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南下,从寒风飒飒的北疆,到初冬微凉的京城,几乎是他们自相识以来最如胶似漆的一段日子。
将李迟送回京城时,姚远几乎有些恍惚,他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何谓温柔乡是英雄冢,只觉得如若能抛下这四方战火于不顾、弃皇权富贵于脑后,他们二人就此仗剑走天涯,也是极好的。
离宫墙越近,李迟就越沉默,他抱着姚远的手臂不说话,也不看窗外的景物,仿佛只要不看就可以忽略他们即将分别的事实。
马蹄声逐渐停息,影卫拉开车帘,迎接李迟下车,姚远紧随其后。影卫十分善解人意地解下缚在绝影身上的纤绳,将它放出来,然后驾着剩下的那匹马,慢慢悠悠地驱车走了,只留李迟与姚远二人在原地。
姚远侧过头来,挑眉看向李迟,只见他眼底微红,鼻头也泛红,抿着唇不说话,竭力掩饰心中不舍。姚远心中一动,仿佛被猫爪挠过,轻叹口气,将李迟搂进自己怀里,低头吻住了他的双唇。
李迟挣动了一下,没能挣开,被吻得呼不过气来,只好双手环上姚远的脖颈,努力去回应姚远热烈的占有和侵略。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两人都尝到了一丝咸苦的味道。
最终姚远在李迟鲜红欲滴的柔软唇瓣咬了一下,弄得李迟倒抽一口气,才放开了耳根红透的李迟,说:“等战事结束,陛下一定要记得娶我。”
梁丘抱拳答道:“前些时南夷大军久攻韶关不下,幸得赵兄弟等人相助,险些成功刺杀阮氏娇,如今南夷人退回金岩城为据点,与我们遥相对峙。”
林羽补充道:“如今韶关之危虽解,但金岩城被白白占据,总归是咽不下这口气,如今就等着大帅一声令下,带领我们一举夺回失地。”
赵梓明跟在他身后,直到旁人都退下了,才上前附耳道:“侯爷,当时我们摸进了阮氏娇的帅帐,找到了这个,您看看。”
说罢从袖中暗格抽出一沓信纸,大多是阮氏娇与蒙克之间的往来信件,密谋南北夹击,合围吞并南平国一事,和此前战况基本都能对得上。
姚远没什么表情地一张张看了过去,看到其中一张时顿住了,半晌后冷笑一声,道:“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倒真不怕我撑不住,带着大家一起当亡国奴。”
赵梓明早已看过信上内容,知道姚远说的是什么意思,直言道:“我早就觉得长春观非善类,当时沧州军叛变的消息连兵部都能瞒过去,屈屈一群不问世事的道士又是从何处知晓这等秘辛的?”
姚远将信收了起来,道:“沧州军才是他用心打磨而成的一把弑君刀,他机关算尽,既要通过叛军动乱篡权夺位,又要用长春观搏个忠心为国的好名声,里子面子都要,呵,哪有这么好的事?”
赵梓明摇头唏嘘,道:“我反正是想不通,当个闲散王爷不好么?有花不完的钱,还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费这么大周章,到头来一个不留神就要把命都搭进去,实在不能理解。”
姚远将手中兵器当啷一声搁在旁边,沉声道:“李坚原本不止李迅一个儿子,在武帝时期原本还有嫡长子李进,据记载是五岁时死于痨病,可肺痨分明能人传人,却不见肃王府其他人得病的。”
赵梓明心念电转,明白了其中关窍,叹道:“武帝果真是......除了今上,武帝怕是没给过任何人真心。”
赵梓明忍不住替他操心,问:“那你怎么办?今上如今心性纯良,可谁能保证以后不变?若是你爱得死去活来、他却走了武帝的老路,又该怎么办?”
