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厌辞一笑而过。
别说二心,他压根没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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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毋离再三保证自己会量力而行后,他们也不好再说甚,单独留下他,他们一行先回府。
裴厌辞自然是跟着他们一起回去,沿途暗暗观察着街道和坊市,大宇朝的生活习性与他前世的大陶差不离,不由放心了许多。
若是露出马脚,借尸还魂的事情被人发现,他很可能会被当成妖怪处了。
他摸着后脑勺,思考着要不要借机说自己失忆呢。
祥庆酒楼靠近东市,他们一连走了安兴、兴宁两坊,又穿过好几条巷曲,这才到了一处乌瓦白墙的院外,五六级台阶之上,有一道两人并排宽的小门。
无疏利落地敲了几声,门很快打开,裴厌辞随着他们走进去,冷不丁被身后人撞了下肩膀,本来就失血晕乎的身子打了个偏,差点摔倒在地。
“哎呀,厌辞,你没事吧,走得急,不小心撞到了。”
那小厮忙上前扶住他,裴厌辞摆摆手,正要说话,哪想到对方又开口了。
“非远死了,茶房管事的位子非你莫属,以后可是要当管事的人,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观察着裴厌辞的脸色,鼻孔收缩又张大,鼻子边小指甲盖大小的肉瘤也被扯着动了动,似要发出一声冷哼。
有一瞬间,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又飞快地被热情的讨好掩盖。
“以后你可要多多罩着弟兄们几个啊。”他佝着腰,笑着笑着,心底冒起一丝寒凉之气。
这个一向老实憨厚的人,在他的眼前慢慢收敛了所有表情,深邃的眼眸望不见底。他此刻的心,晃晃悠悠地悬在半空,任由对面的人把玩,拿捏。
恍惚间,他以为站在面前的是贵不可言的太子殿下。
小厮讨好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
裴厌辞揉了揉撞痛的肩膀,不疾不徐地开口,“茶房管事最后是谁还不一定,现在说这个太早了。”
他半开玩笑道:“你如果是管事,你会喜欢自己还没做决定的时候,底下的人已经开始帮你做决定了,让别人骑在你的头上?”
那小厮脸色讪讪。
“还是说,你故意这么说,想让我落选?”
“我怎么可能这么想,你发达了,我们都能沾光。”小厮连忙摆手,讪讪笑了两声,发觉自己多说多错,赶紧快走几步追上别人。
裴厌辞也没多说。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
一边试探他的忍耐底线,一边笑着说让他别往心里去。
日后他若真当上管事,这种人嘴上与他称兄道弟,享受着他身份带来的好处和庇护,一边又会在心里看不起他。
————
他们到了一排倒座房,几人招呼着离开,陆续进了各自屋子。
裴厌辞脚步正犹豫时,其中一间屋子出来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他面如金纸,同样身穿小厮的衣裳,看到他血糊淋剌的样子,激动地跌跌撞撞迎上去,扶住他的手。
“厌辞,你这是怎么了!”
“被扼鹭监的人推搡了一下,撞破了脑袋。”无疏道。
流出来的血没多少,更多的是淤血,整颗脑袋胀胀地发痛。
年轻人眼里立刻涌起泪花,“好端端的,怎么会碰到扼鹭监的人。”
“这要问他了,无事出府做甚去,回头肯定要被总管责难。”旁边一个小厮闲话道。
无落心虚地避开那小厮的眼神,又暗暗朝裴厌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多话。
“无落,你还受着风寒,先回屋吧。”那个方才与他称兄道弟的小厮听到动静,立马过来关心道,“厌辞就是受了点轻伤,没多大事。”
裴厌辞久病成医,一眼看出这不是普通风寒。
再看年轻人愧疚无助的哭泣,今日他出门的原因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见那个小厮过来,又有几个小厮也跟着安慰,让他先回屋,看来人缘很好。
比他这个前身好了不知多少。
无落却推开那个小厮,仿佛受惊的麻雀般偎靠在裴厌辞的身上,嘴里心疼地关切道:“厌辞哥,我们回屋吧,我给你包扎一下。”
那小厮看向裴厌辞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几分别的意味。
裴厌辞低头瞥了眼无落,后者低垂着脑袋,眼框湿红,还有泪光在涌动。
无落半依半靠地与他进了屋,把那双嫉恨的眼神关在门外后,略带焦急地望着他:“药呢,买来了吗?”
