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服了这群和尚,昨晚那么大的阵仗在寺中上演,今早他们居然还有心情起来做早课。
昨晚的诸多事情浮上心头,霍祁忽然想起什么,翻身起来向身旁一看。昨晚趴在他胸口上的那个人现下已经不见了踪影,枕边空荡荡的,把昨晚两人的紧紧相拥都衬得像一场幻梦。
霍祁慌乱起身,连鞋都没穿赤着脚向门外寻去。
一看见守在门外的武柳,霍祁立即抓着武柳的手问他沈应哪里去了。
武柳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慌张,但还是老实回禀道:“回陛下,沈大人去瞧昨晚的刺客去了。”
听到沈应还在,霍祁才松了口气。
武柳伺候霍祁回屋换了衣衫,霍祁拉扯着衣服,对沈应大清早便不见人影的作风表示不满。
“一个刺客有什么好瞧的,又不是什么成精的妖孽,也值得他去费心?”霍祁语带嘲讽。
武柳给他提着靴子,低声答道:“若是成精的妖孽,大概就用不上沈大人费心了。”
随随便便一句话,倒把霍祁给堵了回去。霍祁低头看着半跪在腿边的武柳,忽然向他问起文瑞的情况。
武柳那向来无甚变化的表情,这才有了波动。
霍祁笑起来,一手支着脑袋等着武柳边服侍他穿靴子,边低声禀报昨晚文瑞与刺客交战的情形。得知自己心心念念想要捉拿的那个刺客,在文瑞手下逃脱,霍祁失望地‘啧啧’了两声。
武柳禀报的声音顿了顿才又继续。
霍祁当然也注意到这不自然的停顿,他从前感情不顺的时候倒是希望别人情路顺利,如今虽然说不上春风得意,但得到沈应的那一句想念,这心情肯定是比从前要快活得多。
他一开心就喜欢让别人不开心。
待到武柳说完昨晚暗卫与刺客的交战,霍祁高深莫测地仰头叹息一声。
“文瑞一直想要脱离暗卫,昨晚就是朕给他的机会。可惜,可惜!”霍祁不住地摇头,“你是暗卫首领,你告诉朕——一个完不成任务的暗卫,该受什么处罚。”
武柳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开口:“如果文瑞还是暗卫,那……他才是暗卫首领。”
霍祁大笑起来:“你在跟朕开玩笑?”
武柳僵硬地吞着口水,跪倒在地面向着霍祁重重叩首。
“求陛下饶他一命。”
霍祁坐在榻上,眸光深沉地看着武柳,既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武柳只觉得在他目光的灼烧下,背部汗如雨下,此刻的感觉甚至比同时与数个顶尖高手交战还要觉得害怕,但他不可以退缩,不仅是因为文瑞的性命,也是因为他对霍祁的忠诚。
他从来都是把自己的所有摊开在霍祁面前,连他对文瑞的私心也包含在内,从来没有半点隐瞒。
毫无保留,就是他对霍祁的忠诚。
霍祁就这样看了武柳许久,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撑着手从榻上跳起来,笑呵呵地跟武柳说:“走,跟朕去瞧瞧朕的沈大人在跟那个刺客玩什么。”
说完他先大步踏出房门,绕过殿中还在念经的和尚,迈过大殿的门坎,霍祁呼吸着清晨露水的气味,看到四周把守的士兵,对这庙中和尚的敬佩又加深了几分。
昨晚捉的那个刺客与何荣一起被关之前霍祁休养的客院。
霍祁跟武柳前往客院的路上,听武柳说了那刺客的身份都吃了一惊。霍祁站在回廊上错愕地看着武柳,半晌摇头笑着评价了一句。
“真是沉不住气。”
连带武柳在内,一众跟在他身边的暗卫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只觉得他们的陛下真是越发高深莫测了。
