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原来他之前根本没在听,司文郎大跌一跤:“当然是商议如何陛下排忧解难……”
商恪盯着他。
“……那个为世外天办事的凡人。”
那个为世外天办事的凡人,当年是为天雷所选中,生来背负着颠覆这天地的使命。然而这天地却是李家的,神曜座下的文武仙官,说不得也有坐不住的时候。
“区区一介凡夫俗子,有什么本事掀起风浪?”
“这却是你没见识了。据我所知,当初世外天在他身上留下的,除了天雷,可还有别的东西,这商恪是知道的。商恪呢?”
“来了来了。”司文郎笔画的墨门于虚空中显现,二人一前一后步出。白玉京,紫极金阙下,诸位仙君列坐其次。
青天之上无遮无拦,唯有莲灯的光晕如游鱼般无所依凭,照见仙众的面庞,似团团迷雾朦胧不清。
“我却听说,那时候你也在世外天,是也不是,商恪?”
商恪虽刚到,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是。”
“我还听说,世外天将一部分天书放在了他身上,是雨师亲自动的手,是也不是?”
商恪仍道:“是。”
“还有这种事,当真耸人听闻,”太史官道,“天书乃大道真义的寄托,竟然将之交给一个凡人,任是再平庸之辈,也能凭此易筋洗髓,难怪。可是,这我就要说了,商恪,你岂能眼睁睁看着世外天如此行事,而不加阻拦?”
商恪神色冷漠。
却是一人道:“他岂是不加阻拦,恐怕,还曾尽心尽力地保护那个凡人。”
物议哗然。
商恪依然不为所动,说话那人转过脸来——那张面孔正如神殿中雕塑的那般,锋利而冰冷,笼罩着一层杀气——正是灵晔将军谢若朴。
“你若是早将他杀了,今日又岂有此事?”灵晔说道。
“正是如此,”太史官也责备道,“商恪,你虽与世外天走得近,毕竟是为陛下做事的,怎么里外不分了?”
商恪道:“我倒想问,今日又有什么事?”
灵晔看他一眼。
碧落侍郎笑道:“我说,这可不怪商恪,他恐怕也想不到,世外天真正的目的。因为天书台被秽气冲毁,于是将天书托付给一个凡人,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实则,是假借他人之手,在人间掀起战火,要推翻李家的王朝。世外天一向与白玉京不对付,做出这种安排,倒也在意料之中。”
“当真岂有此理!可恨!”太史官怒而拍案。
“你说这话,有什么依据?”商恪问。
众仙家将他看着,商恪却似并不觉得自己说了怪异的话。碧落侍郎道:“哈哈哈,这话也只有你问得出来了。难道你以为,世外天要做这样的事,还会堂而皇之宣之于口吗?神虽为清气所聚,号称没有七情六欲,涉及自身利益,也难免有同流合污的时候嘛。”
“……”
“看你这副表情,是嗤之以鼻啊。”灵晔说。
太史官责道:“你跟着那凡人这么久,难道丝毫没有看出端倪?”
司文郎则劝道:“那凡人所到之处,无不引动纠纷、兴起兵事,这不就是你要的依据嘛!”
碧落侍郎:“哈哈哈,证据嘛,当然没有摆在明面上。这么说吧,信则有不信则无。”
商恪垂头不语,好像视线里掌心的纹路具有某种深层含义。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那个被选来翻天覆地的凡人”,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祸世神。天命要他成为什么,别人以为他是什么,这些都与商恪没有关系。
从十六年前晴天霹雳的一天开始,在商恪眼中,江宜就永远是那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几乎不成人形,口中喊疼的小孩。
“我不相信。”商恪说。
碧落侍郎一笑。
太史官两眉倒竖,还要说点什么,被灵晔立起一掌制止。
“不相信的家伙,说什么都不会相信。不如眼见为实。”
世外天,圆光池,其为照见红尘间一切前因后果的明镜。商恪站在圆光池畔,斯情斯景令他想起十六年前的一幕,那时他只是个旁观者,唯一的作为就是在群议之中插了一言。若无他的一句话,也许当年根本不会选中江宜。
“圆光池中可以看见你探寻的因果,你有什么疑惑,像池中一看便知。”灵晔在他身边说。
“希望那些清天正神,不要来打扰我们。”
商恪道:“圆光池不是私有之物,有什么看不得?”
