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冲天,直把佛寺内外照成个灯火通明不夜天。
士兵摆好阵势,从寺庙门口一路排到佛寺正殿,霍祁和沈应对视一眼,不再继续斗嘴。两人都将注意力移向寺门,见到何荣大摇大摆地走在陈宁前面踱步进来。
沈应心里一紧,下意识往霍祁跟前站了站。
霍祁只看到身旁沈应的衣角飘动,再睁眼时,沈应衣角在漫天火光与他之间隔开一道屏障。
好似那日游江南,龙船宴饮遇刺客伏击,扑到他跟前的身影。
周遭都是躲闪的人群,霍祁眼中却只看到刺目的血迹。
剑上有毒,世间无解。即便未击中要害,也足够要人性命。这是权力之争,见血便要封喉,他的皇叔、他的伯父,终于不再那么幼稚。
可惜,那一剑刺错了人,该死的……
原本该是他!
霍祁闭上眼眸握紧拳头,几乎是慌乱地伸手去抓沈应的袖子。沈应疑惑回头时,霍祁已经调整好表情,扬眉向沈应微笑。
“沈大人站错地方了。”
他抬起下巴示意自己身后,用表情谴责沈应站位上的凌僭。
这下沈应的白眼真的藏不住了。
霍祁觉得有趣,他以为沈应跟自己一样是个苍老的灵魂附在年轻的躯体上,但眼前的沈应与霍祁自己却又好像哪里有些不一样。
他身上似乎还有少年沈应的东西存活着,总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如这肆无忌惮的白眼。
霍祁的目光停留在沈应身上,跟着他的站位转动着脑袋,若是给京城那群老臣看到他这副模样,只是他们又要捂着脑袋大喊‘陛下色令智昏’。
霍祁忍不住笑了笑,再度引来沈应疑惑的目光。
霍祁摇头摆手:“只是想到一些好笑的事。”
沈应抬眸看着步步临近的军队,虚弱的身体裹挟起沉重的无奈,面对霍祁漫不经心的态度,沈应只能一边苦笑一边揉起眉心。
“确实好笑。弑君篡位、舅甥相残。这种大戏,编戏文的如今都不写了,我们今儿个反而演上了,真是好笑。”
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轻描淡写是首辅沈应的作风,但这刀架脖子上也要嘲讽两句的作风又属于少年沈应。
霍祁对这样的沈应有些着迷起来,连踏进正殿的国舅也无暇理会。
国舅咳嗽了好几声,才唤回霍祁盯在沈应身上的视线。
霍祁回头,长臂撑在座椅的扶手上,满脸无聊地看着国舅。
“舅舅?”霍祁不满,“这大半夜的,你带这么多人来这里做什么?”
“臣等听闻这寺中有刺客闯入,意图谋害圣驾。”何荣的目光在霍祁身前身后,殿中各处能藏人的角落扫过。见殿中确实只有霍祁沈应二人,何荣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两步躬身行礼道,“是以特地带兵前来,保护陛下安全。”
他弯腰的同时向陈宁递了个眼神。
陈宁还站在殿外,正中央端坐的释迦牟尼法相庄严,微睁的目光似能看穿埋藏在陈宁心中的恶鬼。
陈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抬手向手下将士轻轻一挥。
“动手。”
门外站立的将士涌入殿中,武柳猫一样在陈宁身后落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陈宁带来的将士要不已经进殿走向霍祁预备要当打手,要不就是举着火把站在那几十级台阶下面当石像,所说除了正对着他霍祁和沈应没有一人发现武柳的到来。
除了身经百战的陈宁。
当武柳在他身后落下的那一刻,他有一种微妙的直觉,这种直觉曾帮他在战场上无数次死里逃生,他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这份直觉。
陈宁只觉得脊背一寒,下意识侧身向旁边躲了一躲。
武柳的剑已经笔直向着何荣而去。
他的身形如同鬼魅,殿中甚至没有一个人看清他的步伐,人已经到了何荣跟前。长剑破空,挟雷裹电,一招削去何荣头上玉冠,又持剑在何荣两腿膝弯处各点上一点。
殿中响起何荣凄厉的叫声。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国舅爷,此时已经鬓发散乱涕泗横流地趴在地上,两腿不自然的弯曲着,一看便知是被人打断了腿。
武柳落到霍祁面前,一手持剑半跪在地上,剑身杵在石砖上。
众人这才看清他竟连剑鞘都未曾拔出,便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断了何荣的腿。
正要按住何荣交由皇帝发落的士兵都一愣,傻傻看着在地上打滚的何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用询问的目光向陈宁望去。
陈宁看着懒散地坐在座椅上含笑向自己看来的霍祁,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中计了。
陈宁绝望地跪倒在大殿中央,闭眸向霍祁重重叩首。
“陛下……饶命!”