近些年南北前线大小战乱不断,又有水患、瘟疫、雪灾等事,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都被调动起来,集中分配,才能保证国家不在这样的动荡中被吞噬。
李迟几乎一手重建了如今的朝堂架构,以秦山为首的内阁和以彭磊为首的军机处相互制约,没有一家独大,六部尚书大洗牌,提拔寒门新贵入朝,与老旧世家形成对立,他们分庭抗礼,又因为各种内忧外患而不得不统一战线。
他才刚一回朝,就接二连三地颁布政令,将保障前线供给作为首要之事。同时收编整合归降的沧州军,更名为“赤焰军”,成为南平自开国以来的第二支拥有独立编制的军队,帅印握在皇帝本人手中。
制衡之术,帝王之道,他一步一个脚印将这条路走了下去,旁人都道他是想巩固统治,却不知他只是想能为姚远多分担一些这四方江山的重担。
除了姚远之外,他想不出别的理由来说服自己继续当这皇帝,他明明只想当个闲散王爷,无忧无虑地过完此生。
南疆与塞北不同,哪怕是冬日里也不会飘雪,只是湿冷,健康的人在这儿呆久了都会有得关节炎的风险,更不谈他们这些身负旧伤的行伍之人。
姚远到韶关的第五天就肩伤发作,痛的厉害,完全提不动那雪缨银枪,再一问军中将士,才得知与他情况类似的数不胜数,于是他只能一边用左手使苗刀来凑合,一边写信请杨梅带正合堂医士们来一趟。
杨梅得知后没有推辞,留下一部分人手在北城预防雪患,其余人则跟着她即刻启程,一同南下,赶赴边关。
杨梅到韶关时,江新月与赵梓明二人也在,赵梓明眼前一亮,连忙上前打招呼:“杨姐姐好啊,一路赶来辛苦啦!”
这也是江新月与杨梅的第一次见面,两人一个代表玉龙门,一个代表正合堂。两支江湖力量截然不同,却又有着同样的目标——于乱世之中匡扶正道。
姚远方从战场上下来,满身血污,根本看不出受没受伤,回屋简单清洗后才见过杨梅,道:“杨姑娘,我肩伤复发,十分碍事,不知有无根治之法?”
杨梅查看过后,道:“我很早便提醒过侯爷,伤筋动骨一百天,本就有撕裂旧伤,当初刮骨疗毒后侯爷又不曾静养,如今潮气入侵,自然肌骨无力。”
江新月在旁边补充道:“我已给侯爷服下玉龙门的生筋接骨丸,也用银针扎过周遭穴位,却还是不起效,实在惭愧。”
杨梅摆摆手,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道:“此乃痹证之风寒湿痹,宜用乌头汤加减治疗,如侯爷这般寒邪盛者,可加附子、细辛、桂枝等。——这是方子,军中其他类似症状的兵士们也都可以用。”
然后赵梓明就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高冷的大师兄,伸手接过杨梅递来的方子和药包,像个医馆学徒似的,默默去煎药了。
赵梓明快步跟上去,嘴里念叨个不停:“师兄,你是啥时候认识的杨姑娘?为什么你们看起来这么熟的样子?你不是一贯不爱搭理人么,为啥对她就任劳任怨、指东不打西了?我到底还是不是你最爱的小师弟了?是不是色衰爱驰,你想换个枕边人了?”
江新月不胜其烦,恨不得用刚烧开的水泼他,瞪了他一眼,斥道:“说什么胡话?!姑娘家的清誉岂容你这般妄言?!我看你是皮痒了,想被我抓回玉龙门行罚!”
