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飞白:“?”
“我知道,”他说,“你爹和你哥,当你是个怪物,想弄死你。”
“倒不是说这个,”江宜道,“我跟着师父离开以前,我娘对我说,一辈子不要出山,那天走出家门,就当作了断尘缘……她要是见到我又回来了,也许会骂我不争气。”
“那可未必,哪有亲娘不念儿子的。”
狄飞白一撩衣摆,盘膝坐在青苔地上,山间的露水与草叶沾染了衣裾。他见江宜钓鱼,好半天没有动静,提竿一看,却是忘了挂饵,做了半日姜太公。
“倒是少见,你也有心不静的时候。”狄飞白揶揄道。
江宜悻悻然,收起钓具,心中暗自想到:心不静的时候是常有。他总是思虑太多,又被师父赶出太和岛,无处落脚,一颗心常常悬着不上也不下。唯此心安处,是家所在。可是何日才能回家呢?
翌日,江宜总算收拾行囊。狄飞白以为他终于想通。
“我带你上山见见雷公祠吧!”江宜却说。
雷公祠在凌云顶,山路前有一座飞来之石,石上不刻文字,而有龟裂的线条数笔,犹如闪电击破苍穹的轨迹。沿此路复行数百步,便见得祠堂翼立峭壁之上,云遮雾绕,一点青烟则穿云而出,通达天际。
狄飞白:“这就是你小时候,被雷劈的地方?”
江宜:“祠堂净地,不可不敬。”
雷公祠面貌如故,一切似乎很熟悉,却也有了微妙的改变。不时有人进出门庭,皆作道长修士打扮,江宜还以为是法言道人走后,有别的修道之人来此地挂单。过了三门三殿,到得先帝殿前,忽然听见一人喊道:“江大人!”
江宜下意识看去,狄飞白打趣道:“江大人,您现在也是声名远播了。”
一官员模样之人匆匆跨过游廊,向他们走来,一面呼喊道:“江大人,您来了。”
江宜一头雾水:“我来了,你是……?”
那人却看也不看他,擦身而过,向先帝殿走去。大殿中一道士悠然步出,与那官员相见,坦然道:“阴阳寮已初具其行,我自然该来看看。”
江宜:“……”
狄飞白:“?”
那两人似乎早已认识,见面便交谈起来。只听那道士管官员叫“曹县丞”,官员管道士叫“江博士”。
“想不到,清河县还有这样一座观庙。县里要建阴阳寮,正好借贵宝地一用了。”“江博士”笑说。
“江博士,是你与此地有缘呐,哈哈哈。那日名都快马传书,将建寮文书发到县衙,我清河县当真是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大事。”
二人说说笑笑,又走去其他地方,全然对江宜与狄飞白视而不见。
两人面面相顾,待得“江博士”与“曹县丞”走远,一只乌鸦落在庭树中,现场安静得诡异。狄飞白发出一声嗤笑:“江博士?此地当真与你有缘啊,这不是皇帝批给你的阴阳寮么,怎么被人鸠占鹊巢了?”
“这……”江宜也挠头。
他还纳闷怎么沧州知府半点不知建寮一事,原来是交代在清河县了!
狄飞白冷哼道:“朝廷命官也敢取而代之,简直目无王法。你的封官文书还带着么?这就去揭穿那假货的面目,拨乱反正!”
“哈哈。”江宜只是敷衍,不置可否。
“你没带?”狄飞白一看就懂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没随身携带?!”
“哈哈哈……”
雷公祠外,曹县丞与江博士正指点祠堂的建制,一切要依照阴阳寮办公之便,另作改动。狄飞白从旁经过,一个忍不住就要大骂,被江宜一把捂住嘴拖走。
“哈哈哈哈,”曹县丞道,“江大人,你有所不知,我们清河县原来的县丞还是你本家……”
走得远了,渐听不见那两人交谈。江宜放开狄飞白。
“你怕什么?”狄飞白呸一声道,“没有文书,也无所谓。大不了揍他一顿,还怕他不说真话?”
“你还真是不了解我呀,”江宜笑道,“这种麻烦事,有人愿意替我去做,还不好么?何必在这里纠缠,你不是想去我家么?走吧!”
“你又想通了?”