灵晔漠然道:“那是你。你不是人,说到底世外天并未将你视作白玉京的一员。”
“……”
“闲话休说,”灵晔道,“若要你相信江宜是世外天找来对付陛下的暗棋,只需通过圆光池,看看他都在做些什么。”
二人向池中投入一缕念头,圆光池水荡漾,在下界寻找江宜的身影。此一举商恪也做过数次,当他与江宜短暂分别后,要找到其人,这是最快的办法。
然而,须臾过后,池中一无所有。
灵晔皱眉,又试一次,依旧没能找到江宜。
若有圆光池找不到的人,除非他已不在人世。
“这不可能!”商恪断言。
“呵呵,”灵晔却是一笑,“原来如此,竟然找不到。商恪,你不觉得,这也很能说明问题么?那凡人有避过圆光池的手段,你跟了他这么久却一点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事情,这么见不得光?”
商恪正待反驳,忽然想起自己曾向江宜透露,乃是通过圆光池得知他人在清河县。现在他再要故技重施,却怎么也找不到江宜了。
“你还是不信么?”灵晔问。
“人都有不愿被窥视的隐私,这又能说明什么?”商恪淡然道,“便是你,不也有用尽手段保护起来的雷墓?雷墓中有什么,你敢说出来么?”
商恪从前万事不挂心,纵使知道且兰府群山之中藏有隐秘,亦与自己无关。他从不多问,也不多心,八百年来逍遥自在,这也是世外天与白玉京皆对他引为心腹的原因之一。灵晔被他戳破,却并不发怒,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
“需要避开天上的眼睛行事,你以为,江宜想要隐瞒的秘密,会比雷墓小吗?”
商恪:“……”
圆光池波光不定,清澈无暇的池中空空如也。清气抹平水面縠纹,化作长风涌入人间。
风在天为清气,入地则为浊流,吹彻西北的广漠戈壁,那风里有烟尘、有沙土、有火星、有余烬,那风是黑色的。阿舍坐在群尸之中,手中长弓贯地,那双蓝眼里映现的土地,遍布鲜血与残肢,漆黑毫无生气。
无论是中原的士兵,还是他麾下的狼骑,都相拥沉眠在这片血腥的战场。
战争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才是胜者。阿舍低头,看着掌心的鲜血,这是他的血债也是他的战绩,将来陵墓中会有数不尽的杀生石标榜他的功勋。可是,人死之后的事又有什么意义?
死亡是对一切意义的消减。
若说死亡之中还有什么,那里只有一片漆黑。阿舍杀的人越多,他眼前的黑暗就越浓,渐渐的那黑暗好似变成了一片海。海洋广袤无垠,无所不纳,就连人间也在那片海的怀抱中,海里不仅有死亡还有生命,海是万物原生的起点。
阿舍眨眨眼睛,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海的深处涌动。
伊师鸷拖着一身伤,到得阿舍身边:“大王,追击我们的敌兵暂时撤了。狼骑还剩下十三人。须得尽快回到族地,等孔芳珅反应过来就晚了。”
阿舍目不转睛。
伊师鸷:“大王!你在看什么?”
那是伊师鸷看不见的——战场的尸山血海中,弥漫着纷纷扰扰的黑色雾气。阿舍第一次看见那些黑色的东西,是在他兄长的葬礼上,那是什么东西他并不清楚,但感觉上不怎么友好。
黑色的雾气里钻出来两个人。
“呸!呸!”狄飞白猝不及防,吃了满口黄沙,“这什么鬼地方!”
“这里是……这里是……”江宜环顾四周,“啊!是阿舍大王,好久不见!”
阿舍:“……”
伊师鸷:“………………”
“鬼、鬼啊!鬼啊!!”
伊师鸷惊恐,护在阿舍身前。他眼中所见情形,乃是满地死人里忽然爬起来两个,俨然尸鬼复生。不远处十三名狼骑残兵听得惨叫,瞬息拔刀。
“不是鬼,是神使,”阿舍说,“啊不不,是巫,是巫啊!放下刀!”
