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应忙抬手示意他打住。
“但你这次真的做得太过了。”沈应评价。
从霍祁醒来发现自己回到登基初始开始,霍祁做的每一件事在沈应看来跟发疯基本没有太大区别。
有时候沈应都会思考,依照他如今这两天就疯一次的频率,前世霍祁怎么能把情绪控制那么稳定,以至于从没被沈应发现他身上还有这隐藏疾病?
霍祁哑言,嘴巴张开又合上好几次。
“你死了……”霍祁垂眸,“我应对得不是很好。”
甚至可以说是疯狂。
疯癫让他没有那么痛苦。
霍祁没再继续说下去。
霍祁觉得自己很难跟沈应说清楚失去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求遍满天神佛,沈应的尸体还是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冰冷。
那一刻霍祁觉得无理又滑稽。
好像他这些年做的许多事都成了无用功,他成了皇帝做了九五之尊,手握天下大权,还是留不住沈应。
“我很难过。”霍祁望着火堆,很难得地吐出心里话。沈应吃惊地看向霍祁,像是不相信这话是从霍祁嘴里说出来的。霍祁偏头向他笑了笑,笑容里渗着前世的苦涩。
“失去你,就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沈应眨了眨眼似又看见那位抱着他垂死的身躯痛哭失声求他不要离去的帝王。明明是坐拥天下的皇帝看上去却那样的可怜。
叫沈应走上黄泉路仍牵挂着。
死也死得不安心。
沈应伸手覆上霍祁的手背用力握了握,霍祁向他看了一眼,反手将沈应的手掌收入掌中。
他紧紧握着沈应的手。
两个人的温度交缠在一起,好像也就没有那么冷了。
沈应为这一刻动容。
这些日苦恼的难题被消灭,他觉得自己跟霍祁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们重新剖开自己的肺腑,向对方展示全部的自己。
那是他们少年时曾做过的蠢事。
此刻重新再来一遍,不再有欺骗、隐瞒、猜疑和嫉妒,只有完完全全的他们两个人和两颗疲惫的心。
他们望着对方,时间似过了许久,也可能不过才两个呼吸,但对于他们两个都不再重要。
忽而沈应眨着眼睛向霍祁调皮一笑。
“去做乡野之间的闲云野鹤?你还真敢说,”沈应嗤笑,“我的皇帝陛下,你真的甘心就这样将皇位拱手让与他人?”
若是太子霍祁来跟沈应说这话,沈应或许还会信那么一两分……不对,霍祁在当太子的时候,沈应还是个愚蠢天真情迷心窍的主儿
那时候的霍祁不管说什么沈应都会相信。
沈应暗暗感叹着自己年轻时候的痴傻,霍祁紧握他的手向他无所谓地调笑道。
“这皇位本该是他的。”
沈应握住霍祁的手骤然紧了紧。
霍祁笑了笑活动着僵硬的身体,目光悠长地透过墙上的缝隙望向远方,那是京城的方向,是他的皇伯父霍岭所在的方向,也是他的弟弟诚王所在的方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本该才是正统。
……是霍祁篡夺了他们的皇位。
霍祁没说那个‘他’指的是霍岭还是诚王,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他握住沈应的双手举到额前,向他唯一的朋友忏悔。
“我做错了很多事。”霍祁闭上眼眸,垂首用额头抵着沈应的手,脑海中闪过过去十数年的种种,最后都化作一句低声叹息。
“但我不甘心——”
若不说此生,他也曾做过一个好皇帝,为臣子尽心,为百姓劳力,甚至在他察觉到自己的疯癫状态可能会危及江山百姓时,他亦毅然决然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
用自己的命为新帝设下诛杀霍岭的最后一局。
当然他不能说沈应在这场死局里起到了多少作用,但他可以说他前世真的努力在做一个好皇帝,只是命运捉弄……
他明明已经主动求死却还要他重来一回。
他只想老老实实在奈河桥头找到沈应,陪他一起孟婆那里喝汤,然后找个机会打翻沈应的汤碗,让他生生世世都忘不了自己。
老天却对他说:不好意思,我想让你再当一回皇帝霍祁,过十几年没有沈应的日子,甚至我还要送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版沈应在你眼前乱晃,让你明明能每天看到沈应,却同样有满腹的痛苦与委屈不可以跟他说。
霍祁觉得在这种情况下……
他发疯应该是属于很正常的事。
但他同样知道他这不关沈应的事。沈应死了,本该一了百了,是霍祁的执着将他重新拉回世间,令他再受这纷繁杂事的困扰。
霍祁痛苦地拧起眉头,紧紧地握住沈应抵在自己额头上的双手,又重复了一遍。
“我做错了。”
沈应低头看着身前向自己忏悔的霍祁,目光趋向柔和,他的锐利和锋芒被取下,他挣脱出一只手抚向霍祁侧脸。
