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淅淅沥沥迎面扑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北遥只感觉那只抱着他的手,越收越紧。
空气被雨水浸泡过,花草木和泥土的气味不断蒸腾,被湿漉的凉风吹来。
马蹄声在官道上响了一路,很快就到了太子府外。裴寂翻身下马,将宋北遥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少年身上的蓑衣和斗篷都被雨水浸湿,抱在怀中沉甸甸的。裴寂没有立即把人放下来,而是垂下眼眸,看着那张沾满雨水的苍白脸颊。
宋北遥也正望向他,纤长的眼睫上都挂了水珠,明明是极为漂亮而魅惑的一双眸子,眨眼之间,却又显得有几分困惑和无辜。
“殿下?”宋北遥伸手轻轻推着裴寂的肩,示意将他放下。
裴寂的手不自觉紧了紧,片刻之后,才让人落到地上。
脚一占地,宋北遥就不动声色往旁一步。
他身上虽披着蓑衣,但扛不住去时的暴雨,衣裳里头已经被灌进去一些雨水,此刻吹了凉风,只觉一阵阵阴寒。
裹了裹被雨水打湿的斗篷,他缓声道:“今日事出紧急,是我担心殿下在先,逼迫曲统领告诉我你去了何处,你莫要怪罪他。”
裴寂眸色深而沉,将他的细微动作收入眼中,沉声道:“本王答应你。”
“那我先回去休息了。”说完这句话,宋北遥便朝着府中走去。
裴寂看着他的背影一路入了府,直至消失。
身后,曲岚策马赶回太子府,停在不远处。下马而来,他立即双膝跪地:“殿下!属下有罪,请殿下责罚!”
“你可知何罪。”裴寂冷声道。
曲岚道:“属下违抗指令,将殿下的行踪透露给了侧君。”
“你的这条罪,已经有人给你求过情了。”
曲岚微微一怔:“是、是侧君吗?”
裴寂并未作答,嗓音沉沉道:“本王要治你第二条罪。”他冷眸睨着地上跪着的人,“你既带他过去,又不能护他周全,令他身陷险境。你可知他身子不好,根本经不起这般折腾。”
曲岚深深埋着头,懊悔道:“是属下失职,考虑不周,属下甘愿受罚。”
良久,冷风中传来沉沉一声叹息:“曲岚,从今往后,你护他当如护着本王。”
曲岚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随即道:“是,殿下。那处罚……”
再抬头,人已经进了府,不断远去。
回应他的,只有无边夜色,和身后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翌日一早。
宋北遥睁开眼,习惯性去看视野左下方的灰色数字,今日却没看到。
如果他没记错,昨晚气运值刚好刷到了正数。
“恭喜宿主!贺喜宿主!当前气运值已经达到1分,真是不容易啊!!”
系统的声音在脑中雀跃,“从今天开始就不会自动扣分了,你已摆脱死亡危险,气运值实时显示也已关闭。后续我会给你定期播报气运值的!”
“知道了。”
系统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宋北遥只觉眼皮重得厉害,头昏脑涨,骨头缝儿都在隐隐作痛。伸手探了下额间,一片滚烫。
系统又侧侧道:“你现在身体虽然还是差了点,不过气运值涨得很快,估计不久就能把你从原世界带来的病给完全治好。你就不再考虑考虑留在这个世界?男人嘛,争来争去还不是为了权和利。等你气运值刷高了,运势变好,那可是享不尽的权势和富贵等着你!你就一点儿都不心动?”
“不心动。”
宋北遥微微阖上眼。昨夜他做了一宿的噩梦,黑暗中全是那两具满是刀口鲜血淋淋的尸体。
他缓慢而坚定道,“我来自一个相较安全、平等、自由的地方,没有杀戮,没有战争,不用提心吊胆明天会不会被人杀,也不会开门就看到尸体。”
“我要回去。”宋北遥睁开双眸,眸中却有一丝挣扎,“我能不能换个任务目标?这本书里还有别的高气运值角色吗?”
“啊?”系统懵了,“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只有男主是气运之子,你也只能蹭他的气运。你现在好不容易跟他混熟了,为什么要换人呢?”