赵梓明背后仿佛竖起了一根摇晃的狗尾巴,连忙贴上去帮忙打下手,觍着脸笑道:“师兄最好了,我就知道你依然最爱的是我。”
江新月懒得鸟他,淡声道:“好好煎药......梓明,等此间事了,跟我回玉龙门吧,你已下山逾十年,也该收心了。”
姚远披衣而出,便见到赵梓明与江新月二人正你侬我侬,顿时感觉十分堵心,转身回屋,啪的一声震天响,将门给拍上了。
他坐到桌前,提笔写信给李迟:“见信如晤,展信舒颜。如今韶关战事正酣,故而年关无法回京,万分想念,遥寄相思。冬寒记得添衣生火,养生暖身的汤药定时喝,切莫再折腾自己,君之憔悴,我之伤悲。”
一想到李迟读此信的时候,会害羞得耳根通红,他就忍不住笑意,兀自乐了好一会儿才将信封好,让信鸽扑簌簌飞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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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姚远刮骨疗的是乌头毒,是生乌,而这里乌头汤中的是制川乌,前者有毒,后者无毒。
其实姚远并不算很适应南疆战场,他从小就被老侯爷带到了北方,吃着朔风霜雪长大的,对南边的了解更多还是来源于兵书,以及为数不多的守城之战的经验。
阮氏娇与蒙克是完全不同的敌人。蒙克率领的北蛮大军如同下山猛虎,惯常喜欢直来直去,兵力压制下快速推进战线。
而阮氏娇率领的南夷部队则更像是难缠的毒蛇,诡计多端又阴魂不散,在反复的拉锯战中侵吞敌人的耐心和体力,最终伺机咬向敌人的咽喉。
姚远正琢磨着,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骚动。他出门去看,发现院中一片鸡飞狗跳。除了被赵梓明和江新月二人护住的一角,仍然在咕噜咕噜熬着中药。
只见绝影不知为何从马厮跑了出来,在院中上蹿下跳地追着江新月养的那只白兀鹫,似乎是想要咬他,然而白兀鹫却欺负绝影飞不到空中,于是时而飞上天去,时而俯冲下来啄绝影的鬃毛。
府中小厮满头大汗,根本制不住,而且这两只都是上了战场能大杀四方的主儿,谁也不敢轻易伤了其中任何一个。
绝影这才甩甩耳朵,十分不耐烦地慢下了脚步,不情不愿地小跑来到遥远面前,垂着头,乌黑的圆眼睛里是说不尽的委屈。姚远抚摸着它的脖颈,低声安慰了好一会儿才让它平静下来。
而那只白兀鹫则落在了江新月肩上,眯着眼睛整理自己的指爪和羽毛,江新月伸手摸了摸它的翅膀,它才顺从地凑过去蹭了蹭。
江新月冲姚远抱了抱拳,道:“侯爷,这鸟性子野的很,吃不得一点亏,一旦开战,除非对方认输,否则就是我也拉不回来的,故而方才多有得罪。”
见他支支吾吾,姚远心中雪亮,接过汤药一饮而尽,摆摆手道:“我本就想放你走,是你自己困于上一辈的恩怨,待此番战事平息,你也该回玉龙门了。”
赵梓明十分感动,道:“老侯爷当年的恩情已报,而侯爷这些年知遇之恩却无从报答,将来还有需要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帮忙的事情,侯爷尽管开口。”
姚远嗯了一声,又对江新月说:“江掌门还请放心,今上与先帝不同,不会做那过河拆桥的事,我可以我性命担保,若将来玉龙门因此事逢难,江掌门可随时派人来取我项上人头。”
姚远指了指地图,划分出三条战线,从东面、北面、西面,三条路来逼近金岩城。他说:“我、林羽、梁丘各领一队人马,分头行动,形成合围之势。江掌门带人隐蔽,伺机刺杀敌军首领。此番力求一击制胜,夺回失地!”
李迟批完奏折,望着外头愈发浓厚的雪,咳了一阵,才缓过气来。太监为他端上汤药,他将其放在桌面上没动。
自从那此姚远不告而别后,李迟就很容易陷入这样的状态,他食不知味、寝不安眠,回京路上养回来的那一点气血也差不多败光了,若不是在政事上仍然雷厉风行,众臣几乎要以为皇帝已经病入膏肓。
可能朝臣们担心万一李迟真的身体不好,嘎嘣脆了,这江山就真的后继无人了。当年李迟不顾众人反对,遣散后宫,如今到了登基的第五个年头,却仍然不立后、不纳妃,也没什么宫外的私生子。
最近关于建议皇帝赶紧扩充后宫的折子又多了起来,李迟照例驳回不应,就连秦阁老都为着此事来找过他好几回,却也都被他婉拒掉了。
然而只见寝殿门口跪着一排女子,有的看着才十四五岁,有的看着二十出头,有的清秀温婉,有的女生男相,可谓是各种各样的都齐全了。
在这数九寒天,她们穿得却很少,能显出腰肢,跪在地上顺从的样子更是楚楚可怜,几乎没有男子能抵抗得住这样的诱惑。
