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你在哪儿?!”小孩儿大声呼喊,却得不到回应,他开始意识到孤独,意识到世界之大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陪你好吗?”商恪说。
小孩儿蹲在花树下,不听不看,似乎化身一尊石像。树上花瓣零落,变幻为团团火苗,降下一片火雨,点燃这片天地。
“我会陪着你的,绝不抛弃你。”
小孩儿于火海中抬头,他的双眼已被漆黑的颜色遮蔽:“你会一直陪着我?”
“我会。”商恪温和地说。
“永不离开?”
“永不离开。”
江宜醒来已是三日后。季春之月,芳菲谢尽,客店窗外东望可以看见鸣泉山上的残红,商恪为他念诵消魔书清心,经声里和风叩响窗棂,江宜望见外面山间远影,一时走了神。
经声停了,商恪握住江宜一手检查,皮肤上的墨字犹如藤蔓蓦地收入江宜袖中。
“还能听见那些声音吗?”商恪问。
江宜出神片刻,春光落在他脸颊,商恪轻轻拂去。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江宜问。
“你忘了,我很擅长找人。”商恪一笑,见江宜盯着自己,遂无奈道:“我在圆光池里,看见你到清河县了。”
“原来如此,”江宜说,“圆光池,我在雨师梦中也见过。”圆光池中曾出现过他与江合在雷公祠进香的场景,世外天也是因此选择他作为天书台的传道人。这看来似乎是对人间的映现。
“我以为你到清河县是凭吊亲人。当年的事……”
江宜道:“我知道,你说过了。你回到清河县时,我家已成一片灰烬。你以为我是因此才被师父带走,这么久以来也没有对我提起过此事。真不知你是怕我伤心,还是对我不上心。”
商恪一愣。
“如果你真的在意,又怎么会不向我师父求证?那年在太和岛找到我时,更连一句安慰话也没有。我的家人一夕殒命,可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并不关心,我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你也不在意。仅仅是知道一个事实,这事实在你漫长的生命里也不过尘埃一样微不足道,不必为此浪费力气去确认,不是吗?”
商恪说不出话。他总是说不过江宜,更不会在江宜倾诉时插嘴,只是忽然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疼痛。
“你本是无心之物,或许真的不知道怎样才是关心一个人。”
商恪蓦地起身。
江宜只是看着窗外,神色淡漠。似乎并没有说过刚才那番话一般,反而问:“你怎么了?”
“好好休息……”商恪说。
他推开屏风的动作显得忙乱,半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似乎是出门去了。
狄飞白正提着荷叶包的烤鸡从外面回来,撞见商恪匆匆离去:“你又去哪儿?”
“找雨师,借无根水!照顾好你师父。”商恪一步踏出千里之外,晃眼间就消失了。狄飞白气急:“你这就走了?!喂!”
“搞什么啊?!”狄飞白摸不着头脑,进得屋里,却见屏风歪了一边,江宜靠在里间的卧榻,发呆似的不知在想什么。
狄飞白抱着烤鸡进去,脚勾来杌凳,一屁股坐下。
“你好点了么?商恪就这么把你丢下走了?”他拆了鸡腿正要吃,听见江宜说:“是我把他赶走的。”
狄飞白张口结舌,鸡肉从嘴里掉出来。
“我没懂。”好半天,狄飞白才挠着脑门儿问。
江宜好像在想什么,没有回答。
“你在生他的气?”狄飞白问。
江宜靠着背枕,静静地道:“我最近在想,很多事情的发生,真的是巧合么?法言道人出现在清河县挂单,凑巧遇上被天雷选择的我,又凑巧成为了我的师父,凑巧在我家发生剧变的前夕,带我离开。世事果真有这么多巧合?”
