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迟站在不远处望向姚远,眼底泛红、面色憔悴,似乎比之前瘦了许多,他冲姚远拱拱手,道:“姚帅,下官身体不好,耽搁了路程,还望勿怪。”
两个月没见,李迟的嗓音和以前不大一样,有些沙哑,而且说话间气息虚浮,时而克制不住掩唇轻咳,完美符合了身后将士们对于京中达官贵人弱不禁风的刻板印象。
最后姚远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接过圣旨、然后遣散众人,将李迟带到了自己帐中。他只记得那双泛红的眼睛、眼下的青黑,还有消瘦的脸颊。
李迟跟随姚远进入帐内,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挂到旁边,然后便看见了摆放在角落的武器架——上面那杆雪亮的银枪,枪头上光秃秃的,上头的缨子没了。
李迟的手一顿,仅是看了一眼就仿佛触电般收回目光,垂眸掩饰自己眼中的情绪,又在姚远转过身来看他时牵出一个微笑,说:“姚卿,好久不见。”
李迟分明没做错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却在为上一辈人的恩怨受着不明不白的委屈,默默承受了姚远单方面的冷战,如今纡尊降贵来到这苦寒之地,却连一句为什么离开也不敢问出口。
李迟微微测过脸,在姚远指尖蹭了蹭,最终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眼泪掉了下来,他的脆弱在这人面前总是藏不住,轻轻一碰就如同决了堤,他说:“想见你,相思成疾。”
姚远再也压抑不住,将人扣进怀里抱住,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对不起啊,我的小陛下。”
李迟的眼泪顺着面前冰冷的铠甲往下淌,他哭得无声,却几乎力竭,断断续续地说:“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好不好......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姚远的手覆着李迟的后脑勺,听着耳边断断续续的哭诉,心中酸软一片,溃不成军,道:“不,是我的错,不该不告而别......对不起。”
姚远坐到榻上,桌上蜡烛以被他熄了,帐中只剩炭火盆发出的一点微光,他借着这光亮,仔细地端详李迟的面庞。
数月不见,说不想念肯定是假的,但他不会像李迟那样直白地倾诉,他的爱恋隐忍而克制,只在这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才显出端倪。
姚远再也忍不住,俯身轻轻吻了李迟的额头。李迟往被窝里缩了缩,在睡梦中嘟囔道:“姚卿,我冷。”
北疆不比京城,就连将军帐中也不会凭空比别人多一床被子,而李迟也不比他们皮糙肉厚的行伍之人,方才睡这一会儿便冻得手脚冰凉。
姚远把人侧着搂在怀里,用胸膛最热的地方给他取暖,又勾了勾腿,将李迟的双脚夹在自己小腿之间,用腿肚给他暖脚,最后把他冰凉的双手搭在自己腰间给他暖手。
其实这样一番折腾,李迟早就被弄醒了,只是他很不好意思,这种肌肤相贴、交颈而卧的姿势,实在是太过旖旎。之前大言不惭的侍寝之事,如今不过擦了个边就已经令他面红耳赤,只能紧闭双眼假装自己还睡着,任由姚远将自己抱在怀中,享受着独特的人形火炉。
姚远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他纯属担心李迟着凉生病,所以尽可能贴得紧一点,然而李迟的肌肤太过细嫩,腰身也很纤软,那触感根本不能细想......他真不该将李迟的手放进自己中衣里头,毕竟手凉一点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要是擦枪走火了才真叫一个没法收场。