“每个人都会做错事,只不过你是皇帝做错事的代价总是要比别人更严重些,但不要紧,我陪你一起面对。”
霍祁抬起头跟沈应对视,沈应的手温柔地抚摸着霍祁的脸庞,眼眸深处倒映着火堆的光,就像是两颗在天上乱逛的星星不经意落在了他的眼中。
沈应温声说:“陛下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还是叫霍祁陛下。霍祁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确实有什么东西回不去了。他们可以再□□侣,但他们永远都会是君臣。
沈应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唤他祁哥。
他们都长大了。
但奇怪的是,霍祁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的不适,这让他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理解沈应的克制,享受着沈应对他的尊重,他——还想做这个皇帝。
霍祁捏着沈应的手望着爱人的双眼,清楚地看到沈应眼里的首肯和认可。
他好像永远都比霍祁自己更先看清霍祁的心。
这一次他还是对霍祁说……
我陪你。
霍祁弯起酸涩的嘴角,闭上眼眸握住沈应的手举到自己唇边,轻轻落下一吻,用一句调侃揭过这一句意义重大的承诺。
“能得美人相伴,朕真是三生有幸。”
沈应抽回手别过头去,嫌弃地弯唇一笑。霍祁也不勉强,不经意挪动位置向沈应的方向又坐近了一些。
沈应含笑看了他一眼,看破不说破。
一种别样的与过往都不同的轻松气氛落在两人身旁,好像这十数年的恩怨也都泯灭在这一笑中。
月亮在云间躲避了几回,风雪由地上薄薄的一层落到盖住破庙的台阶。月神将要回宫,树影在雪光与月光之间移动着,破庙传来声响。
一个人影踏出庙门,脚步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雪光映出来人苍白憔悴的面容。
是文瑞。
身着夹袄的文瑞提着长剑放轻脚步从破庙中走出,受伤的那侧身躯微微佝偻着,再不像以往那样挺拔威武。无论落在谁的眼里,此刻的他都像极了一个逃兵。
“你又想逃?”
门口的马车后面突然传出一声嘲讽。
文瑞停下脚步侧身望去,看到红罗抱剑靠在马车靠外的那一侧,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满脸轻视地盯着自己。
文瑞暗暗在心头叹息,耳根又要不清净。
他原本打算趁着守卫换班巡视的当口离去,就是为了不想再跟红罗多费唇舌,但看来终究免不了。
文瑞的视线向下移去,看到暗卫首领的腰牌挂在红罗的腰间……看上去很合适。
想起这枚腰牌的上一任主人,文瑞眼神黯淡了片刻。红罗也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到腰间的腰牌,红罗心头的火气噌的蹿起来。
“你的命是他保下的,如果你还有一点心就该听他的好好留在暗卫戴罪立功。”红罗咬牙切齿,为了不惊动破庙内的两位贵人却也只能尽力压低声音。
幸而两人都算武功高强又在这样的旷野里,再低的说话声也足够进他们的耳朵。
文瑞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几个吐息后又决定什么也不说。
懂你的人不必你去解释。
需要你解释的人,你说了他也不懂。
文瑞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总是在这两者之间徘徊。
有时多说也无益,干脆什么都不说。
他怀念起与武柳的相处,那人就什么话都不用他说,有时文瑞忍不住想要跟他多说个一言半句,他还要反讽文瑞在犯蠢。有时文瑞都想反问他真的就那么懂自己吗?不过问不出口罢了。
武柳的心意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困在兄弟之情和同袍之谊中间久了,文瑞也弄不清楚自己对武柳究竟是什么心思,又生怕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坏了两人之间的情谊,干脆就直接躲开了。
这一躲就是许多年。
这些年他从来没敢细想这件事,如今想开了还是没弄懂自己的心思,只是这一想他又想起武柳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入暗卫嘛,总要起个代号,就如红罗本家姓朱,入了暗卫从此便被叫作红罗,文瑞在暗卫的代号是飞鹤。
武柳便是流云。
他其实从来也只有流云这个名字,因为他不过是文瑞在尸体旁边捡回来的小娃儿,不知父母没有来历自然也没有本家姓名。