第88章 答案
寒冷的月光落在银色的剑锋之上,文瑞的攻击都集中在老者的左臂。在场众人中目光稍微锐利些的,早已经察觉到老者左臂的不灵活,但直到老者被逼用左臂回挡时,众人才看清原来老者右臂是用一截木头做的木臂。
——离开暗卫,总要付出些代价。
众人心头一寒,手臂似乎也开始隐隐作痛。
剑光凛冽,文瑞长剑已经砍断老者木臂,长剑轻旋发出铮鸣,剑势如风向老者头顶劈去。
……剑锋却在离老者还有三寸处停下。
文瑞唇角溢出血丝,低头向下望去。
老者的剑已经插入他的胸口。
本是致命的一剑却巧妙地避开了要害,只要再往着偏上一寸,老者就能当场要了文瑞性命。
他本可以杀了文瑞……却没有动手。
“师父……”
文瑞眼眶发热,伸手想要拉住老者。回头吧!
老者垂眸,望向文瑞的眼底有可惜也有暗恨。他抬手推开文瑞的身体,长剑自文瑞胸前滑出剑尖落到地面,血珠成片自剑身而下。
文瑞踉跄后退几步跪倒在地。
老者居高临下看着他懦弱无能又优柔寡断的徒弟,半晌摇头说道:“从你拜我为师的第一日起,我就知道你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
言罢,他猛然回头看向被红罗等人擒获的刺客,眼中满是杀气。
若不能救,便只能杀。
红罗都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忙与众人一起护到刺客身前。
偏偏那刺客还不知好歹,被点了手脚麻穴捆绑起来,身体还不老实地要往老者方向扑——他心甘情愿为主人赴死。
红罗按住刺客,领着众人在月色下与老者对峙。他们连文瑞都打不过,又岂是老者的对手。只是自入暗卫起,他们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视死如归。
心甘情愿赴死的,不只那刺客一个。
夜色如墨,远处寺门被破开的声音打破了这古怪且寂静的对峙氛围,寺庙正殿前闪烁的火光牵动众人的心,有数个黑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嗅到来人身上熟悉的气息,红罗松了口气。
知道武柳已经完成任务归来,至少红罗可以暂时放下对皇帝安危的牵挂。
他向老者方向走近一步,手中宝剑散发着森森冷气。
老者目光扫过四周判断过眼前形势后,深深地看了刺客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红罗直觉不对,立马转身用膝盖往刺客喉咙处一踢,同时抬手卸下刺客的下巴。
刺客呕出一枚米粒大小的红色药丸,靠在红罗腿上如将死的老狗一般喘息着。
红罗顺手扒下他的面罩。
借着月色看清那刺客的脸后,红罗吃惊地张大嘴巴,忍不住轻轻‘呀’了一声。
金陵城内守备府中,伤势还未痊愈的贺飞捷在屋内飞快地来回走动着,焦急的目光不断投向门口。
有士兵从院外奔入,贺飞捷连忙跑出去一把拉住他。
“情况如何了?”
“寺门紧闭,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士兵摇头。
“哎呀!”贺飞捷捶胸顿足,“将军为何这般胡涂!”
金陵城外,一队骑马的人划破漆黑的夜色飞快向城门口行去,来人腰间都挂着长刀,马蹄踏在月光之上,几乎没有落地就已经冲向前方。
城楼上的守卫被这纷杂的马蹄声惊动,想起这座城池才经历过的危机,守卫们也是心有余悸,拿起弓箭长枪紧张地探出头去。
那队人马在城门口勒马悬停,领头的人手持令牌向守卫高举。
“奉城军奉陛下手谕来援金陵。”
普陀寺内,霍祁坐在大殿上不解地皱起眉头,俯身向陈宁发问。
“寺中有奸徒要害朕性命,陈将军带兵来救朕,朕想将军还来不及,将军何故反求朕饶你性命?”