姚远在心里暗自庆幸,得亏李迟睡得沉,他那处的反应实在太过羞耻,若是李迟醒着肯定会被吓到,让他误以为自己是个混蛋老流氓。他竭力压制自己灼热的呼吸,颠三倒四地在心中默背《孙子兵法》,浑然不觉自己背得乱七八糟。他勉强压制住自己下腹的火气,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要做个正人君子。
李迟更是不敢睁眼,用尽毕生演技来装睡,他能感受到对方那里紧贴自己、强烈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根本不敢动弹。尽管之前曾悄悄看过一些杂七杂八的画本和图册,大概知晓龙.阳之事是怎样的,可是......如今看来,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承受不住。
相拥而眠的一夜过去之后,两人各顶着一双熊猫眼起了床,坐在榻上相对无言,大眼瞪小眼,俱是一副熬了大夜的模样。直到炭火盆熄灭,晨光从门帘缝隙中洒进来,才终于缓过神来,起身披衣。
姚远被热出了一身薄汗,只能换掉里衣和中衣,换一套干的。他背对着李迟脱衣,露出遍布零星伤痕的肩背,还有凌厉的腰线和臀线,再往下是肌肉紧实的双腿,仿佛蓄满了力量。
话说朝廷钦差是个白净瘦弱的少年也就罢了,还在玄冥军主帅帐中留宿了一夜,这事儿火速传遍北疆军营的大小角落。就连一脸桀骜不驯的绝影,都被汪威抱着脑袋讲八卦,听得一双马耳朵直甩,十分不耐烦。
汪威刚用汉话讲了一遍,这会儿打算换成蛮语再讲一遍,深吸一口气就要对绝影开启第二波滔滔不绝。结果被远处飞来一把五尺苗刀,当啷一声楔进汪威脚下的地面,那刀锋但凡再前进一寸,都能让他断子绝孙。
汪威连忙放开绝影的脑袋,双手捂着裆麻溜儿跑了。姚远嗤笑一声,上前收刀入鞘,又将绝影牵了出来,翻身上马。
李迟穿好衣服,走出军帐时,明显感觉到四方投过来数道打量的目光,想必是姚远的部下们很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担心自家主帅被京城来的狐媚子给勾了魂。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李迟循声望去,竟是姚远骑着一匹乌黑骏马而来,背对着天际金红色的朝霞,马蹄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那画面是贫瘠的语言所无法描绘的壮丽。
姚远马术极佳,冲向李迟时并未减速,而是一扯缰绳,同时双腿夹马腹,让绝影偏过方向,他顺势俯身一捞,就将李迟给带上了马背。
李迟眼前景物颠倒了一圈又转正,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不知怎么就成了和姚远共骑一匹马的姿势。他骑术真的很烂,连忙紧张地抓住了姚远环过自己的双臂。
姚远裹紧了他身上的狐裘,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道:“陛下,让末将带你去看看北疆的大好河山如何?”
就在姚远策马出营时,正巧碰见孙毅带队轮值回来换班,孙毅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看着姚远怀里带着一个男女莫辨的美人擦肩而过,美人的下半张脸都藏在狐裘毛领中,只露出一双似曾相识的眉眼,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孙毅卸下头盔,最终还是没能认出那是李迟,他问门口值守的小兵方才是何许人也,小兵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小姐府上的看门丫鬟,羞赧地答道:“孙副帅有所不知,那是押送犒军物资的钦差大人,似乎是大帅旧识,大帅为着此人扫榻以待,两人昨夜睡在一处呢。”
孙毅顿时觉得自己要从两鬓斑白变成须发尽白,悲痛地回营拿了两坛酒,去姚天墓碑前告罪,不过是轮值一趟的功夫,就没看住小侯爷,让他被一只狐狸精迷了心窍。
千顷草场飞掠而过,他们迎着朝阳驰骋。李迟在姚远怀中逐渐放松下来,他伸手摸了摸绝影乌黑油亮的鬃毛,回头看向姚远,问道:“此马何名?”
姚远嗯了一声,没有多解释。李迟沉默半晌,才犹豫着开口问道:“我们......这算是和好了么?”