数息后。
碛西荒漠,十三名残兵掩护阿舍一行向金山下旧王城撤退。绝域苍茫,日色轻薄,山脉远投的阴影下,不知还埋伏着多少危险。这一支兵原是由阿舍亲自率领,往西绕过额尔浑河,去偷袭在石城作战的孔芳珅左部轻骑营。
然而不意中了埋伏,被人一路追逃,方在快到旧王城的时候甩脱了追兵。余部的马匹不够数,在无遮无拦的荒原上撤兵,没有马匹就是找死,不过现在幸而江宜来了。
江宜怀里掏出数只挂脖,分给众人:“疾风令行,百无禁忌,来来来别客气。”
“…………”
“这什么鬼东西!”伊师鸷心中警惕未消,不肯接过。江宜与狄飞白两人出场的方式令他完全摸不着底细,加之突然找上门来,用意不明。倒是阿舍并不介意,对江宜给的东西很感兴趣,打开挂绳上的黄色纸团,当中是用朱砂写的鬼画符。
狄飞白自己脖上也挂了一个:“一步千里符,不懂吗?逃命用的!”
众人将黄纸团戴上,转瞬间身体倍感轻盈——“走你!”狄飞白击出十数掌,打在各人后背,顿时黄沙飞满天,一股烟尘过后,原地已不见一人,只余天边火烧霞云里的数个小黑点。
一行人脚下倒腾不停,疾行掀起一路飓风狂沙,大风抽得伊师鸷合不拢嘴:“呜啦啦啦啦啦啦啦——好神奇!太神奇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那道路的尽头,金山犹如一只为天神所弃置的兜鍪,静静卧伏在原野深处,春生草长,齐膝深的草被掩盖一切,无论牛羊兵马,无论过去现在。
仅仅一年的时间,旧王庭的痕迹已被新生覆盖,只剩下山中那些历尽风雨的洞穴涂壁,作为曾经的见证。萧思摩点了一只油灯在洞中观看那些壁画,狼神之子感天而生,与他的族人相互扶持,繁衍生息,渐渐壮大了族群,成就一番伟业。
哪一支强大部落的建立,不依靠族人同心戮力?然而,如今他们的大王却是个弑舅害母的薄情人。狼神之子若没有金山一般巍峨的胸怀,他还能做十部的统领吗?
萧思摩沉思着,部下进来道:“山下有人来了!”
金山脚下,俯瞰原野,但见草浪低伏,一道蜿蜒的痕迹向着旧王庭方向而来。萧思摩待要下令设防,草海中一支楛矢疾射而来,正中岩壁。箭矢上拴着一条紫貂尾。
那是阿舍的信物。
“派人接应大王。”萧思摩立即道。
向晚,曳咥河北岸,萧思摩下令渡河后再安营扎寨,接应阿舍率领的狼骑残部。
晚上士兵于穹窿似的星空下点燃篝火,烧水烤肉干,与中原开战后,断绝了贸易往来,突 厥部无从获得茶叶,奶茶也喝不上了。
阿舍即位以来,未曾新立左右贤王,依旧由他自己领左路兵马,而将右路原胡山部交给了萧思摩。萧思摩出现在金山,原是因阿舍不听劝阻、贸然出击,十箭部落商议后,派他前去接应。
帐中,夜色寒凉,阿舍与江宜面前各是肉干馕饼,并放着一把精致的白骨餐刀。
阿舍一路以来沉默寡言,这时注视着面前的食物,似乎那并不是吃的而是一道费解的谜面。
“巫祝先生,你又帮了我,”阿舍终于说道,“可是如今我与你的族人正为敌,你帮我,岂不是帮了敌人。”
江宜使刀片了肉干,整齐码在碟中,递到阿舍面前:“争战是人的本性,这是无可避免的。今天的敌人明天也可能是朋友。何况你我之间的,是私事,不是国事。私交有难,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阿舍冁然,捻了干肉条在口中咀嚼:“既然是朋友,你能告诉,你是怎么出现在碛西战场的么?”