霍祁迈上台阶,走过客院的小门。进门便看见沈应站在正堂的观音像前,脚下跪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
黑衣人脸上没有遮掩之物,年轻的脸暴露在阳光下,竟然显得有些无辜。
霍祁停住脚步,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正堂中的两人。
他曾经的两个心腹大患……好吧,他曾经的一个心腹大患。
霍祁把目光移到黑衣人身上,他曾经多么嫉妒这个人。宫宴饮酒,殿前奏对,他总是离沈应那么近,近得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握住沈应的手腕。而霍祁离沈应却是那么的远,要隔着数十级台阶,要隔着君臣之别。
沈应曾经是那么信任他,霍祁敢说沈应对这个人的信任,绝对超过了对霍祁的信任。
但这个人却辜负了沈应。
前世霍祁为沈应的识人不清愤怒过懊恼过悔恨过,如今前尘尽散,看着沈应居然可以亲自面对自己识人不明的后果,霍祁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一直守在门口的红罗,看着霍祁停下脚步,犹豫地向院中看去。
“陛下可要进去?”红罗低声问道。
霍祁朝他挥挥手,让红罗去给自己沏壶好茶。
“朕要好好欣赏这出好戏。”
这个院子就丁点大,十来步就可以走完,霍祁这并不算隐秘的吩咐自然而然也落到沈应耳中。
沈应回眸,既无奈又恼火地扫了霍祁一眼,霍祁向他扬眉笑着。
沈应撇了撇嘴收回视线。
霍祁有趣地看着,他仍记得少年时的沈应是柔软的,好像眨眨眼就可以原谅世间一切恶事,但他也记得首辅沈应是铁面无私的,靠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铁腕手段震慑朝野。
他有时也很难分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沈应,也可能这些都是沈应的其中一面,只是霍祁从前不愿承认。
而如今霍祁想要正视沈应,认清沈应的每一面。
他们的问题当然还没有解决,那些问题横亘在他们之间太久,怎么可能轻飘飘地用一个晚上的相拥就能解决,但无所谓,霍祁很有耐心,他等过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他不介意再等二十年……
——只要让他确认沈应最后会走向他。
于是霍祁就这样愉快地坐到暗卫给他搬到院子里的桌椅中,端起一杯刚沏好的龙井,看着观音像前的沈应垂眸问黑衣人。
“为何这样沉不住气?”
霍祁挑起眉头,心道真是心有灵犀。
大概他们对黑衣人的暴露都感到可惜,他本该是个很成功的暗探,埋伏在霍祁与沈应身边,十数年如一日地挑拨他们的关系,最后达到成功分裂他二人,甚至害死沈应的成就。
如今他到霍祁身边才不过短短半年,就主动暴露了身份。让霍祁不能再继续戏耍捉弄他,怎能叫霍祁不叹一句可惜。
真是可惜!霍祁的手指抚摸着茶杯边沿,眼神中透出一股怜悯。
冯骥啊冯骥……你本来可以有一番作为的。
沈应看着冯骥,他昔日肝胆与共的好友,前世始终不曾相弃的同盟,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沈应失望问道。
他试图回忆起他们的相识,但前世已经隔得太远,今生也像被蒙在雾里。所以沈应没办法冷静地去判断两人相遇时,冯骥的哪一句话是别有用心,哪一句话是刻意安排。
他只知道数十年的生死之交,原来只是一场骗局。
沈应几乎感觉到腿脚无力、喉咙发闷,他想要找东西扶住自己,却不愿意在霍祁面前示弱,便只能挺直腰板勉强支撑。
“……梁彬也是你的同谋?”
