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升收了伞,着急忙慌地拍着身上的雨水进来,蹲下身为顾九倾沾湿的袍角。
“殿下稍事休息,小的已经让人下去备了干净的衣裳。”管事歉意道,一旁小厮已经为他端了一杯热茶驱寒。
顾九倾“嗯”了一声,没管齐允升,走入大堂,跪坐在裴厌辞和戚澜之间。
两人向太子问安后,也没了言语。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裴厌辞低头抿了口茶,眼角余光扫到顾九倾板霜的脸,趁着对方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前,又匆匆收回了目光。
顾九倾一杯热茶下肚,身子又暖热地发汗,浑身黏腻得难受。这种夏季淋雨,还没淋透,干不干湿不湿的,最是让人心烦。
他盘腿坐着,上身挺得笔直,目光落在正前方,对面并无人坐着。
他想畅快地淋一场雨。
“你们之前不是主仆吗?怎么这么生分了?”戚澜玩味地看着他俩,终于打破了沉默。
“与你无关。”顾九倾淡漠道。
裴厌辞端起茶杯,也不太想说话。
他可以和很多政敌撕破脸后继续谈笑风生,但不包括曾经想将他纳为男妾的这位。
差点就让他得逞了。
“喂,”戚澜手指弹了下,细长匕首脱鞘,飙到裴厌辞刚放下茶杯的手边,成功把人吓得一哆嗦后,嘴角浮起一抹恶趣味得逞的笑意,“这里无聊的很,要不要和我出去?”
顾九倾鸦黑的睫毛往上撩了撩,裴厌辞正不满地瞪着对面笑开怀的人,压根没往他这处看。
“好,这雨下得及时,刚好让人凉爽些。”裴厌辞站起身,与戚澜一同往外走。
“衣裳好了吗?”顾九倾催问道。
管家忙道:“好了,请殿下移步。”
顾九倾起身,看了眼跨出门的两道并排背影,转身走到后面。
不到一刻钟,管家就来禀报,说郑家晚宴已经准备好了。
顾九倾换好衣裳出来,随下人去了膳厅。
郑家很大,上面八十好几的郑老太爷还在床上拼命苟活,中间郑清来有三个叔伯四个姑母,单他这支还有五个亲兄弟,郑清来自己子嗣少,不过也有四个子女。
前段时日他父亲这个郑家嫡长子刚死,家里吵得一团乱麻,陛下“夺情”,并未允许他停职。后来朝中反对声浪太大,陛下这才松口,五月中旬开始允他在家丁忧。
裴厌辞和戚澜一同走进膳厅,主桌的郑清来看见了人,热情地招了招手,“厌辞,过来,坐我旁边。”
他这一声招呼,几十双眼睛看向了裴厌辞。
裴厌辞依言走到主桌,那里最中间坐了顾九倾,左手边是章平公主顾越芊,她身旁空了一个位子,正是为戚澜准备的。
顾九倾右边就是郑清来,他和他夫人之间空了一个位子,正是给裴厌辞准备的。
“多谢义父。”
裴厌辞也不推辞,直接坐了下去。
“今日家宴,没外面那么多规矩,大家随意坐吧。”说着,郑清来也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其他各房各支的亲戚这才纷纷落座。
成群的仆从婢女有条不紊地上菜,布菜,宴会沉闷而枯燥。
“许久未见老太爷,方才去他院子拜访时,说已经不见客了,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裴厌辞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开始了今晚的寒暄。
郑清来淡淡道:“还是老样子,这几日天气热,我们年轻力壮的都难熬,何况他。”
看来这位老太爷,也离归期不远了。
之前皇帝压着不放郑相,他可能还能多活一两年,现在郑清来已经丁忧,守亲爹的丧是三年,总不能刚回朝又得守三年的丧。
六年,谁能耗得了六年。
不是说薄情,老太爷人也八十好几,该享的福都享了,缠绵病榻多年也是活受罪。
对于他们这种大家族来说,长辈能显示出福佑儿孙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适当的时机离世,不会给晚辈的仕途添太多乱。
眼下郑家在外和扼鹭监阉党抗衡,在内与顾九倾暗暗较劲,像郑清来父亲那样的,就属于有点“不懂事”了。
但事实已然如此,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就只能将可能造成的影响降至最低。
又不冷不热地聊了几句,郑清来果然将话题引到了国子监的事情上。