狄飞白:“……”
“我想去一个地方,也许会找到答案。”
江宜起身下榻。他躺了三天,若是常人这时已经腿脚虚软无力,走不了路,奈何他是非常之人。
“你也要走,你去哪里?”狄飞白追上去。
“鸣泉山,雷公祠。”
狄飞白看看手里的鸡腿,失去了食欲。
鸣泉山。雷公祠即将作为阴阳寮的官署,昔日牌匾被拆下,里外都在翻修,江宜到达时,差吏正往外搬箱子,堆放在祠堂外空地上。江宜上前翻看,都是祠堂里的旧物,其中不少落尘的书籍卷册。
差吏制止道:“别乱动!你这人怎么回事,此地现在已经不许外人出入了。”
江宜道:“这些书是不要了么?”
“这些笔记旧札于我阴阳寮无用,已准备集中销毁了。”
江宜听见声音,回头见是那假江博士从祠堂里出来,师爷跟在他身边,看见江宜时似乎愣了一愣。
江博士道:“又见面了。你这人当真是无礼,先时对曹大人那样大呼小叫,今天又来做什么?”
江宜道:“这些东西,你们不要,可以给我。”
“那不行,”江博士断然拒绝,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你这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雷公祠已经被官府征收,这些东西都属于官府,虽是废物,却也不能随意送人。你想要,恐怕没门。”
江宜看眼那些书:“那我就在这里看,不带走。”
“那也不行。你到底想做什么?不行就是不行。闲杂人等休要再上山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不错,正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江宜问:“那么,冒充朝廷官员却是可行?”
“……”
“……”
山道后,狄飞白终于跟上来,正听见江宜最后一句话,心下立即警惕,一手扶在牙飞剑上。
“你说什么!”江博士怒。
“你说什么?”师爷困惑。
江宜问师爷:“中书令发来的册命文书上是怎么写的?”
师爷迟疑。
“朝廷在清河县新建阴阳寮署,派来博士官一手打理事务,为一寮之长。其人姓甚名谁,想必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狄飞白上前一步,说道。
师爷还未发话,江博士反笑道:“姓江名宜,正是不才在下。我有封官文书傍身,二位还有什么疑问?”
“曹大人,你验过文书真假么?”狄飞白问。
师爷满头大汗。目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已看明白了,原来是出真假官员的戏码。要说中书令的文书,有铃泥封印,又有朝廷信使,不当有假。只是文书中指名上任的江宜江大人,却迟迟不见人影。他等来等去,都快将此事忘之脑后了,才有眼前这位江博士姗姗来迟。
“那是因为江宜搞错了,”狄飞白说,“我们以为陛下的意思,是建寮于他修道之地沧州,是以授官后我二人先去了趟沧州。不想原来是在清河县,这才耽搁了许久。”
“呵呵呵,还以为你们会说些什么,谎话竟然如此漏洞百出!”江博士嘲弄道,“朝廷封官,难道还会让授官之人搞不清楚上任的地方?我之所以来晚了,是因路长人困,休整了几日。随身的封官令早与知府、知县大人验过,曹县丞也是知道的。如今当真是世道变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搅浑水。”
狄飞白气得咬牙,心想今天就是把这死人一剑切了,也不会有人敢怪罪于他!
江宜:“是吗?”
“……”
江博士看着他,面带讥诮。
“朝廷封官,除了封官令,还有一枚鱼符。你有封官令,可有鱼符么?”江宜缓步走上台阶,到得江博士面前。
江博士忽然产生一阵没由来的警觉。有什么好怕的,这只是个书生……
一个白脸书生有什么好怕的?
“你没有,”江宜说,“我有。”
他怀里取出一支毛笔,虚空中一笔刷去。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狄飞白站在阶梯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师爷突然软倒在地,一张脸无比惨白。
江宜绕过两人,走进雷公祠,露出他身前的江博士来。
“……”狄飞白震惊。
祠堂前众差吏俱犹如见鬼一般,直直盯着江博士,使得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抬手摸了把脸——什么都没有摸到。
江博士摊开手掌想看一看,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全糊在了手上,好像那张脸原只是画上去的一般,五官像融化的油墨,一抹就掉了。
第153章 庄公羽
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没有脸的人,茫然伸出双手,四下里乱摸。差吏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狄飞白心中亦震惊难言,江宜那一下使的究竟是什么术法,竟然将江博士变成这副鬼样子……
江博士手上摸了个空,一下摔倒,他没了嘴巴,叫也叫不出来,就这么不声不响地顺着山道滚了下去。
狄飞白走进雷公祠,那师爷瘫坐在门里,口中喃喃:“妖怪……妖怪……”
狄飞白忍了忍,要走,听得师爷念念有词:“是他,是他,是他回来了……是他……”
狄飞白蹲下来,握住师爷双肩,令他直视自己:“你说什么?”