林风窸窣而响,山路蜿蜒,古观隐没在桃林之后,唯余一缕孤烟。
“说起来,那个曹县丞,其实我也认识,原来是我家师爷来的。”江宜说。
狄飞白道:“对了,他说的那个姓江的前任县丞,就是你爹?”
翻过鸣泉山,清河县蔚然在望,民舍星罗棋布,有清溪环绕、分畦列亩,俨然一派祥和的田园风光。
江宜却脚下发软。他无数次梦里相见的故乡,那座槿花盛开的庭园,就在咫尺之距。
十六年前是父亲与兄长将他赶出家门,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天雷不仅予他残酷的童年,更予他以非凡的重任,为了负担起这重任,即使要他与家人决裂、背井离乡,也在所不辞。可是,如今他明白,所谓的大任也不过是种戏弄。除了家,他还能回到哪里?
时近正午,家家户户烧火做饭。走进清河县,亦有种步入生活的实感。狄飞白玩笑道:“你这岂不算来的正好?你家的饭好吃么?要不要告诉你爹娘,添双筷子?”
江宜道:“我娘做饭很好吃,我爹你就别想了,当年他就怕我,如今又怎愿意再见到我?”
“既然如此,你回去不是自讨没趣?”
江宜沉默。
清河县较之十六年前竟然变化了不少,江宜以前叫柳叔的柳士诚一家已经搬走,原来的住宅换成了米铺。就连街道走向都不一样了,江宜心中愈发不安。
他二人绕着县里的巷陌走了两圈,没找到江家原来的宅邸。
在原址上拔地而起的是一家油坊,属于槿园的西院则被另一户人家纳入后门。
“搬家了么?”狄飞白猜测。这也并非没可能,毕竟十六年里不通往来,期间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他观察江宜的神色,似乎还算镇定。
“先去吃饭吧。”江宜只是说。
他还记得小时候去过的店家,但味道已记不起了,狄飞白尝了道:“好甜,你小时候爱吃甜的?”
“不记得了。”江宜说。他看着碗里的赤豆汤,想吃也吃不了。
江宜仍是心不在焉,趁着狄飞白吃饭,他道:“我出去看看,一会儿回来。”
回到油坊前,那门面俨然便是从前江家门楣所在,往昔景象依稀就在眼前,从那门里走来的仿佛就是阿娘,然而,回忆散去,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店家,劳烦打听一下,原来住在这里的江家人,是搬走了么?”
“江家?没听说过。你问问别人。”
江宜无措,感到一丝荒谬。他试想过与家人见面的场景,也许会恶言相待,也许会仇视鄙弃,这些都可以接受,只要能再见到母亲。然而,事情总在意料之外。
清河县变化太大了,许多他原来认识的邻里都已经搬走。江宜走在田间阡陌,那是他从前下学回家的路,故乡却越来越令他感到陌生。
春光里,曹县丞与江博士自鸣泉山的方向而来。江宜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当年的故人只剩下师爷了。
“曹大人!”
“你是?”
“我是……”江宜话到嘴边噎住了,“清河县原来那个江大人一家,现下是搬走了么?”
师爷露出困惑神色:“你是什么人?问这做甚?”
“我……我来……走亲戚……”
“不可能,”师爷笑了,“这你就蒙错人了。江家走得干干净净,哪里还留下什么亲戚。”
“走到哪里去了?”江宜急切问。
“天上去了!”
江宜晃了两晃:“胡说!”
“嘿,你这人,”师爷气乐了,“到底打哪儿来的?”
江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气急之下,竟一把抓住师爷肩膀:“你什么意思?!”
江博士面露不悦,欲使个法术惩戒这无礼之人,却被师爷制止。
“你不信,自己去看看,鸣泉山下,江家族墓。”
话音未落,眼前已不见人影。江博士见那人慌张的背影,跑着跑着竟滚下田埂去,嘴上骂了一句:“哪来的疯子。”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师爷若有所思。
“哦?”