“简大人为朝廷尽忠尽责,他孩子因为一点小错就受到这样大的责罚,未免让忠臣寒心。”
不同于其他人,他没说简家是他派系的人,而是站在貌似公允、为朝廷考虑的位置思考。
“他犯了国子监的规矩,我是按照规矩办事。”裴厌辞先着一步,挑明道,“义父若是提出让简家儿子回去,未免让儿子难做。”
“就闲聊几句,问问你的近况,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郑清来慢条斯地吃了口菜,待咽了下去,这才又道,“你自己在国子监小心行事,虽说来往的都是监生博士之流,初入官场,不可莽撞冒失。你也晓得,我如今和你几个叔伯兄弟都丁忧在家,没办法及时看顾到你。”
如今郑家一群人都停职在家,裴厌辞因着皇恩浩荡,又是在郑清来父亲死后才认下的义子,没人提及让他丁忧的事情。
所以郑清来子侄这一辈反倒只有他在朝中活动。
这话乍听之下是身为父亲的忧心劝诫,却也在告诉他,裴厌辞若是惹着了甚人,他郑家是绝不会出手搭救他的。
若是知晓轻重的,也该知道就凭自己无法抗衡一个三品官,该退缩了。
“我晓得的,简大人那里,还望义父帮忙劝劝。”身为义父,好歹做点事情。
“改日我打听打听,就怕简大人已经把弹劾你的文书递到了陛下跟前,到时就没有挽留的余地了。”郑清来道,“陛下一向重视人才的培养,若无正当由逼一个学生退学,就怕触怒龙颜。”
裴厌辞上头有人,才不会信这种鬼话,只是他不想再和这老头虚以委蛇了,面色惊慌地朝对面的戚澜投去视线。
“舅公。”戚澜这时候开口,嘴里帮着搭腔了两句。
郑清来没想到他会帮着说话,狐疑地看了眼两人,草草结束了话题,给人惴惴不安的遐想空间。
裴厌辞和戚澜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好似今晚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顾九倾坐在他们之间,往自己嘴里夹了一口菜,半晌没尝出个味道来。
————
因在丁忧,家宴没有备酒,只是自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便饭,之后便各回各院。
裴厌辞辞别了郑清来,也往门口走着,长廊交汇处,正好碰着另一头走来的顾九倾。
眼下避开未免太刻意,他行了个礼,落后他半步跟着。
顾九倾冷锐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沉沉看着前方的路,耳朵却是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轻,越远。
“你与戚澜是何关系?”
裴厌辞本来打算离他越来越远,没想到前头传来这样一句话。
“他现在是国子监的监生。”还能甚关系,师生啊。
顾九倾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之前呢?”
“不认识。”
顾九倾一步步走近,“你觉得本宫会信?”
齐允升忙退开,避远了几步。无疏见他那样,跟着走到廊边,既是避嫌,免得听到不该听的,也是放风。
“殿下觉得我背叛了你,还在气头上,自然我说甚你都不会信。”裴厌辞无奈道。
当时从击鞠场回城,顾九倾直接撇下了他,他和毋离还是雇了辆马车回太子府。之后他想解释一番,顾九倾都拒不见他。
他还有甚好说的。
“那你没有背叛吗?”顾九倾琉璃般的眸子闪过一分恼恨,“夺了头筹,第一件事便是摆脱本宫,让你当本宫的男妾难道委屈你了?”
“现在我是国子监司业。”裴厌辞垂眸,平常那些场面话他顺嘴就来,此刻顾九倾总揪着男妾的事情不放,让他如鲠在喉,只觉得不耐。
“是啊,靠卖身子得来的司业。”顾九倾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旁侧扯开,只看到一片白腻。
不知是为了恶心他还是恶心自己,“怎么,你的新主子昨夜没有宠幸你,失宠了?”
事后他好奇郑清来为何会做出收义子的荒唐决定,他误以为他们俩已经有了首尾,但凡乱说一句,他这不受宠爱的太子都将更惹皇帝厌恶。
可笑至极,他从未碰过裴厌辞。
那么,他身上的痕迹是哪来的?在他受伤吐血、浑身惨痛之时,这人又在谁的床榻上抵死缠绵。
原来那些情真意切的关心,都是可以随意给旁人的吗?