李迟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他从袖中掏出一束银白色的缨子,上头沾了些灰尘,李迟仔细拍了拍才递给姚远,道:“这是我早上在帐外地上捡到的,还以为姚卿是故意扔那儿,不想与我好了呢。”
姚远一愣,连忙伸手往自己怀里掏,结果啥也没摸着,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换过衣服了,可能正是在换衣服的时候那缨子落在了地上,险些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扶额道:“前些时和蒙克交战,不慎掉落在地上,后来一直揣怀里,忘记绑回银枪上,是我大意了。”
一条小溪淙淙而过,往上游看去似乎源自于远方的雪山,往下游则绵延到北疆草原之中,这冰泉汇成的溪水如同大地的生命线,悠悠不绝。
李迟惊奇地上前蹲下来,伸手去够那清澈见底的溪水,却被冻得一激灵,回头冲姚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京城,从前只在书上读到山河壮丽,如今见了才觉美得令人窒息。”
姚远放绝影去一旁吃草,走到李迟身边坐下,捉住他冻得发红的手,塞到自己怀里,说:“这也是我愿意用毕生去守护的,不论是京城的民生风物,还是塞北的草原雪山,为将者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李迟靠在姚远怀中,头枕着姚远的肩,手上传来阵阵暖意,只觉得若是时光停滞在此刻,那也十分美好。他在姚远颈侧蹭了蹭,开口道:“姚卿。”
李迟定定地看着姚远近在咫尺的面庞,脸上泛起微红,说:“初春的杏花,深冬的腊梅,秋日的丹桂,盛夏的茉莉......”
溪水撞在石块上的声音悦耳,姚远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打横抱起李迟,将人带到马背上,一夹马腹便疾驰而去。
当年送杏花至北疆时,他尚且是京中惶惶不安的幼年皇帝,送腊梅至侯府时,他方知自己对姚远的种种情愫萌芽,折下丹桂递给姚远那天,他以为与姚远再无缘分,送茉莉予他时,他只想孤注一掷地与他生死莫离。
他在姚远离自己而去的数月时间里,迅速地憔悴下来,太医院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他疯狂了一把,托病罢朝,私自离京,见到姚远后,才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心跳终于落在实处。
千里神驹绝影被用来拉车,姚远也不嫌屈才。这辆马车是李迟来时乘坐的那辆,内里十分宽敞,刚好可以躺下两个人,还有火炉可以取暖。车夫是个不会说话的影卫,有他在侧,安全上也可放心许多。
姚远被那火炉热得不行,把自己外袍解下来盖在李迟身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李迟乌黑柔软的发丝。
他从前只希望李迟能好好地,平平稳稳地居于庙堂之高,做个无忧无虑的小皇帝,如今却不料自己会成为李迟忧思的源头。李迟愿意放下帝王之尊、千里迢迢来寻他,他也实在是无法再自欺欺人、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说到底,上一辈人的恩怨已然终结,不论是始作俑者,还是被牵连进去的人,早已死的死散的散。天下格局已定,恨谁都无法改变局面,他依然要死守边疆、奔波操劳,依然要警惕肃王之子将来夺权。
天下本就没有完全纯粹的爱恨,他活这一遭,从来没有和其他人有过这样难以割舍的羁绊,所以他舍不得,也放不下。
“客栈。”姚远穿上外袍,给李迟紧了紧狐裘,抱他下了车,“我们在回京的路上,今夜先在这儿落脚吧。”
“啊?”李迟有些失落,“本还想在北疆多留一阵呢,好不容易才见你一面,怎么又要分别了......”
“说什么胡话,哪有一国之君无故离京太久的道理?”姚远轻笑一声,“陛下不担心被人说是昏君,我可不想被骂妖妃祸国啊。”
店小二见来人气度不凡,像是贵公子,怀中还抱着一名美少年,身后跟了个仆从,于是会意,朗声道:“上房两间,好酒好菜给您送上门去嘞——”
只见那房中布置太不正经,床头有锁链和镣铐,墙上挂着钩子和皮鞭,桌上摆有玉.势和膏脂,还有花酒和香烛......
姚远当即掉头出门,冲朝他眨眼的店小二爆喝一声:“成何体统?!立刻给我换一间,否则休怪我将此处夷为平地!”
店小二一惊,连忙告罪,带他们换了一间房,出去准备饭菜时对厨子念叨道:“我看那人眉眼间戾气极重,怀里的少年又娇弱得很,还以为是个喜欢折腾人的,难道是我看走眼了?”