“没。”
听到这话,无落两只眼珠子似乎要崩出眼眶,牙齿在两瓣薄唇间张牙舞爪起来,但有些话还没能开口,最终又硬生生给逼了回去,转瞬间被一副脆弱的笑容遮掩,“没事,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也没有多平安。”原身都被打死了。
“哦,对,你的伤!”无落这才想起他后脑勺的伤口,拖着病体艰难地从自己的箱笼里拿出一个小药瓶,“这是我之前偷偷攒下的金疮药,花了我足足二两银子,你拿去用吧。”
裴厌辞随意打量了下,没接。
无落以为他舍不得用,虚弱地笑道:“没事的,你全用完都不要紧,我这身子眼看要不行了,能不能撑过今年这场春雨还不可知。本来我还想着,你这回偷摸着出府,能带回一两副药回来,没想到……”
眼看嘴里的话要变成埋怨,他及时住嘴,再次把药瓶递过去。
“我好歹还能捱一捱,要是到了夏天,天气暖和了,这风寒兴许也就能好了,眼下要紧的是你的伤。”
“偷摸溜出去买药总不是个事儿,不如去请外头的大夫来,张总管不至于这么不通人情。你要舍不得这脸面,我帮你去求。”
无落忙道:“不用,不用,怎好意思麻烦他们,单单央你一个我都觉得过意不去了。”
他特意强调了药的价值,二两银子足够一个村镇三口之家将近一年的生活开销了,对于一个月三钱银子的太子府下人来说,也是价值不菲,他干脆利落地拿出来,就是想要裴厌辞承他这个情,自己再卖卖惨,一向老实又心软的人怎么受得了。若是平日性子,对方肯定一口应下来,恨不得立刻再去一趟。
他伸手去抓裴厌辞的袖子,想把药塞给他,却被他避开。
“既然心里过意不去,我也不好让你难做人。”
裴厌辞转身搜罗了一通原身值钱的物件儿,扭头往屋外走去。
“厌辞,都快二更了,你去哪里?”无落焦急地追到门边,又猛灌了一口夹带雨气的冷风,瘫在地上连连咳嗽不止。
裴厌辞带了全部的银两和铜钱,摸黑到厨房里,花了二十文钱让厨娘多烧了些热水,将银两和自己身上的衣裳烫了两遍,又仔仔细细洗了遍身子,这才合衣躺在床上,歇了下来。
————
一人鬼鬼祟祟地进了屋。
刀尖炸裂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
黑暗中,裴厌辞背对着屋门,睁开了眼睛。
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响彻在半夜院子中。
毋离肥胖的身体整个拍在地上,颤抖的腿压根没力气站起来,只能蹭着地面不停后退。
靠窗的床榻上,褐色人影缓缓翻身,坐了起来。
毋离死死抱着屋门,涕泗横流的脸顿时僵住。
“吓到你了,失礼失礼。”裴厌辞友善地笑了笑。
“你怎么在这里!”毋离瞪远的眼睛,怒道。
“怎么了?发生甚事了?”
“毋离,你回来了?还好吗?”
“没你们的事,回屋睡你们的大觉去。”毋离没好气地把左右屋子被吵醒的人赶回去。
“这是甚味道?”一人突然开口,鼻子旁边的肉瘤随着他吸鼻子的动作抖了抖。
擦擦脸上的汗,毋离这才发现自己坐着的地上多了一滩深色。
他窘迫不已,这一幕让其他人看到,更加让他难堪。
他局促地坐在地上,费力地往门后的阴影处挪了挪。
“厌辞,你怎么在毋离和非远的房里?”隔壁屋子的人探出头奇怪地问,“大半夜的,你来这装神弄鬼做甚?”