沈应盯着冯骥,看到他那张写满不屑的脸,在听到梁彬名字那一刻终于有了松动,方知此人并非他外在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情。
“梁彬?他不过是个傻子,如何配得上与我共谋事。”冯骥嘲讽。
如此高傲,如此不羁,原来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只是冯骥画给世人的一张假面。世人说无情之人最可怕,沈应却觉得似这般有情之人,可以随意牺牲自己在意之人,只为谋成那所谓的大事……
这才叫可怕。
想到这里,沈应忍不住回头看向霍祁,这才发现他以为在院中喝茶看戏的那人,不知何时弃了茶杯来到近前。两人对视,霍祁向沈应笑了笑,伸手扶住他的后背,与他一同面向冯骥。
“其实朕早就知道你是皇伯父的人。”
冯骥瞥他一眼,表情淡淡地说道:“陛下想借微臣的口来攀咬别人,微臣也没什么好说的。”
冯骥昨夜没死成,如今也不再想死得没有价值,今早被暗卫审问时,便将此次刺杀的全部罪责都扔在前任首辅朱泰来的身上。他本身就曾投靠过朱泰来,这话听来也不算全然不可信。
霍祁轻笑,随手招来个暗卫让他扶住沈应,走到五花大绑的冯骥面前,弯腰抬起冯骥的下巴。
沈应看着他轻佻的态度,无语地偏过头去,向供桌菩萨默念了句‘有怪莫怪’。
霍祁迎着冯骥愤怒的目光。
“你可以说朕想构陷永安王,朕也可以说你是想构陷朱首辅。其实这一局赌得就是人心,朕心胸宽广,即便首辅真的想杀朕,朕也容得下他,可惜……永安王……朕的皇叔,朕的皇伯父……”
霍祁轻轻哼笑着,突然话锋一转。
“朕原本没想要梁彬的命,不过是逗你玩玩,谁知道……”霍祁俯身凑到冯骥耳边低声说,“你说得对,梁彬是个傻子,竟被人哄着为了霍岭这种废物的大业豁出命去。这种蠢货,即便活着,也做不出朝廷的栋梁。”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没有逃过沈应的耳朵。
沈应有时候真是能被他随口造出的口业气死,朝着他的大腿直接踢了一脚。
霍祁顿了顿,回头瞪向沈应。沈应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最后还是霍祁眼睛瞪得酸痛,拍了拍衣上的灰尘直起身体,轻飘飘向冯骥扔下一句。
“朕早已经在京中布置了人马对付霍岭,现在你主君的人头恐怕已经放在先帝的灵前做祭品了。”
只一句话便叫冯骥崩溃。
冯骥挣扎着扑到霍祁身上,大叫着:“尔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霍祁一脚把他踢开,由得暗卫把冯骥按下,拉着沈应大笑着走了出去。
沈应皱眉问他:“你真布置了人马?”
霍祁在院中停下脚步回头,见冯骥已经被打晕,老神在在地凑到沈应面前小声说:“骗他的,你忘了我是个白版天子、傀儡皇帝,我在京中哪来的人马。”
看上去当个傀儡皇帝,他还挺自豪的。
沈应把他从头看到脚,心道傀儡皇帝?这人还真敢说,沈应就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嚣张的皇帝,要是傀儡也能像他这般猖狂,大衍才是真的没救了。
想到他随口一句谎话,就能把别人气得七窍生烟。
沈应觉得好气又好笑,抿着嘴唇笑骂了一句。
“混蛋。”
霍祁也不恼,抓过沈应绑着绷带的右手手掌,确认过是认真包扎过而非草草了事后,霍祁向沈应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把手放回沈应身侧,转身走了。
沈应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他就、他就这样走了?
十七岁的何荣,也想过要有一番作为。
十七岁以前,何荣也是位在京城地界上四处斗鸡走狗、眠花醉柳的膏梁纨绔,醉生梦死到了十七岁,何荣在京城最有名的醉月楼的一位花娘的怀中醒来,倚靠着栏杆看着楼下跨马游街、春风得意的状元郎。
何荣眉梢微动。
其实他是国公长子,生来富贵就伸手可得,大多数科举出身的状元郎穷尽一生可能也就只能摸到他的起点。但那日何荣看着游街的状元郎,忽然觉得自己这国公家公子哥儿好像不如人家这自己挣得的名声威风。
于是十七岁的何荣洗心革面,洗去身上花娘留下的脂粉,闭门在家琢磨了半个月,决定要参与夺嫡。
要说威风,做什么能有当辅政大臣威风?
现在的皇帝已经老了,他的东风何荣老早就赶不上了,于是何荣只能从现在的诸皇子中选,选来选去何荣选中他未来的孝顺姐夫,他便宜大外甥霍祁的亲爹,已经去世的先帝。
如果要问他为什么不选他当时的未来姐夫太子霍岭,何荣表示一来辅佐太子上位没什么成就感,二来他姐姐就没看上过太子,拿到赐婚圣旨后,就日日在家里郁郁寡欢,何荣看着都心疼。
所以他决定辅佐其他皇子,把太子拉下马,顺道手阻止这段注定不幸福的婚姻,于是他奋勇当先,跑到他的孝顺姐夫面前毛遂自荐——可惜他的孝顺姐夫当时没看上他。
最后何荣是靠在得到霍岭被俘消息的第一时间,编造了太子战死的假消息在京城散播,成功堵死了霍岭翻盘的机会这件事,赢得了京城众人的注目。
老皇帝向来偏心老太子,知道何荣做的事,恨不得立即将其除之而后快。
国公爷受其连累锒铛入狱,一家老小也被软禁在家,他娘亲在惊惧交加中生病过世……
那时何荣万念俱灰,真的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可是直到他那孝顺姐夫登基先封赏他那看似一直对前太子忠心耿耿的父亲,再下旨娶他的姐姐为皇后,最后拉着他的手与他说了十二万句‘抱歉’‘连累’的话。
何荣才知道原来是自己枉做小人,原来他的孝顺姐夫和可怜父亲一直都是那个小人,他们先害了太子,又害他亲娘,最后想靠一句轻飘飘的荣华富贵来弥补他。
他们想得美!