看着霍祁疑惑的脸,陈宁只觉得背后冷汗直流。
只觉得这小皇帝一举一动都布满深意,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给他挖坑布套,就等着他往套子钻。
陈宁扯动着嘴角,细细思索着回答道。
“是卑职守卫不力,令陛下受惊,请陛下恕罪。”
霍祁笑了一声似还要说些什么,被沈应大力从肩膀上推了一把,给硬生生打断了。
“放肆!”
霍祁不满地咕哝着。
“闭嘴。”沈应小声骂道。他就瞧不惯霍祁这副装神弄鬼的鬼德行,对着那些奸臣也就罢了,对陈宁这种忠臣也这样,真是烦人。
何荣在地上哭得可怜,沈应让人先把他带下去疗伤,又亲自上前搀起还跪在地上的陈宁。
这回换霍祁在他身后翻着白眼,小声嘀咕:“到底谁是皇帝?”
沈应没理他,扶起陈宁先是谢过他深夜带兵来救人,虽然陈宁想救的是皇帝但也不妨碍沈应谢他救自己一命。
得到陈宁惶恐的答复后。
沈应含笑握住陈宁的手告诉他当时金陵城陷落,霍祁派人同时持手谕调来陈宁的军队和奉城军,陈宁的军队夺回金陵后,霍祁却忘了派人叫奉城军回去——这也是霍祁才告诉沈应的事。
这厮明显早就想好了要如何算计陈宁,却谁也没告诉,连累沈应在他昏迷的日子里不知如何为他担惊受怕。
沈应如今想起都觉得可笑。
但用另一支强大的军队来压制陈宁,这着棋走得还算不错,颇得沈应赞赏。君臣多年,不消霍祁多说,沈应也知如何帮他将奉城军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于是他握着陈宁的手一通恩威并施的政治外交手段,把为官多年的陈宁都给唬得一愣一愣的,被他拉着向外走去。
陈宁边走边瞪着眼睛看着沈应,明显对沈应在这短短时间内领略到的为官之道感到惊讶之余,心里又燃起了几分怀疑,让他不由得想跟着沈应去探探这位沈探花的底。
是以一位以征战出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就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一个文弱书生拖出了大殿。
沈应将大殿留给霍祁。
——这大概是他们的另一个默契,早在沈应发现霍祁想要对付何荣的那一刻时,沈应就知道霍祁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霍祁想要向何荣问清楚一件事。一件可以要了何荣脑袋的事。前世沈应也是真的凭这件事要了何荣的脑袋。
那是他们所有分歧的开始。
何荣的死给他们的关系埋下一道裂痕,霍祁以为不去看不去管,那道裂痕就会自然愈合。但不是,沈应把伪造的那些证据拿到霍祁面前的那一日,他就知道,那道裂缝永远不会再有愈合的那一天。
等待他们的结局只会是分崩离析。
沈应拉着陈宁大步走下台阶,穿过台阶下的拜殿,直到确定听不到大殿传出的任何声音后才停下脚步。
陈宁怀疑地看着他。
“沈大人像是在躲什么东西。”
沈应身体虚弱才走了这短短几步就已经气喘吁吁,他撑着胸口喘息着,想他确实是在躲,他知道霍祁想要在何荣那里得到什么答案,他宁愿不去听。
因为他知道霍祁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几乎要为霍祁感到难过,就像当年那样,但此刻他只为自己感到难过。
他差不多为此付出了一切,可终究什么也没有拦住。
沈应回头看向佛寺正殿敞开的殿门,向佛祖祈祷,请求他不要再让霍祁痛苦——可惜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沈应闭了闭眼睛遮掩住脸上的情绪,直起身体向陈宁笑道。
“我是在救将军的性命。”
陈宁脸上仍旧挂着怀疑。
殿中,已经简单被治疗过的何荣被重新抬到了霍祁面前。
他的腿还没有接上,发冠刚才被武柳打落了,医治他的暗卫也没心思重新给他梳个发髻,导致往日总是雍容典雅的国舅爷此时只能像条丧家犬一样趴在霍祁脚边。
霍祁很难说清楚自己现在的感受。
他与何荣确实曾经有过真情。
多年的甥舅之情不是假的,何荣从前惦记着太后偏疼何缙,总忧心霍祁难过,便会多疼霍祁一些。
霍祁与他相处的轻松时光甚至多过与先帝之间的父子时光。
这份感情说是甥舅更像父子。
所以即便他一直知道何荣不是个东西,他也愿意忍耐,只求何荣能有所收敛。可惜何荣不领他的情,死前最后两年不仅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最后撞在沈应手上……
“其实——”霍祁的声音在殿内幽幽响起,“你曾经有过一个机会。”
如果这一次何荣选择霍祁,而不是何缙,霍祁就既往不咎,过去的就让他过去,霍祁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提起。
但是……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一个纨绔,一个败家子,一个废物!”