顾九倾气得发抖,“本宫早就该看出来的,你为了上位不择手段,肮脏下贱,毫无底线。”
裴厌辞本来能避开他的手,但思及对方身份,还是站在原地。
胸口被他的手扯开一道口子,晚风簌簌地灌进胸膛,有些冷。
“既然殿下是这般看待我的,那我便不污了殿下的眼了。”
裴厌辞想要弯腰行礼离开,借以挣脱开他的手,顾九倾却死死揪着不放。
“殿下,你的手该脏了。”
“以为傍上了更有权势的人,连从前的虚与委蛇都懒得给吗?”
“我从来都是一个人。”他漠然道。
“给了郑相吗?还是那个外邦杂种?”
“殿下慎言,戚澜是章平公主殿下的儿子。”这人是不是有病,郑清来都能当他爹了。
“你帮他说话?”
“两位,你们是不是堵着路了。”
齐允升身后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他惊讶转身,戚澜懒散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顾九倾背后,不由大骇。
何时出现的。
“戚少爷,你……”
戚澜甩开手臂上扭住的手,一脸好笑地抱胸看着两人,朝裴厌辞抬抬下巴,“没看到人家衣裳都乱了吗,这是一朝太子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来的事情?”
这话听在顾九倾耳朵里,俨然就是对方在护着自己的所有物,避免别人的觊觎窥探。
他冷冷地看了眼戚澜,“长辈说话,没有晚辈插嘴的份。”
戚澜这才想起来,顾九倾和裴厌辞都算自己的舅舅。
舌头舔舔后槽牙,有点不满。
好端端的,自己平白在两人面前低了一辈。
唇角微微翘起,眼里懒意退却,他眼神锐利如刀,劈开顾九倾的哆哆视线。
“我这个外甥,至少不会在这里撕开舅舅的领口。”
长廊之下,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黑色的檐角淌下一串串断续的水涟。
晚风有些凉,吹在没衣裳遮掩的部位, 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戚澜眸光嘲谑, 抱胸靠站在方柱边,脑袋歪歪地抵在柱子上, 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俩。
裴厌辞可没有给别人看戏的兴趣, 将自己的衣襟从发白的指骨中扯开, “殿下若没有别的事, 臣便走了。”
路过戚澜的身边, 他似笑非笑道:“好外甥, 还不走?”
戚澜小声嘟囔了句“没意思”, 解开了胸前交叠的手, 跟着离开。
顾九倾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被宽大的袖口遮掩,眼里乌沉暗涌。
齐允升望望左右, 等那两个人都不见影儿了, 也不见自家主子有动弹。
“殿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
顾九倾站在飘摇的红灯笼底下,一身鲜红落拓。
“允升, 我没想骂他的。”
一句呢喃从耳畔边飘过, 齐允升还没琢磨出味道来, 便溜走了。
不敢细思。
“走吧。”
只是眨眼之间,顾九倾冷厉果决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无边无际的长廊里,像外面飘扬的水汽结成的冰粒子。
————
裴厌辞等没见后边的人后, 放慢脚步,垂着脑袋凌乱的衣襟,身后突然有人撞了下他的肩膀。
戚澜道:“喂, 你和太子是不是之前好过?”
“你问那么多做甚。”这人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裴厌辞揉着肩膀,没好气道:“走路不会看点路?”