“无落的咳嗽声有点大,我俩现在身上不是带着伤就是带着病,在同一间屋子里不便养伤。”裴厌辞道,起身走到门边,把一件外裳往地上抛去,“所以我想在这暂住几晚。”
非远死了,床位至少能空出来一段时间,他刚好能住。
“你来这边住,那无落的屋子这几日不就空了张床位?”一人眼神立刻亮了亮。
另外一人道:“厌辞,我干脆直接和你换屋子怎么样,我那屋子又大又敞亮,还没有霉味。”
“你那屋一年四季都晒着太阳,夏天的时候都落不下脚,拿最烂的屋子换最好的,你这不是欺负厌辞老实嘛。”又有一人道,“我屋子比他好,我跟你换。”
“你同屋的睡觉呼噜声跟炮仗一样,还脚臭,你不也坑人家嘛。”
“厌辞,咱们还是不是兄弟了?你要换屋子,就该想着我啊。”
裴厌辞为难地看着另外两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望二位体谅,我好兄弟都开了口,哪里还有其他办法。”
两人眼里顿时闪过失望,但也解,悻悻地回了自己屋子。
那个小厮则欢天喜地地回屋收拾行李,看着一晚都耽搁不了。
裴厌辞将其余看热闹的小厮三言两语打发走,合上了屋门。
门边的毋离从地上站起来,把挡着的外裳丢到一边,想着刚才的一幕,不禁悲从心来,叹道:“非远眼下要是在,肯定能如愿和无落同屋住。”
裴厌辞随口应和:“那是可惜了。”
毋离去外头院子里打水洗澡,回来后身上已经干净,见裴厌辞仍躺在非远的床上,道:“你怎么还不滚,已经有人跟你换屋子了。”
“无落病着,觉浅,这会儿收拾铺盖会打扰到他。”
“这时候你倒是体谅他了,”毋离嫌恶道,“若真把他当好兄弟,你也不会嫌弃他咳嗽打扰你睡觉。”
“我这么说,不过是刚好有借口让出了屋子,省得继续遭人记恨。”裴厌辞翻身转向他,见毋离擦着手里的刻刀,眉头微挑,道,“你睡觉有防身的习惯?”
“不是,这是非远的刀子,前段时日他说想给无落刻个檀木手串保平安,却没想到……”毋离哽咽起来,“非远,你大哥没用,只能让你尸体被那些杂碎带走,回头你还要被拿来污蔑太子殿下呜呜呜呜呜……”
裴厌辞即将阖上的眼皮被他一声接着一声的嚎哭打断,也不睡了,道:“真不至于。他身上的衣裳没甚特别的,一般小厮都穿这样。就算扼鹭监有心想看是哪府的小厮,翻他尸体,搜出了出入太子府的腰牌,证明是殿下的人,最多也是扼鹭监的人私下里拿这事当面笑话太子两句,不可能闹大的。”
一个打杂的小厮,不会有人放在眼里。
分量太轻。
“是吗?”毋离仍旧狐疑道,“你不会不知道,太子与扼鹭监那位老阉儿有天大的仇怨吧?咱们太子势单力薄,我真怕他哪天被扼鹭监弄死了,咱们这些下人跟着陪葬,那我岂不冤枉死了。”
裴厌辞:“……”
原本还想着他是个忠心耿耿的。
但不多。
却也情有可原。
寻常官宅更多的是家生子,因为忠心不二,用起来放心。但皇子府邸不同,他们成年后才出宫开府,能从生母那里带来的心腹有限,若是外祖家族势弱,自己不得宠,就只能去外头买仆役,忠心程度会差很多。
毋离明显是外头买来的仆役,若真是家生子,早被重用为管事,而非一个在厨房干最累最苦活儿的小厮——他晚上央厨房婆子烧热水时攀谈得知的。
而裴厌辞这种是地位最差的,不是清白人家出身,后颈处有烙印,那是祖上犯了事的戴罪官奴,除了天大的恩典,否则他自己、他的孩子,世世代代都只能为奴为婢,任人打骂差使。
“不过,”毋离眼神清亮,兴奋道,“非远今儿个是央了看门的婆子通融,偷摸出府的,身上没带牌子。”
府里管的严格,寻常他们这些跑腿办事的小厮都不能私自出府,更别说肆意惹事。若是有事,管事会给底下的小厮婆子办事牌子,他们都是靠牌子出入后门的。
“那就更没事了,你放一百个心。”裴厌辞打了个呵欠。
他真的想睡觉了。
见他又要睡下,毋离不满道:“之前在酒楼后门巷子里,你怎么不说出来。”
这人看着面善,实则一肚子坏水,指不定就想看他偷尸体的时候被扼鹭监的人抓住。
“对了,”毋离想起来甚,未尽的泪眼仍旧有化不开的怀疑,“你今天偷偷溜到外面,到底是做甚去的?”