“想不起来……罢了。”
江宜一路跌跌撞撞,到得那山坡下的祠堂——江氏祠堂今犹在,只是早已破败,匾额掉落地面摔为两截,四处蛛网密布,杂芜丛生,推门而入,刺骨的阴风吹面,使得江宜不住哆嗦。他拂去牌位上厚重的灰尘,手抖得几乎把持不住——江氏往生之莲位:江忱,江合,刘桐……姚槿。
江宜大叫一声,转身逃离。那一面墙的牌位顷刻间倒塌……
“江家那几口人,早年间被一场大火灭了门。此事很有些邪门,当初闹得沸沸扬扬,清河县因此一夜空了半城,好多人都搬走了。”
“还有这种事?”江博士听得咋舌,“莫不是惹上仇家,被人暗算了。”
师爷很是唏嘘,好一会儿,摇摇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他家当年就活下来一个小的,这其中还有些说法,道是那小儿子身上带着前世的冤债,这辈子就……唉。”
墓地中阴气萧森,犹如被秽雾笼罩的蛇瘿的梦境。江宜似在梦中,于坟茔间寻找,隐约感到这一幕似乎曾发生过,是在洞玄子欺骗他的梦里吗?那些坟冢后好似都潜藏着妖异的蛇头,等待嚼食他的恐惧。
江忱葬在墓地之南,刘桐与姚槿合茔分列左右。江宜猝然失去力气,跪倒在母亲坟前,坟头已被杂灌覆盖,江家后人绝迹,有谁能年年前来祭拜亡人?他仍不肯相信,双手刨开泥土,似乎层层封土只是一座囚禁母亲的牢狱,十六年一直等待着他前来解放——
终于他想起来这一切何时发生过,在十六年前的月夜,只是那时候躺在里面的人是他。
“呜呜呜”
江宜沾满泥土的双手捂着脸,墓地里传来似哭似笑的风声。
入夜,油坊熄灯打烊,幽寂的长街上游荡着一只鬼。这只鬼真个茫然不知所往,似乎凭借着回家的本能一般,来到油坊门前,却不得其门而入。
他执着徘徊不去,在门前青石砖上坐下。
原来娘已经去了,江宜心想,原来他心底的思念早就没有了寄托。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身上这样冰冷,为什么他的心里又火一样滚烫?为什么他还能感受得到?总该有人出来对他解释这一切。该有一个人来……即使陪陪他也好。
除了娘亲,世上还有谁在意他。
眼前青砖上投下一道阴影,头顶一个声音道:“你怎么回清河县来了。”
江宜木然,商恪在他身边坐下:“我以为你永远不愿再到这伤心地来。”
“你说什么?”江宜道。
商恪挨着他,好似他栖身的岩石。“十六年前我从东海回来,再到清河县找你,江家已成一片废墟。我打听到是一场大火葬送了你一家性命,你又消失不见,便知道是法言道人带走了你。也许是她从火海里救了你。”
江宜听到了,却没听懂:“不是这样的,是母亲让师父带我走。”
“那就是她带你走后,江家遭遇了大火。”
十六年前离家前的最后一瞥,穿越重重光阴终于来到他眼前——原来那日漫天的霞光,是江家燃起的大火。
“师父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江宜喃喃。
商恪蓦地意识到,江宜原来竟不知道家人已经不在,这么多年来,他还以为清河县的家依然像从前一样!
法言道人究竟想做什么?商恪蹙眉。十六年前他在天涯尽头的小岛上找到江宜,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小孩儿,只是那时尽管心存怜悯,也只当是众生悲苦之一,又有何独特之处?现如今,则欲舍身而替之,却也做不到。
他本是无心之物,如何能代替江宜承受痛苦?