女孩们闻言将头磕在地上,可以看见削葱根似的手指被冻得发红,她们颤抖着回答:“是......肃王令我等来此伺候陛下。”
李迟眼底闪过一丝寒意,但很快又收敛起来,冷声道:“都回去吧,转告肃王,不必把这些招数用在朕身上,再有下次,送多少朕杀多少。”
人走后,李迟看了一眼寝殿,最终还是收回了准备迈进去的步伐。他足尖一点,飞掠而去,甩开这令人感到寒冷彻骨的宫殿,来到镇国侯府。
其实侯府相比皇宫更加冷清一些,皇宫里头好歹还有宫女和太监们来去,而诺大的侯府却只有寥寥几名扫洒杂役,之前在此借住的玉龙门众人也已离开,在院中喊上一声,都能听见自己的回音。
一名影卫匆匆赶来,递给李迟一封信,李迟眼前一亮,连忙丢开手炉,颤抖着手拆开信读了,才觉得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
这段时间里,他隐约知道了一些陈年旧事,有些是肃王告诉他的,有些是他顺着线索自己查到的。真相太过残酷,导致他对于姚远更加患得患失。
他长吁一口气,抬头望了一眼覆满白雪的桃枝,才终于觉得身上不再僵冷。他来到姚远房中,研墨提笔,写下回信:“迟知将军深情,非政治清明无以为报。待卿凯旋之时,愿许白头之约,永结红叶之盟。京城一切安好,勿念。”
信件交由影卫寄出后,李迟这才熄了灯,褪下外衣,睡在姚远榻上。被褥中还有隐约残存的一点姚远的味道,淡淡的,却让人格外舒心。
面戴青黑鬼首傩面的阮氏娇用尽全力挥动钢斧,低喝一声,斩在手腕粗的铁索上,霎时间火花迸溅,铁索绷断。
钢斧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阮氏娇的面色在傩面的掩盖下难以窥见,她转过身来,捡起地上染血的武神傩面,伸手细细拍去上面的灰尘。
傩面中,文、武、善、凶,各代表一位神,对应南夷军中四大名将,而如今四大名将已折损殆尽,南夷军已经穷途末路了。
一行清泪从鬼首傩面下淌出,阮氏娇干裂带茧的手指拂过武神傩面,从眉眼到鼻梁,再到唇角。她将面具收进自己怀中,俯身捡起钢斧,另一手举起鼓槌用力砸下。
战鼓声中,阮氏娇吼道:“众将士!为了更肥沃的土地,为了我们身后苦苦求生的同胞,今日绝无退路!我作为国主,与万千臣民共存亡!”
身旁将士们刚要聚集过来,又被阮氏娇挥退,她甩袖扔出一把飞镖,迫使白兀鹫不得不飞到高空中躲避。
阮氏娇冷笑一声,在一众惊呼声中跃下城墙,却稳稳落地,袍摆如同盛放的花朵铺开一地,她缓缓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直锁定姚远。
姚远驱马向前,长枪一挑,逼得阮氏娇不得不后退三步,阮氏娇足尖点在枪头上,借力一跃,凌空将钢斧抡向姚远,气势如虹!
这一下巨力足以使得常人胸骨碎裂,然而却被胸前的武神傩面挡了大半,阮氏娇呛出一口血,她知道怀里的面具必然已是四分五裂,但她不能低头去捡掉落的碎片,因为姚远的银枪再度刺向她。
姚远枪头的缨子缠住阮氏娇的斧柄,两人一瞬间僵持住,距离极近,然而姚远却瞳孔骤缩,他看见阮氏娇的鬼首傩面下方打开了一道口子,吐出一枚暗箭。姚远不得不放开银枪,仰身避过。
阮氏娇将银枪甩到一边,抽出腰间匕首就要捅向姚远,而如此近的距离,姚远的五尺苗刀受长度限制,根本无法拔刀出鞘!
姚远正打算用小臂硬生生挨这一刀,然后再反击。然而就在这时,一支诡异的箭从侧方飞来,正中阮氏娇胸口。
阮氏娇的动作一瞬间僵住,怀中碎掉的武神傩面无法帮她挡下这一击,她如同飘飞破败的柳絮一般落地,衣衫瞬时间被染红大半。
鬼首傩面滑落,露出下方憔悴但五官浓艳的面庞,阮氏娇嘴唇翕动,骂了一句:“偷袭......你这个......阴险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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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上,姚远照例只是举杯说了些场面话,然后便早早离席,免得他在场的话,将士们会放不开。
梁丘一拳砸在林羽脸上,林羽被打得脑袋一偏,却咬牙没有躲避,他抬手抹去唇间血,回过头来瞪着梁丘,道:“我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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