这么宽的道,非要挤他。
“你们大宇男子就是娇弱,难怪跟我大熙打了这么多年仗,就没赢过几回。”
“肩膀被你撞疼和娇不娇弱无关,来一个莽汉按你这么撞照样疼。”
“行吧,我给你揉揉。”戚澜一脸嫌麻烦的样儿,支直了身子,手搭在他肩膀上,却没动,手指勾了勾他的衣领,指尖挑开一点。
裴厌辞低头一看,方才顾九倾有点用力,又在气头上,指甲在他的皮肤上划了一道红痕。
鬓边一缕鬈发随风拂起,划过鹰隼般的眸子,柔化了眼里的锋锐。
戚澜手抠了抠那道痕迹,手背立刻被裴厌辞拍开。
“撒手。”
他收了手,带着桀骜挑剔的目光重新上下审视了一遭,半晌,道:“长得还算不赖,有鼻子有眼的。”
“……不会夸人就别夸。”裴厌辞嗤笑,细看之下,戚澜的眼睛不是大晤人普遍拥有的棕褐色,而是更纯粹、颜色更浅的金珀色,更难在那双眼睛里留下自己的倒影,所以看起来更加目中无人,透着一股野蛮的凶狠劲。
“我没看出你有甚值得我夸赞的地方。”他费解道。
堂堂太子,甚样的男女没见过,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但不得不说,能让大宇太子念念不忘的人,引起了他几分去勾一勾的想法。
“你知道哪个族的人眼睛是异色的吗,比如红色、绿色、或者紫色?”他从这双眼睛里突然想到了另一人。
“嗯?”这话题跳跃有点大,戚澜愣了下,这才回答道,“绿色的在西域人中常见,不过我们中原西部深山也有不少异族部落,百来年前大宇和大熙扩张国土时都有攻打过那些古族,不少已经被杀得灭族了。”
裴厌辞眼皮微阖,不知在想甚。
“你碰到那种瞳孔异色的人?有点意思。”戚澜摸着下巴道,“我可以帮你去找找古籍记载。”
“不用,看你眸色与我们的不一样,好奇而已,不知道会不会有那种颜色更加独特的人。”
裴厌辞目光在瞧他,实则思绪已经飘远,似乎透过他在看别人。
戚澜眼睛微微眯起,三分玩世不恭夹带着两分危险的不满,“你看着我,在想着谁?”
“没谁。”裴厌辞招呼了声不远处的无疏,去门口搭马车。
一缕晚风在指间吹过,抓不了,停不住,身前已再无人影。
戚澜摸摸下巴,不知在思虑着甚。
————
第二日,裴厌辞拿着越停和小院书生们拟好的改革章程,直接到齐府拜访。
齐祥宿醉刚醒,睁着惺忪的睡眼,半晌瞧不进上面半个字。
“这个嘛,要不你先带去国子监,我们下午再细细讨论。”
他打了个呵欠,手中一空,下一刻,他的脸上被泼了一杯隔夜的冷茶。
“大人醒了吗?”裴厌辞脸上挂着温切的笑容,拿着空了的茶杯,一手拿着文书。
“……”他抹了把脸,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茶叶渣,乖乖点头。
没醒也醒了。
裴厌辞走到屋里的盥盆边,拧了块湿布巾给他擦脸,与他说了简择谦和徐度吵架被他退学的事情,末了道:“我打算借着这事,将严进严出的入学出师制度落实下去。”
“这个难啊。”齐祥搓搓眼睛,“礼部不会同意。”
“为何?”
“没钱。”
“监生学完五年出师,礼部近期还想缩短时间,改为三年,方清都正在据力争这事,你还要把严出师考核,那延期出师的监生还不知在这待多久,咱们哪来的地方和多余的博士助教。”
裴厌辞之前听过他们讲起有监生是靠使银子买名额进来的,“我们国子监为何这么缺银子,缺多少银子?”
“很多,哦对了,”齐祥道,“下月发你的月俸得先减半,年底看看收支再补给你,先跟你说一声,不是监里故意克扣。”
“……这么穷?”难怪那些博士一脸苦大仇深,怨气十足。
齐祥沉重地点点头。
“是礼部不拨款给我们?”
“这倒不是,每年朝廷各衙署的经费都是统一由户部拨的。”
和大陶差不多的方式。
那就是朝廷缺钱了。
从来没人提及此事。
一个月前,月熙江不是还举办了盛大的龙舟赛,皇帝还难得地办了一场击鞠赛。
“这条提议,先否了。”齐祥看也没看,直接翻了几页,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收回州府对官学管控?嗯……具体的举措很好,切实可行,看来没照搬我之前给你的那些……每个州府另设专门的教育衙署……我怎么就没想到!从前国子监管全大宇的乡校,县学,州庠,自然力所难及,若是各州府有专门的衙署,衙署可对一州官学进行管,而我们只管衙署,岂不省了很多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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