨放的手放到自己胸前,殷切恳求道:“李傲,再帮我一次,帮我杀了霍祁。”
他的手是如此的冰凉,让杨放的心也跟着一寒。李傲?这些年霍岭很少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就好像李傲真的已经死在了边境的战场上,活下来的只是叛贼杨放。
但是连吕定都失败了,他如今能倚仗的人就只剩下叛贼杨放一个。若要杀霍祁,他只能求杨放,即便……他是如此的忌惮眼前这个人,忌惮他手中的势力和他眼中的野心。
少年时的相伴相知,早已经被这些年的权力斗争磨灭,他们隐忍潜伏共谋大事并非志同道合,也没有什么忠心不二。
他们共同拥有的只有那一点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被大衍抛弃,成为被磨碎尘烟里的那些名字中的一个。
他早就不信任我了。
杨放不禁想,即便他对霍岭也不剩下几分信任,他知道狡兔死走狗烹是他和霍岭注定的结局,带兵来京城前,杨放自认已经想清楚想明白了。
但此刻霍岭握住他的手哀求他再帮自己一次。
杨放忍不住想问霍岭。
你究竟是想让我帮你杀霍祁,还是想把我支走,不让我妨碍你登基?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后退一步跪倒在地向霍岭叩首。
“小人遵命。”
屋外,大雪簌簌落下。
整个京城被埋在一片银白下,许多事情也跟着一起被掩埋。
前往京城的必经之路上,霍祁等人今夜选择在野上的一座破庙落脚。这些时日,为了能快些赶到许州,也为了躲避霍岭派来的刺客,他们都是乔装打扮走的小路。
也是因为如此,今日才错过了宿头。
破庙的大门和墙壁早坏得挡不住风,红罗把几辆马车牵到庙周围和门口挡住最大风口,加上屋中燃起的火堆才堪堪让人暖和一些。
沈应坐在火堆前。
火光跳跃在他年轻的脸上,显得他既漂亮又神秘。霍祁背靠在门口的马车上看着沈应,对于这人当下不可思议的平静感到疑惑。
若不是霍祁每日都能接到京中最新的消息,霍祁可能都要怀疑他们是否真的要去京中赴一场战局。
红罗拿着暖手炉靠近,将手炉递给霍祁。
霍祁摆手让他自己拿着暖手去,走到沈应身旁坐下。
听到身边动作沈应抬眸看去。
看到是霍祁,他嘴角微挑却没说什么,只向旁边挪了挪,给霍祁让出一个离火堆更近的位置。
霍祁坐过去。
他的胳膊摩擦着沈应的胳膊,衣袖的褶皱交缠出几许暧昧的痕迹。在这样的冬夜,能依偎这样一具温暖的身体旁足够叫人心头微热。
霍祁有时觉得他一生所求的或许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刻。没有猜忌,没有怀疑,只有他们两个作彼此的依靠。
霍祁不自觉又离沈应近了一些。
他挤着沈应,想要从沈应那里讨一句轻斥或笑骂,但沈应却不曾制止反而默许并放纵了他。霍祁笑了笑,行动间不禁更加放肆,甚至直接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压在了沈应的身上。
沈应被压得一个弯腰,差点没跌倒在火堆前。
沈应回头瞪向霍祁:“你干什么?”
“抱歉抱歉,一时没注意。”
霍祁讪笑着,伸手握住沈应的胳膊将人带回自己身边。墙角挤成一团的暗卫看着他二人的情形,都互相推搡着脸上做出怪表情。
红罗拿着手炉坐到暗卫身边,嘀咕道:“又在耍花腔。”
抱胸缩在墙角睡觉的文瑞听到他的话,视线扫向霍祁二人,压低声音出声提醒众人:“警醒些,别做不相干的事。”
说完又背过身去继续睡觉。
众人闻言立马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红罗恨恨瞪了文瑞几眼,只恨没在金陵把他扔下,一个受伤又无甚作为的废人,居然跑到他面前来逞首领的威风,想到武柳……
红罗表情一僵。
他对着文瑞的背影啐了一口,也侧过身去背对文瑞在的那个角落,只当这人根本不存在。
火光跳动着。
霍祁盯着燃烧的火堆沉默了好一会儿。
……或者可以说霍祁盯着燃烧的火堆等了沈应好一会儿,他在等沈应说些什么。他已经等了很久,从何荣之死到挖出玉玺,再到这日夜兼程的一路。
若换作是从前的沈应早就已经开口。
但现在他面前的这位却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霍祁不说话他也不说话。霍祁想他们两个难道又要开始僵持的局面,就像前世一样?