霍祁越想越觉得好笑,他站起身走到座椅后面,撑着椅背向何荣发出他前世今生都没法理解的疑惑。
“你想要儿子?再生多少不行?为什么你会为了他背叛我?”
为什么你们都选他不选我?
何荣竭力撑着地面半坐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他也不会放任自己狼狈下去。习惯了膝弯处的疼痛,他又是那个临死前还要戴冠梳发的尚书大人。
他脸色苍白汗水淋淋却还要嘲讽霍祁。
“你又懂什么!血浓于水舐犊情深这种话,说给你这种姓霍的听我都觉得可笑,你们的血都是冷的,你们的心也是冷的。”
何荣冷眼看着霍祁,不再装出从前那个和蔼可亲的舅舅,目光里的仇恨几乎要从他的眼中溢出。
这是何荣第二次这样看着霍祁。
第一次,霍祁心如刀割。
第二次,霍祁发现也就这样了。
他对何荣的亲情已经在前世耗尽,可能真如何荣所言,他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霍祁低头握紧椅背,慢慢俯身看着何荣。
“我只问你一件事,父皇……”霍祁咬紧牙关,“是不是……被你谋害的?”
寒鸦在院外的枯枝上凄厉地叫着,惊扰了无数人的好梦。
何国公被叫声吵醒,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探出头看去。何夫人也吵醒跟着起身,揽着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
何国公侧头向屋外听去:“你有没有听到荣儿在呼救?”
何夫人跟着他一起听着外面,听了半晌也没听到什么动静,疑惑地摇头说没有。何国公却不信,握着她的手让她再细细听听。何夫人心里嘀咕他疑神疑鬼,但她是国公的续弦,并非何荣亲生母亲,这话若说出口多有苛待之嫌,只能转移话题道。
“国公爷是太担心缙儿了。”
提起何缙,何国公就咬牙:“那个逆子!”
其实何荣对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逆子一个,想起这两父子何国公更心烦。他经历金陵之乱,昏迷了好些时日,身体刚刚恢复,何夫人也不愿他过多劳心,只能尽力宽慰他。
何国公叹息:“算了,逃不过这儿女债,明日我就去陛下跟前豁出我这张老脸不要,求他放过缙儿。”
何夫人点头称是,又劝着他睡下。
屋外寒鸦仍旧叫着,何夫人听着总觉得心慌,却终究也没有说什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父皇是不是被你谋害!”
烛花爆开,发出清脆的撕裂声。
霍祁紧紧盯着何荣眼中闪过的吃惊,不过片刻何荣已经调整好表情,抬头似看小孩一般无奈地摇头笑着。
“我说怎么自拟登基以后,陛下行事越发奇怪,原来是心里对臣存了这份怀疑。”何荣嗤笑,“既然早有怀疑,那陛下一定已经查过。既然查过,那陛下就该知我是清白的!”
何荣骤然发狠,咬牙切齿向霍祁怒道。
“若陛下定要给臣安上这个罪名,那我只能说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霍祁仍旧站在椅背后面,逆着光站在阴影处,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等到何荣为自己辩白后,过了许久,霍祁才慢吞吞地开口。
“我没有查过。”
何荣逮着话头质问霍祁没有证据也要给他定罪,是不是有心想要除去他这个富可敌国的国舅,好侵吞他的全部财产。总之是要把不仁不义刻薄寡恩的头衔轮番往霍祁身上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