师爷面无人色:“册命文书上说的人,我以为,是同名同姓。不,不是,就是他,就是他回来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现在他回来了。我早就知道,他迟早都会回来,把灾祸带给剩下的人……”
“他是谁?”
师爷呻吟一声:“小少爷!”
祠堂里,雷公像仍在,江宜步入门厅,看见法言道人站在神像一旁,神色冷淡,面对着供桌前跪倒的两个小孩儿,正是江合与江宜,哥哥带着弟弟拜倒下去。他走上前,回忆的场景退去,神像前的供桌与香樽已经不见了,门厅里空空如也,预备搬进新的用具。
狄飞白负剑入内。
“让他们把搬走的东西都还回来吧。”江宜说。
狄飞白欲言又止,看了看江宜,道:“你自己去说,你把人都吓跑了。”
江宜无动于衷,望着雷公像良久。
稍顷,轩室之中,江宜坐于东窗下,狄飞白将战战兢兢的师爷领进来。此屋原系法言道人静思冥想之所,江宜从前与父亲上山进香时,未有机会进到里面,反倒是在洞玄子的梦境中,得以一窥法言道人当年在雷公祠修行的情形。
“坐吧。”狄飞白将杌凳踢到师爷屁股下。
“大大大大……大人……”
江宜笑道:“你又知道我是大人了。”
师爷欲哭无泪,看上去很怕江宜大笔一挥,将他的脸也抹去。
江宜将一物放在茶桌上,正是他刚才使用的毛笔,师爷一见此物寒毛倒竖。“不必害怕,此笔原先是皇家所藏宝物,略有神通之处,当初陛下与封官令一同赠我,兼作凭信之用。究竟我是不是那位江博士,曹大人只需将此笔的情形一问便知。”
“是是是……是本官有眼无珠……”
师爷说话舌头都捋不直了,狄飞白不忍卒睹。
江宜打量他,师爷只不住回避那目光。
“你想起我了。”
“……”
江宜小的时候,就成了很多人心里的恐惧,只是那时候大家还敢有所行动,无论是打骂、活埋、驱逐,总之能让这个被雷劈的妖物离开他们的生活。然而他现在回来了,身负皇命,谁能再赶他走?江家人与那假博士的下场,就在眼前!
“那假博士,究竟是什么情况,封官文书还能造假?”狄飞白问。
“这个……这个……这个……”师爷嚅嗫道,“目下尚无定论,恐怕还需查证一番……”
“不必这么麻烦。他落在我手里,还怕有什么话问不出来?”
师爷道:“可……可……他连嘴都没了。”说罢又是一阵哆嗦。
狄飞白抄起江宜随手放在茶桌上的千面神笔,阴恻恻一笑:“给他画一张不就好了。笔借我一用,走!”
他一把拽起师爷。
姓曹的堂堂一任县丞,在这两人面前却像只并脚兔子,不敢反抗。
“等等,”身后,江宜说,“从雷公祠搬走的东西,都还回来,不可弃置损坏。”
“是、是……”师爷被狄飞白提溜着走了。
雷公祠在鸣泉山立观有两三百年,藏书中不少是历代观主,或挂单道人的手记笔札。差吏将搬走的书箱送到轩室茶屋,江宜找来找去,没有与法言道人相关的东西,向晚,他点了灯翻阅那些笔记。
狄飞白收拾了假博士的事,来看他,茶屋里遍地都是字稿,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江宜。”
烛光不定,江宜埋头看得很专注。狄飞白踢开那些书,到得茶桌前盘腿坐下,他捡起一本翻看,纸页十分粗糙,翻动间有股沉朽的气味,字迹为蠹虫蛀去不少。
“庄公羽……这谁?”狄飞白翻了几页,又随手丢开。
江宜终于抬起头:“怎么了?”