宋北遥沉默片刻,轻声道:“因为他现在让我有点害怕。”
系统震惊了:“真的假的?当初他要杀你的时候你都没怕过,现在反倒怕起来了。你在怕什么?”
宋北遥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手背搭上额间。
“我也不知道……”
这时,李莲生正领着谭医师往寝殿内走。
他小声道:“医师大人,我家主子这会儿还未醒。他昨夜睡得晚,劳烦大人动作轻些,莫将他吵醒了。”
谭天提着药箱,脚步轻缓,小声开口:“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二人走到寝殿深处,便见少年已然坐在床边,除了脸色稍显苍白疲倦外,似乎教人看不出过多异常。
“主子,医师大人听闻你昨夜淋了雨,特地来给您瞧瞧。”李莲生道。
宋北遥缓缓将手缩回床褥中,扯开话题:“凌风呢?今日怎么不见他人。”
“凌风一早就被张总管喊过去了,应该过会儿就回来了。”李莲生又道,“主子先给医师大人看看吧。”
宋北遥只得对谭天笑道:“我无事的,谭医师请回吧。”
谭天目光在侧君面上转了几转,那张素来美得惊人的脸颊,隐隐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一双眸子似乎眨动都费劲,眉心也不自知地微蹙着。
美人病弱更显憔悴损,一颦一笑都像要碎在人心坎儿上。
他如果这都看不出人不对劲,那便可以收拾东西离开太子府了。
谭天将医药箱放在床头,走近道:“侧君,无论身子有无大碍,都请给臣看看吧。”
“是啊主子,快给医师大人瞧瞧吧。”李莲生也在一旁劝道。
宋北遥一个人拗不过二人,只得屈服地伸出手。
谭天像往常一样搭上腕间。侧君再凶险的脉象他都已经见识过,心想这次再多不过是染了风寒。
但搭着搭着,他就发觉了不对劲。今日这脉象走势十足地诡异,风寒之外,还像是体内积聚了旁的什么东西。
说得危险点,倒有几分中了毒的感觉。这毒寒性十足,蛰伏在体内,似是伺机而动。
此番状况,明显不是刚中的毒。具体中毒时间无从得知,他只知道,毒快要发作了,才能被他给把出来!
谭天不由后背开始狂冒汗。
李莲生眼见医师一脸凝重,忙问道:“怎么了医师大人,可是出了何事?”
谭天收回手,他只会治病,不会解毒。眼下这种情况,只能先禀报太子殿下了。至于侧君这边……
“应该是昨日淋雨受了寒,才起了高热,臣先给侧君扎几针退烧吧。”他面上恢复镇定道。
宋北遥痛苦道:“能不能不扎针?”
谭天犹豫了一下:“也能。只不过高热扎针退得快,若是服药就说不准要多久了。”
“还是扎针吧,医师大人,治病这件事上您莫要听侧君的。”李莲生忙开口道,“我家主子又怕疼又怕苦,听他的还不知这身子要什么时候才得好。”
“莲生……”宋北遥幽怨地看了过去。
临近亥时。
张伯端着暖胃汤进了书房,刚想禀报侧君今日情况,就见殿下一脸严肃在提笔写着什么。
似乎是一笔一划在写,每写完几个字就沾上黑墨,继续往下写。
张伯不知殿下在写什么,但这样看起来,每一笔都慎重至极,想来是什么重要的公文。他知道此刻断然不能打扰殿下,随即轻手轻脚过去,将汤碗搁到桌上,站在一旁候着。
过了会儿,他见殿下搁下笔,心知这是写完了,正要开口说话时,就听殿下沉声道:“张伯,没几日就到春日围猎了,这次本王要拔得头筹。”
张伯笑着道:“老奴还是头一次听殿下说这种话呢。殿下往年都是第一名,今年定然也是。”
裴寂垂眸,视线落在方才书写的案牍上。他不知想到什么,冷冽的眉眼逐渐变得柔和。
“围猎中的头筹者,可向父皇提出一个请求。”他缓声道,“本王过去几年并未向父皇提出过什么,想来这次父皇应当不会拒绝。”
张伯见他这般,不由好奇:“殿下是有什么请求想向陛下提吗?”