霍祁不愿意。
“你难道没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霍祁终于忍不住。
“我想要跟你说什么?”
沈应瞥向霍祁,眼眸中含着亮闪闪的笑意。
“……我怎么知道你想要跟我说什么?”
“那看来我没什么想要跟你说的。”
霍祁急了:“沈应——”
沈应伸手捂住他的嘴,霍祁剩下的话立即被堵在了嘴里,只能对着沈应皱眉以表示不满。沈应笑着说道:“别喊了,你要是有话想说,直说就是了,我又不笑话你了。”
这话说得可真让人生不出什么信任感。
霍祁甚至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沈应听到自己的傻话,笑弯了腰抬手捂住那张笑得合不拢的嘴的模样。
霍祁沉思了一会儿,垂眸看了两眼沈应放在自己嘴上的手,示意沈应放手。
沈应耸耸肩,满脸无辜地收回手。
霍祁的嘴巴终于重归自由,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半晌,再度闭上了嘴巴。
沈应见状摇了摇头,视线重新回到火堆上,随手捡起一根木棍在火里拨弄着,好像这火堆比霍祁还要有趣上十倍。
沈应怎么可以觉得别的东西比霍祁还有趣?
霍祁不耐烦地从沈应手中夺过木棍,双手用力把木棍给折断了,直接扔进火里。
木棍立马噼里啪啦烧了起来。
“诶!你干什么……”沈应吃惊。
霍祁暴躁了一瞬,又垂下头去可怜兮兮地靠到沈应身上,阴郁的情绪笼罩在他身上。沈应也停下问责的动作,凝眸看着他。
等到那根小小的木棍全数化作燃烧的火星,霍祁才终于开口:“你会不会觉得皇伯父比我更适合做这个皇帝。”
沈应定定看了霍祁一会儿,慢慢摇头。
“你不是真的在问我这个问题。”
话说出口的瞬间,霍祁也明白过来。
他那位皇叔当年阵前杀将搅得军心大乱叫大邑找到可乘之机,屠戮边境百姓。如今暗中造反,造了几十年才搞出这一点声势来。
在沈应眼里简直可以写上大大的没用两字。
沈应能瞧得上他才有鬼。
“……那诚王呢?父皇也是想传位给他的,或许这次叛乱平定后,我应该传位给他,我们两个去乡野之间,做一对闲云野鹤。”
霍祁有些心烦意乱地把这些话尽数扔给沈应。
其实自从前世知道先帝想换太子一事时,他就知道在当皇帝这件事上,他已经被他的父皇批了大大的‘不通’二字。
但他无疑更在意的是沈应看法。
他想知道在沈应眼里自己适不适合当皇帝,是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沈应却沉默了,他的沉默让霍祁心慌。他已经被他的母亲抛弃,被他的父皇否定,被舅舅背叛,如果连沈应都不认可他……
“你……”
霍祁开口想让沈应不必回答。
他开始害怕沈应的答案。
“你是想问诚王适不适合当皇帝,还是想问诚王是不是比你适合当皇帝?”
沈应戳中了他的心事。
霍祁没吭声,沈应表情柔和地看着他。
“若是跟从前的你比……”沈应偏头看着横梁似陷入了回忆,“我敢说大衍历代祖先没有比你更用功更努力的。”
夙兴夜寐,朝夕临政。
沈应都不敢说自己能比前世的霍祁做得更好。
猝不及防得到夸赞,霍祁心头涌起翻腾的暖意,他满眼感动地看向沈应,伸出双手想要握住沈应的双手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