“哼哼,”狄飞白得意,“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假博士交代了。”
那人本身也是道士出身,买通了知府身边主簿,想谋个正术官,无意中得知有位阴阳博士要来清河县上任,却迟迟不见其人。最近道上不太平,北边有战事,西南与东海又有民乱,那博士从北边来,说不准是路途中遭遇什么不测。假博士灵机一动,便想出个冒名顶替的办法,待得数十日过去,那人眼见不会再出现了,假博士便拿出作假的文书,堂皇上任了。他想得很美,所谓先来后到,先占了这片山头,就算正主之后又出现,谁又说得清真真假假?
“他倒是知道世道险恶,”狄飞白说,“今天如不是你先动手,他就死在我剑下了。”
江宜笑道:“你杀了他,不就死无对证了?”
“也好,他既喜欢冒名顶替,那就体会一下没了脸是什么滋味。”狄飞白冷笑。
江宜低头,翻过手中书页。
狄飞白忽地生出一种违和的感受,好像坐在那里的人不是江宜,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但那感觉只是一瞬,很快他回过神来。满屋子书令他觉得无趣,便留江宜一人在屋里,自去找师爷逗乐子了。
山中时光无聊,一晃两日过去。差吏们畏惧江宜,不敢不从,依旧将雷公祠恢复成往日原样。江宜说是要在祠堂里寻找线索,却整日只是待在轩室里,阅读那些旧笔记。狄飞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百无聊赖,便用小石子弹屋檐瓦片玩,叮一声咚一声。他翘腿斜卧在回廊下,一边弹石子,一边计数,计数的单位正是那日书上所见的名字——“庄、公、羽、公、庄……”
“少侠对冯仲此人有兴趣?”
狄飞白仰头,见是师爷来了:“曹大人,你可真勤快。前几日不是怕成那样,还三天两头跑来见他。江宜可没空。”
师爷苦笑:“江博士初来上任,县里还有许多事没有落实,他不让在雷公祠建寮,可阴阳寮总得有个办公的衙门。本官不得不来找他拿主意啊。”
“且等着吧,他已经好几日没出门了。”
狄飞白漫不经心,以拇指扣飞石子打在瓦片上,继续数着:“公、羽、公……”
“少侠说的难道不是冯仲?”
“这与冯仲有什么关系?”
师爷答道:“冯仲名仲,字仲固,自号羽公。不是少侠说的名字么?”
狄飞白乐道:“那你就听错了,我说的是公羽,不是羽公。”
走廊的门从里打开,一股腐朽的气味散出来——江宜那屋子里堆的都是百年前的书,书老了也与人老了一样有味道。
师爷看见江宜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就是一阵缩头怂肩。
“曹大人,”江宜道,“建寮的事,待我想想再与你详说罢。”
“好、好……”师爷看看他,又看看狄飞白,识趣地先走一步。
江宜怀里揣着一卷手札,亦到得廊前席地而坐。
狄飞白将对面房檐弹得噼啪作响,无聊道:“你找到什么了?”
江宜递给他手札,一翻开便有肉眼可见的浮尘从笔记里飘出来,呛得狄飞白连连咳嗽,无比嫌弃。
“又是庄公羽?”
这笔记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物件,翻阅时须得小心,否则纸页就会碎在手中。狄飞白无聊的表情渐渐收起来,变得困惑,越是看到后面,越是难掩震惊。这是一本自传,记述庄公羽的生平故事。这个名字狄飞白没有听过,江宜却记在心里——庄公羽是商恪在人间的识字先生。
庄公羽一生云游四海,到老结庐于清溪之侧,隐居立传,之后溘然长逝。原来那条清溪就在清河县,那间草庐就在雷公祠。商恪就在清河县,送走了他的老师,数百年后又回到这里,遇到了一个小孩。
江宜心中怀疑,为何小小一间清河县雷公祠,当年会出现在圆光池中。其实世事哪来那么多巧合。
庄公羽死在这里,令这座观庙成为了人间为数不多的洞天福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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