“嗯。”
裴寂轻轻合上墨迹干透的案牍,握在手心当中,“本王想立北遥为正室。”
张伯闻言,半张开嘴,一时之间,愣怔得不知说什么好。
“殿、殿下。”他很快反应过来,匆忙道,“老奴是觉得侧君很好,可大周自开朝以来,从未出过男性太子妃。老奴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裴寂打断他道,“在本王之前大周也从未有皇子纳邻国皇子为侧室,既然本王已经打破了先前的规矩,那这一次又有何不可。”
张伯心中依旧震惊不已,但他知道,殿下决定的事,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
他只能在心中轻叹一口气,垂首道:“老奴祝殿下在此次围猎中拔得头筹,心愿得成。”
“此事,先莫要让他知道。”
“老奴明白。”张伯继而道,“今日侧君身子不适,谭医师去看过后,说有要紧事想当面禀报殿下。”
“让他过来。”
“是。”
早间扎完针,简单用过膳后,人累得厉害,宋北遥躺在床上很快又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间,他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轻轻滑过,冰凉,极轻极缓,从眉到眼,从鼻梁到嘴唇,最后停在脸颊上,反复揉拭。
他拧了下眉,偏开脑袋,那道触感没有消失,而是追随而来,抚上他的眉心。
宋北遥挣扎着睁开眼睛,意识从朦胧到清晰,他逐渐看清床边坐着的人。
是裴寂。
这人天生适合穿黑色的衣服,今日这身墨黑锦袍衬得脸庞格外利落俊挺,两道刀锋剑眉横扫入鬓,漆黑眼眸紧紧盯着他,眸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
宋北遥下意识想避开这道视线,可他躺在床榻上,避无可避。他只能半撑着身子坐起来,“现在什么时辰了?”
他的烧已经退了,口唇却干燥不已,嗓音也嘶哑。
“亥时了,你睡了一天。”裴寂目光从那双毫无血色的唇上掠过,“眼下感觉如何?”
宋北遥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开口道:“好多了。”
他的视线一直绕过裴寂的目光,落在旁处。心里知道这是很好的机会,应该靠近这个人,和他发生肢体接触,蹭气运值,可身体却半分都动不了。
裴寂越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就越僵硬,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先喝药吧。”裴寂从一旁端来药碗。
黑色浓稠的药汁冒着白雾,不用看都知道必是苦涩至极。宋北遥简单瞥了一眼,伸手便接过,一头喝了个干净。
喝完,他将药碗拿在手里。碗壁上还有温热的余温,口里是泛滥的腥苦气味,他眉心微微蹙起,又松开,再蹙起,再松开,指尖也拧着床褥,偏是一个字都不说。
“吃吗?”裴寂在一旁开口问道。
宋北遥侧眸看过去,只见一个精致的盘子上,放了两串糖葫芦,一串是山楂的,还有一串是葡萄的。
“听你身边小厮说,你很爱吃葡萄。”裴寂的嗓音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音色低沉偏冷,让人察觉不出什么情绪,“这是府里厨子刚学的。”
他提起那串葡萄糖葫芦,递给宋北遥。
宋北遥怔怔地低着头,看着一颗颗被冰糖包裹、颗粒饱满的葡萄,伸手接了过来。
他摘下最顶上那枚,塞进嘴里。
浓郁的甜一下冲散口中原本的苦味,将味蕾全部包裹起来。
他不自禁地勾了下唇角:“谢谢殿下。”
前两日接连下雨,空气湿寒,阴云蔽日,天沉得像是要压在人心头上。
今日放晴,凌风在殿内来回左右踱步,时而长吁短叹。一等到床榻上的人悠悠转醒,便立马冲了上前,忧心忡忡道:
“真要把我急死了!昨天一早我被张总管拎过去问了一堆东西,回来就见你病下了。晚上裴寂一来又把我给赶走了,我这一天都没跟你说得上话。你现在感觉如何?听李莲生说你是前天晚上淋了雨,怎么回事啊?我走的时候你不是都快睡下了!”
这通话像机关枪一样突突个不停,宋北遥听得脑袋直发懵,指尖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道:“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说也罢。”
凌风见他面色虚弱、神色恹恹,显然还未恢复好,立即放轻了声音:“哦,不说就不说吧。”
他又凑近些,小声道,“现在我手头有三条重要情报,你想先听哪个?”