后来霍祁登基要选个暗卫在御前行走选中了他,便需要他有个名字,霍祁问他想要什么名字,武柳原本想要跟文瑞姓文。
但霍祁听到这个要求后表情古怪地看了武柳半天,最后憋着笑说了句:‘我朝有令,同姓不婚……咳咳朕的意思是,文姓是我朝大族人口众多,万一你以后不巧找了个姓文的妻子那可就不好了,不如你换个人口少的姓氏。’
那时还没正式离开暗卫的文瑞在暗处听到这话,脸都涨红了。倒是武柳本人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便继续面无表情地向皇帝说。
‘那就姓武吧。’
许多事情好像都还在文瑞眼前,但想想那确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文瑞从前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或许有一天他会想清楚,或许有一天武柳会想清楚。
文瑞一直都在等那一天。
但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也没有想清楚,倒是武柳一直想得很清楚。那样淡泊的一个人,爱恨却这般浓烈,像一团烈火在旷野间,顷刻间便可以燃尽所有。
文瑞再也没有机会装傻。
月神回宫,金乌临世。
天光乍破白云初晓,柔光照雪地和马车上,红罗瞪眼站在白茫茫的晨露和雪地中看着文瑞。
文瑞上前为他理好有些歪斜的腰牌,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向面前只有十九岁的继任者说:“我知道我对他总是有许多亏欠,但有些事是我该做的,我不该逃。”
“你——”
红罗气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文瑞却已经决心远走,他提着剑转身。
“他没指望你留下!”
红罗忍不住提高声音,文瑞停下脚步回头,红罗满脸不忿地低吼:“他从来没指望你留下,但我以为这次你不会再让他失望了。”
文瑞看着他气愤的脸,慢慢摇头。
“我在做我不知道对还是错的事,但我绝对不是在做让他失望的事。”文瑞离去,脚步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尾巴。
红罗气呼呼地回身踹向身后的马车,前面拴的红马被惊动高高扬起两只前蹄仰天叫了几声,被红罗慌忙拉住后,在雪地里无措地踏着脚步。
沈应被外面时不时的动静吵醒,在霍祁身边瑟缩着,闭着眼睛昏沉沉地问:“外面怎么了?”
还清醒的霍祁,拨弄着火堆嘴上安抚沈应:“没事,只是文瑞走了小红在发火,继续睡吧。”
沈应也不知听懂没听懂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在霍祁胳膊上蹭了蹭又准备继续入睡,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想起什么,睡昏昏地跟霍祁说了句。
“你该放他走。”
说完没等霍祁回答,头一歪又会周公去了。
霍祁偏头看着靠在自己胳膊上的沈应,眸色温柔地应着:“我知道。”
第97章 暗线
许州城外官道旁一处饭铺中,两三个赶路的客人在店前的马棚处拴了马车,急匆匆地撩开店家用来挡风的毡布搓着手奔进来。
寒风从他们撩开的缝隙吹入店中,雪粒被风裹挟着冲入店中砸上坐在最靠近门口那桌客人的脸庞,那人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抬手轻轻拭去脸上的风雪,反倒是其他客人被冷风吹得向来人发出不满的叫声
那几人忙向众人道歉,并特意向门口那位客人拱手致歉。
那位客人摆手示意无碍。
从腰间取出两粒碎银放到桌上,便拿起桌上的大刀起身向门口走去。
见人迎面走来,进店的客人中领头的掌柜还想跟这位客人说些几句道歉的话,他身后的朋友却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摇头,让他注意那人手中的刀。
那刀虽未出鞘却仍旧寒气逼人,一看便是杀人之剑。
那掌柜的立即把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缩在墙角等那人走过,才带着人急忙奔到离火炉最近的桌子。
一来为躲那位一看便非善类的客人,二来是真的冷。
几人一搓着手坐下,最不知世事的小伙计就搓着手偎到火炉旁,跟邻桌的客人一起聊起最近朝野发生的诸件大事。
“……听说皇帝被刺杀了。”
拿刀的那位客人放帘子的手顿了顿,抬眸向那桌客人扫了一眼,片刻脸上又恢复了平静,放下帘子从马棚牵了马向许州城而去。
饭铺内,小伙计烤着手疑惑道:“皇帝不是老早就被刺杀了吗?你们这里现在才知道这消息吗?”