见裴厌辞没搭他,他又道:“你放心,你就跟我说,我决计不会告诉第三个人,我只是想解了心里的疙瘩。”
裴厌辞被他烦得不行,睁开眼睛,随口应付两句,“祥庆酒楼菜色好,我帮无落买几样,他得了风寒,没有胃口吃饭。”
毋离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道:“你这个人,当真没尝过好东西。”
裴厌辞:“……”
“你要是认我做大哥,以后太子都得吃你剩下的。”
他再也懒得搭这胖子,翻身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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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无疏一早就过来给裴厌辞送药,换药,还帮他把伤口包扎好,细致又耐心。
裴厌辞盯着他几不可见的喉结,眼里微微出神,就听头顶一声“好了”。
思绪被打断,他也没再想,与他从毋离的屋子出来,路上闲聊间,探听了部分消息。
奇怪的是,太子平日里深入简出,日子过得简朴清闲,本该在府内任职、掌管府内大多事务的内侍也没几个,就只有张总管与他带来的几个心腹,其余人全是外头买来的仆役。
因为如此,他们这些人才有机会担任管事。
比如非远。
非远和毋离平日里称兄道弟,与他的原身平日里关系也不错,前段时间上头说茶房那儿要选个新管事,非远平日里会做人,人缘素来极好,大家都以为他会当管事,又是道贺又是请酒,折腾了大半个月,却一直不见动静。
前几日他从别的管事那里得来风声,说张总管还在原身和他之间犹豫不决。
别人的贺也道了,自己的酒也请了,若是最后当不上管事,非远就成了府里一大笑话。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血气方刚又好面子,哪里能容忍这样的结果。
昨日去跟踪他,无非就是想从他“异常”的举止中抓到把柄,从而攻讦,除去竞争对手。
最后动了杀念,估计也是想浑水摸鱼,把原身的死栽赃给扼鹭监,在当时来看简直天时地利人和。
阴差阳错下,裴厌辞痛失竞争对手一枚。
“非远哥也不是甚好人,这两日到处传你和无落哥不清不楚。”无疏说着嘟起嘴不满道,“你也是,怎么就和无落哥走得那么近。”
呵,他俩还是情敌。
裴厌辞摸摸受伤的后脑勺。
“无落哥待人和善,脾气好,身子骨又差,平日里大家都会照应他一二,有时候我也会帮忙。就是不知为甚,我瞧着就是不喜欢他。”
“你还小,以后就会知道了。”裴厌辞道。
刚刚他才晓得无疏仅九岁,是府里年纪最小的仆从,父亲做工时意外身亡,被主人家丢在路边,尸体都烂了才被人发现。后来族里人去闹,这才讨得五十文的安葬费。但母子二人压根没瞧见银钱不说,还被占了房屋田地,逐出族谱,孤儿寡母过活不下去,这才把自己卖给了人牙子。
“后来娘亲被张总管买了,府上丫鬟已经足够,总管本不愿多收人,好在我是男儿身,总管瞧我们母子俩孤苦无依,这才应允,让我跟着管库房的越管事学看账目。”
裴厌辞听无疏叽叽喳喳地说着,迎面碰上一个小厮,朝他俩打了声招呼,看着对裴厌辞的态度好了点,而且眼里还有点淡淡的同情。
路过自己原先那间屋子的时候,他才明白他们那点同情是怎么回事。
他的鞋袜、铺盖、衣裳,还有前身常用的茶碗物件儿,散乱得半个院子都是,故意丢到檐外,全被春雨浸泡了一夜,脏得不行。
“呦,厌辞,你来了,瞧我这个急性子,昨晚你说跟我换了房间,我这就搬来了,想着你后脑勺有伤不方便,就帮你收拾打包了下。”
昨晚与裴厌辞换房间的小厮热情得笑着,走到屋外,仿佛这才看到院子的景象一般,故作惊奇道:“哎呀,怎么变得这么乱,肯定又是那些爱占小便宜的婆子,以为这些破烂玩意儿都是不要的,想从里面翻出点值钱的玩意儿,那些婆子就是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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