他何荣就是要吞尽天下金银财宝,掏空霍家的家底贴到他自己的私库中,这才方能弥补他失去的一二!
何荣在悲愤之中睁开双眼,恨恨地瞪着头顶上的横梁。
一道黑影落到他身上,压得他沉重得喘不过来气。何荣向墙边缩了缩抬头看去,全身伤口被扯动痛得龇牙咧嘴。
霍祁一手持剑一手拿着何荣昨夜被逼着写出的罪供,坐在桌边细看。
剑尖杵地,剑身反射出的光打在何荣眼中,何荣不由得偏过头去。
霍祁正拿着何荣写得‘霍家都是狗臭屁’的供词看得热闹,听到何荣起身的动静,霍祁抬眸。
阳光照在他英俊的眉眼上,如果没看见他手中拿的剑,何荣甚至会说其中有几份温柔,好似从前夏日午睡,霍祁在他旁边拿着一卷古籍翻阅着等他醒来,眉眼含笑地要同他说一句‘舅舅,昨日有件趣事……’
但此时已经到了冬雪皑皑的季节,从今以后霍祁也再不可能唤他舅舅。
那点甥舅之情终究还是没了。
何荣闭上眼眸遮住眼中情绪,而后睁开双眼向霍祁笑了笑。
他双手撑着坐起身,视线在霍祁手中的剑上转了一圈,出言调笑道。
“圣上这会儿持剑而来……不会是来杀我的吧?”
他的声音又干又涩,却还要强撑出一派的云淡风轻,听上去其实有些可怜。
霍祁看了他半晌也跟着笑起来,抬手收剑入鞘。
“杀你,何须朕亲自动手。”
何国公清早才知昨夜出了大事。
一早衣冠都没理正就匆匆忙忙来了普陀寺,想为自家逆子求情。他从来没有依仗过皇帝外祖这个身份为自己谋求过什么,今日终于要破例,心中的无奈和辛酸难以言表。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
何国公又气又急,对着普陀寺前意图阻拦他的士兵就是一通怒斥。他是皇帝外祖,脾气又是整个大衍出了名的不好,众人不敢真的拦他,竟这样由着他闯了进去。
沈应得到消息的时候,何国公都已经要闯到皇帝跟前了。
他跑出来看见陈宁手下的那些将士一路跟何国公拉拉扯扯都没把人拦下,心里也对陈宁的带兵能力有了些许怀疑,对霍祁在陈宁眼皮子底下几次三番被刺杀的事倒觉得不稀奇了。
就这防范能力,沈应觉得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想刺杀霍祁,说不定都能成。
陈宁这带的都是什么兵?
沈应一面嫌弃着一面上前拦在了何国公面前:“国公爷,陛下尚在休息,不便打扰,还请国公爷改日再来。”
沈应知道霍祁在屋里做什么,生怕老爷子闯进去见到什么不该见的,给气厥过去。
何国公可不令他这份情。
何国公怒指沈应:“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拦我!”
“我——”
沈应正要作声,忽然感觉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何国公的视线落在他身后眼睛瞪得老大。
沈应回头,霍祁持剑从屋中走出,身上不染微尘,剑上全是鲜血。
沈应听见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何国公疯了似的跑进屋中,抱着被割断喉咙的何荣大哭。霍祁回身看着何国公,上前几步抚上何国公肩膀,何国公向后退去躲开他的手,抬眸看向他的目光中既有恐惧又有愤怒。
沈应看着霍祁空荡荡的手和低垂的目光,不知道怎么想起前世霍祁下旨处斩何荣时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