“这是我师门的隐秘,不便透露。大王见谅。”
阿舍呵呵一笑,若有所思道:“唔,那些黑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有时能看见,黑色里有什么在运动,今日,你二人就从那黑色里钻出来……”
江宜意外,未料到阿舍竟也能看见秽气。
唯有灵性之人,开天眼后方能对世界的真实有所窥见。阿舍道:“自从哥哥的葬礼上,我好像看见了他向天上飞去,那之后眼睛里就常有黑色的风……巫祝先生,你这次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希望不是像上次那样,为了改变我的生活而来。”
江宜:“……”
阿舍却又露出戏谑的笑容,似乎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初见时他那双碧天似的蓝眼中,只有淡淡的哀愁,令人心生亲近,如今却显得浑浊,偶尔眼神中又藏着锋芒,似乎有所盘算。
“你在葬礼上看到的,是你哥哥的天魂。肉体消泯后,魂魄得解脱,三魂入天轮,七魄入地毂,”江宜说,“重归天地,过往的一切都一笔勾销。”
阿舍垂头不语,疲惫地揉揉眉心。
这一年里他失去的又岂止是兄长。
“这是我以前的想法,”江宜说,“最近我从前人的遗笔中,得到了一些启示……”
阿舍见他半晌不说,乃抬头问:“什么?”
江宜道:“死而复生的启示。”
暮色四合,漆黑的草原深处,燃灯毡帐里一片死寂。
第157章 碧落侍郎
毡帐外,萧思摩与伊师鸷枕戈而卧,狄飞白抱剑盘坐一旁。三人默然无语,在火堆的暖意中烤着手中馕饼。萧思摩不住打量狄飞白,狄飞白则皮笑肉不笑,回视之。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萧思摩困惑。
“天下何人不识我。”狄飞白道。
萧思摩:“…………”
那时狄飞白潜入狼骑营,稍作了伪装,虽不如垫江人神乎其技的手艺,至少也改变眉梢鬓角的走向,与现在这张脸并不完全一样。萧思摩本来不曾注意过一个小卒,见到他,一时也想不起来是哪里来的熟悉感。
伊师鸷道:“巫祝身边原来跟着的剑客好像不是你。”
狄飞白冷笑:“原来那个死了,现在换人了。”
伊师鸷:“…………”
毡帐中,灯花的光芒渐弱。阿舍面前的饭食却丝毫不见减少,自从江宜开始说话,他就忘记了吃饭,似乎连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只顾着专心倾听。
死而复生?
死去的人,还能重回人间?
生命走到尽头,肉体消亡,灵魂便散归天地,犹如无家可归的流浪儿。那些怀揣思念的人,便踏上旅途,去寻找不知在何处流浪的故人。
寻找的过程,就像将一团不成形的黏土,重新捏塑成一个人。如果当真能完整地找齐三魂七魄,肉体只是容器罢了,毕竟可以替代,令逝者复生竟成了无不可的事。
阿舍沉默。然而那沉默乃是掩饰内心的动摇。
他失去的太多了,失去越多越难免想要挽回。阿舍道:“就是去找,也总该有个方法。求先生教我!”
江宜道:“七魄归宿之地,在幽冥之下,妖川之中。”
“妖川何在?”
“妖川无处不在,此时此地,亦正从你脚下流过。但它留在人间的入口只有一个,其隐藏在天南的崇山峻岭之中,有无数霹雳雷霆为之守护,当地人称作……”江宜抬头,看见阿舍狂热的眼神:“……雷墓。”
夜晚一时间狂风大作,草浪此起彼伏,狼骑的铁甲在风中低吟,似乎弹奏一支关于死亡的歌谣。
江宜自毡帐中钻出来,与外面等候的狄飞白四目相对。
“给你留了睡毯。”狄飞白头一偏,指向另一顶帐篷。
二人掀开帘子,一股热气散出来。伊师鸷与萧思摩已经和甲而卧,听见动静也并不翻身。江宜与狄飞白躺进兽皮缝制的三层睡毯,狄飞白立即便露出身体被温暖的舒适表情。狂风吟啸不止,帐篷四壁犹如一面不断被击打的鼓。啸声里似乎夹杂着另一种絮语,好像有人在诵经。
狄飞白低声道:“怎么说了这么久?”
伊师鸷与萧思摩依旧纹丝不动,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听不见两人的交谈。
“要说的有很多,不过已经说完了,”江宜轻轻回道,“睡吧。”
这夜始终无法平静下来。那风声在梦里变成号角与鼙鼓,似乎是一种信号,鞭笞着狄飞白的精神,令他整晚处于紧绷的状态。半夜里他听见响动,隐约是有人来叫伊萧二人。他两人爬起来,并不惊动江宜与狄飞白,出得帐外。狄飞白坐起身,推一推江宜,这厮却一脸安详,翻个了身继续入梦。狄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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