商恪紧紧握住江宜的手。
“我只想知道,”江宜的声音几乎听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流溢出来,悄无声息,浸入身后的房屋。霎时间,店铺土崩瓦解,一座旧日的家宅重现人间,大门豁然洞开。
江宜梦游似的走进去,两个小孩儿打闹着跑过回廊,在他腿边撞了一下。姚槿握着汗巾,笑盈盈站在长廊尽头,江宜向她走去,光影俶然变幻,四季轮回,庭中槿树亭亭如盖,火红的花朵盛放,飘零间化作业火,转眼点燃整座宅院。
大火熊熊燃烧,到处是焦黑扭曲的身影,犹如一场活生生的炼狱。
“娘……阿娘……”
姚槿在江宜眼前被火焰吞没,他早知这是幻影,是对过往既成事实的再现。他对一切无能为力,只能生受这折磨,眼睁睁看着姚槿变成一抔焦土,当真肝肠寸断,好似再次经历了天雷殛顶的酷刑。
“阿娘……”江宜轻声唤道。
火光熄灭。宅院景物如故,四周空寂无声,犹如一个静谧的午后,家人们尚在休憩,尚是小孩儿的江宜偷偷从卧房里溜出来,到庭院中玩耍。槿花火红而热烈,树下有一张乘凉的席簟,小孩儿贪凉睡在席上。
正是午后好光景,江宜闭上眼睛,好似春光中沉沉睡去。他的身上不断涌现黑色斑点,继而连结成片,犹如黑洞一般将他吞噬。那黑色漫出他的身体,延伸到地面上,爬满墙壁,布满天空,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油坊的阶前,商恪怀中搂着昏迷过去的江宜,方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敢确定。江宜好像被心魔所困,昏过去的前一刻,他两眼发直,似乎看见了什么。
人都有心魔,此是常理。但江宜体内的秽气数量庞大,商恪不敢小觑,当即打横抱起江宜,一记缩地诀,现身在客店之中。“呔!!”狄飞白正在房中泡脚,被忽然出现的两人吓得跳起来,溅了一地水。
“你师父快不行了,”商恪冷然道,“借个床。”
第152章 师爷
“哇!”狄飞白跳起来,光脚追上去,“江宜怎么了?!我就说不该让你一个人去吧!”
商恪将江宜安置在床榻上,他面目祥和,只如熟睡一般,未有任何不妥。
商恪道:“他恐怕是骤闻噩耗,一时间哀大心死,缓不过来了。唉,怪我,我当真不知道原来他……”
“他怎么?!”狄飞白又惊又怒。
“他的家人十六年前就已命丧黄泉。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这个消息。”
狄飞白哑然。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狄飞白蓦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一路上他与江宜作伴,也听过不少他家里的事,不知不觉间心中也已幻想出一幅图景——怯懦的父亲无用的兄长,庭院里绯红的槿花,以及花树下温柔的母亲。他甚至还设想过,假如江家父子依然对江宜恶语相向,要赶他走,自己应当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出来,用牙飞剑把那两人猛抽一顿。
无论好的坏的,都成一场空。
江宜沉沉睡着,领口下涌现丛丛细小的蚁字。“可恶!”狄飞白以手去捉,那字顺势便爬到他手臂上,被狄飞白一巴掌拍成一滩模糊的墨渍。然而转眼间墨团又灵活地扭动起来,笔划重组,犹如嘲笑狄飞白的徒劳用功一般: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狄飞白惊惧不已,那行字眼看着要往他袖子里钻,为商恪二指截住,指间一缕剑气起落如风,将墨字削成一缕黑烟散去,同时还削掉了狄飞白半截衣袖。
“江宜的无根水在通天路上用完了,目下秽气发作,我须得以消魔智慧书为他清心净气。你且去外面守着,别让任何人来打搅。”商恪盘身坐在床榻一侧,一手掐诀,周身酝酿出似有若无的晕彩,一手则虚虚环着江宜手腕。狄飞白匆匆一瞥,只觉他神色好似十分难忍,不敢触碰江宜似的。
那一行为商恪剑气削为青烟的秽字,完全是人内心恐惧的写照。人心之哀忧怖惧催生了秽气,秽气则又照见人心,复现那些哀愁、忧怖、恐惧的景象。仅仅是窥见其一斑,就令狄飞白寒毛迭起,江宜却几乎全身心地浸泡在秽气之海中,他眼前所见的,又是怎样的画面……
花树下,小孩儿独自坐在席簟上,把玩着手毬,似乎自得其乐。商恪自檐廊里走出,到得他身边,小孩儿却视而不见。他哼着歌,拍着毬,数掉落在席簟上的花瓣。“小宜?”商恪说。
小孩儿置若罔闻,他起身,跑向屋檐下:“哥哥!哥哥!……哥?”
家里空无一人。
“爹?……爹!”
小孩儿四处寻找,推开所有房门,他穿过东西跨院,跑过前后连廊,偌大的家宅里空空荡荡,似乎只剩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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