“嘿你这小孩什么时候跑来的?”邻桌的客人斥责了一句,又低声解释道,“我说的不是之前那次,是最近那次。”
“最近哪次?”小伙计吃惊。
“就前两日在离这不远的陵城,说是皇帝听到了……”那人压低声音,“京城那边的事……正日夜兼程往京城赶,两日前路过陵城在陵城驿站歇了一宿,结果就……”
“……结果就死了?”小伙计迟疑地接嘴道。
来寻他的掌柜听到这话,吓得魂不附体,立即在他后脑狠狠敲了一记。
“胡说什么?”
闲聊那几人也慌慌忙忙地摆手道:“别乱讲别乱讲。”他们又压低声音,“只是听说像是受了重伤,不知这回能不能……”
唉!众人叹息一声。
饭铺最靠里的拐角处安置了张桌子,因位置偏僻少有人看见,那桌的客人听到他们说起‘皇帝’重伤,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
小伙计又接嘴:“这皇帝怎么天天都在受伤?戏文里都说皇帝住在皇宫里,一年都难得出宫一趟,怎么他天天往外面跑?”
他噼里啪啦地扔了一串问题出来,掌柜捂他的嘴都来不及,忙往他头上重重扇了几下,哎呀着捂紧他的嘴向众人说了句见谅,把小孩给抱了回去。
留下那桌客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大汉握起用力捶向桌面。
“若不是为了那姓沈的……”
他因心情激愤声音变得锐利又高昂,饭铺中的客人不由都向他望来,众人忙按住他示意他别再继续说下去。
饭铺安静了几瞬,又热闹起来。
众人推杯换盏间,又有人悄声说起:“听说那京城中现下出现了一位活生生的昭惠太子,你说难道当年太子真的没死?”
“唉!皇家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别说了,喝酒吧。”
拐角的客人举杯饮尽杯中残酒,也扔下几粒碎银,手提长剑起身走到门口,撩开帘子大步出门而去。
他未牵马,一路慢行。
风雪覆了满身,向着许州而去。
许州城中,连着几日不愿见人的唐陵把自己闷在房里对着白茫茫的墙壁发呆。身后传来开门的声响,唐陵以为又是来给自己送饭的下人,头也不回地开口道。
“拿回去吧,我不想吃。”
杨放伸出手指拂过桌上没有动过的饭菜,已经凉了多时,看来是早上送来的。
“为什么不吃。”杨放问道。
唐陵带着包扎的手臂慌乱回头。
看到杨放端端正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房中,唐陵的眼眸中浮现出深深的恐惧。
原本已经有些好转的右臂突然发出猛烈的痛楚,像又回到那日在野地里王修永为出气打断他的手臂时的痛楚。
那时,眼前人也只是像这样一般看着。
唐陵不知该恨他,还是谢他。
若不是他,王修永绝不会饶过他的性命。
但若不是他们这些人,唐陵又怎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他的手臂……剧烈的疼痛啃噬着唐陵的手臂,他再也不能施针行医了。
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唐陵心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他又惧又恨地盯着杨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