宋北遥看着他:“你从哪儿打探到的这些情报?”
“我自有我的门路。”凌风一脸神秘兮兮,“你就说想先听哪条吧。”
“还卖起了关子。”宋北遥笑着,翻过身侧躺着,将手枕在胳膊上,故作好奇道,“你就从最不重要的那条说起呗。”
凌风摸了摸下巴:“最不重要……你知道八皇子是皇后所出吧。”
“他怎么了?”
“前些时日他因为牵涉进贩卖私盐案被抓捕,现在罪名确凿,当即被废除皇子之名、流放边疆。昨日刚从璃都启程,说是哭嚎了一路呢!你看这皇后和八皇子二人,是不是罪有应得!”
宋北遥听他说完,心中略一思索,八皇子的结局倒是和原文剧情一模一样。
不知不觉间,裴寂又扳倒了一个。那么下一个,轮到谁了?
“另外两条情报是什么?”宋北遥问道。
“第二条情报。”凌风道,“大周三皇子听说过吗?”
宋北遥眉梢一挑:“裴哲,他怎么了?”
凌风徐徐道来:“你知道大周向来重武轻文吧。听闻当年裴寂被立为太子后,朝中许多人不服,弹劾他的奏本那是铺天盖地。他为了站稳脚跟,就请命去北境守边。那时候他好像还不满十七岁吧,也才跟我现在差不多大,就要去管那些饱经沙场一身傲骨的老将,啧,想想都知道日子有多难捱……”凌风不由感慨两声。
裴寂的这些过往经历,原文中都有描述,宋北遥也知道。只是现在,他还想听凌风说下去。
他的手指轻轻握着床褥,咽了咽嗓子:“然后呢?”
“然后他就把那群人给治得服服帖帖。”凌风继续道,“他好像在北境呆了足足三年多,立下赫赫战功,朝中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服他了。后来你猜怎么着?三皇子登场了。”
“他联合几个老臣,给皇帝上书,说朝中不可一日无太子,他愿意代替太子去苦寒北境驻守。老皇帝就一纸诏书把裴寂召回了皇都,而裴寂手底下那四十万大军的兵权,就落到了三皇子手里。”
说到最后,凌风轻叹一口气,“好不容易训出来的兵,说没就没了。”
一时间,宋北遥没有回话。
凌风说的这些,大部分都与原文剧情相同。唯一不同就是,当年三皇子不仅联合朝中几个老臣上书,还寻到裴寂身边一名副将。
具体做了什么书中未详说,只知该副将后来密函圣上,称太子打完几场胜仗便居功自傲、耽于酒色、影响士气,不利于前线作战。
这一招,堪称杀人诛心。
而裴寂得知自己遭下属背叛后,也没有放过此人。在此人犯事之际,举家上下给屠了个一干二净。是为警醒,也作告诫。
皇权争斗,从没有心软二字可言,裴寂的双手也同样沾满了鲜血。
“你怎么了?”
见宋北遥迟迟没有开口,凌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我说了这么多嘴巴都干了,你好歹给点儿反应。”
宋北遥这才回过神来,疲倦地按了按眉心。今日若不是凌风提及此事,他都已经快忘了,裴寂是一个何其冷酷心狠的人。
他的处境将他一步步锻造成如今的模样,也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血雨腥风的夺嫡斗争中赢到最后。
“凌风,你说到现在,都没说裴哲到底怎么了。”宋北遥缓缓开口。
“他从北境启程回璃都了,说是要参加今年的春日围猎。”
凌风扯着嘴角笑了下,“这不是在逗吗?他一个领兵驻边、成天刀枪剑棍不离手的,要来跟璃都城内这群坐朝堂的大老爷们儿比骑射,这简直就是……”他挠了挠脑袋,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
“降维打击。”宋北遥淡淡开口。
“啊,这个词我好像有点儿听懂是什么意思了。”凌风皱眉思索道,“那要这么说,裴寂不也算是这什么打击。”
宋北遥瞧着他这一脸呆头呆脑的模样,只心觉可爱。
凌风心思单纯,听到什么就是什么,不会多想其中利害,也想不到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