李迟被姚远放了下来,坐到火盆前伸手取暖,道:“这几个月把之前调养出的底子败了个干净,畏寒得厉害,姚卿见笑了。”
姚远脱下外袍挂在一边,被这屋内暖气热得出了一身汗,灌了好几杯凉茶才缓解,道:“我到时候再托杨姑娘配点药吧,陛下还年轻,养养应当不难恢复。”
“说起杨姑娘,倒真是个奇人。”李迟盯着暗红的炭火,边烤边揉搓自己的双手,“她至今未曾婚娶,似乎于她而言,只有悬壶济世这么一桩要紧事......不过话说回来,像她和朱紫将军这样的女子,我觉得谁都配不上她们。”
姚远点头道:“确实如此,等将来我与孙副帅退居二线时,可能会提拔朱将军作为下一任主帅,以她的才干,比汪威更适合领兵,而且还与杨姑娘交好,背后便相当于有正合堂这一支江湖力量的支持,在北疆会方便很多。”
饭桌上十分沉默,那影卫本就是哑的,姚远又十分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李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谁都不说话,只闷头吃饭,半晌后叹了口气,吃得有些没滋没味。
不过到底是少年心性,李迟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知拐了多少道弯,忽然开口道:“不知赵师傅和江掌门他们在韶关是否顺利,好久没见到他们了......我曾问过赵师傅,他俩谁是大欢谁是小欢,他不告诉我......”
影卫正吃着呢,闻言一口白饭差点喷出来,连忙抹嘴,摆手示意自己吃好了。赵梓明与江新月之事,在玉龙门中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没人敢随便议论掌门人的隐秘之事。影卫连连拱手,通红着脸退出门外。
姚远扶额,饮尽杯中茶水,无奈笑道:“陛下,臣时常愧疚,这些年里奔波于战事和政事,忽略了陛下的成长......不知道你究竟是看了些什么东西,学成了这样?”
李迟答道:“偶尔看些话本和图册而已......床.帏之事乃人之常情,大可不必避之不及......姚卿,我们......”
李迟点点头,正色道:“我也仔细考虑过了,我毕竟是君王,待枕边人不可儿戏,等此番战局稳定下来,我会下诏书娶姚卿过门,三书六聘必不可少,风风光光地把这事儿给定下来,那时再行夫妻之实才不枉我对姚卿的心意。”
姚远被茶水呛得连声咳嗽,缓过气来才说:“陛下,早点洗洗睡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明儿一早还得赶路,我护送你回京城之后,会顺道南下去韶关,你在京中可以静待我捷报传来。”
李迟凑上去抱住姚远,蹭了好一会儿,道:“姚卿可一定得遵守诺言,记得得空时要回我信件,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京城不管,这样的别离我可再也承受不住了。”
他觉得这几天实在太考验他行事为人的底线了,过得了这些关,怕是与斩断红尘的高僧也没啥区别的了。
李迟被姚远凌厉的肌肉线条给惊到了,再低头看看自己的,甚至要开始怀疑自己能把轻功练得那么好,是不是因为自己太瘦才会步伐轻盈。
姚远失笑,觉得他这副样子很可爱,抽过那布巾,将人面对面搂在怀里,道:“陛下千金之躯,在我心中是最好看的,不必妄自菲薄。”
李迟很困,饱食过后沐浴,实在是有些乏力,断断续续地聊了几句之后便头一歪,在姚远怀里睡了过去。
姚远怕他着凉,于是将人捞起来,在火盆边借着暖气擦干净他身上的水,换上干净衣物,然后放到榻上,用被子团成一个卷,只露出脑袋在外。
他叹了口气,和衣躺到旁边,这一番禁欲实在是令他身心俱疲,觉得自己仿佛凭空老了十岁。等赶走南夷人,得找个高人来给自己算算,几时能把自己顺利嫁进皇家。
窗外月明星稀,夜幕低垂,他与李迟之间难得的小聚又过了一日。今年年关,他大概不会回京,而是在南疆度过了。所以下次再见时,又会是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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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李迟睡着前的姿势有多么矜持,睡着后他总会不停地往姚远怀里钻,像八爪鱼一样扒在姚远身上,甩都甩不掉。
姚远这个人形火炉被折腾得苦不堪言,好几次恨不得掀开被子凉快凉快,又怕让李迟着凉生病,只得作罢。
李迟无意识地把脸埋在姚远颈窝里,嘟囔着梦话,在他颈侧蹭来蹭去,手也不老实,喜欢钻到衣服里贴着他温暖的肌肤,弄得他心头火起、口干舌燥,这毫无疑问是甜蜜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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