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磊目不斜视,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呈上,由太监转交给李迟,他说:“臣获悉,一月前沧州军营发生暴乱,但发往京城的信件被截了下来,这一封还是一名江湖义士辗转送到臣手中的,如今不知叛军到了何方。”
沧州自古便是流放充军之地,集齐了各路牛鬼蛇神,王牧当年便是被判流放沧州,途中跑出来去栖霞山行刺未果,所以任何地方发生暴乱都不会比沧州暴乱更麻烦。
兵部尚书方铭更是一个头两个大,之前北城雪患之事的信件被阻截,他的嫌疑还没洗清,如今又来了一出沧州叛乱。他人在京中、祸从天降,只能扑通一声,先跪了再说。
彭磊说:“回禀陛下,并非普通江湖人士,而是长春观修行的道士,游历途中所见。时间紧迫,臣还没来得及着人核实。”
南平国自武帝时期便推崇道教,其中以长春观最为出名,在各地都设有道观,就连肃王李坚都在京城中的长春观寻仙问道,其规模可见一斑。出身长春观的道士们相比寻常闲散江湖客,说话的分量更重,可信度也更高。
方铭的汗已经湿透了后背,朝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他不敢动,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能将头扣在地上,等待李迟的决断。
“方尚书,”李迟声音很轻,但却让人不寒而栗,“这事你得解决好,朕会派人协助你,还望你莫要令朕失望才是。”
北方战线退至乌尔察,南方战线退至韶关,放眼全境,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调配了,若是沧州叛军强行突破,京城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而此时,赵梓明却突然向李迟辞行,说:“陛下,我要离开一阵,不会太久,期间会有影队护陛下周全,莫要担心。”
李迟虽然知道赵梓明没有一官半职,与他也不过是半师之宜,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去哪?北边、南边?还是沧州?”
赵梓明笑了笑,答道:“都不是,我......我回一趟玉龙门,或许能让现在的局势有所改善,但若是不能的话,那就只能仰仗侯爷一人了。”
玉龙门位于玉龙雪山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终年被厚重的积雪覆盖。与北疆的雪不同,玉龙雪山的雪更白而透亮。树枝林梢挂着无数剔透的冰棱,藏匿在浓厚的云雾缭绕中,寻常人进去了便会迷失方向,而只有被雪山欢迎的有缘人才能窥见其真容。
传闻第一代掌门人是谪居世间的仙人,饮了玉龙雪山的冰泉后,悟出了武学的至高境地,于是开山立派,徒子徒孙成才后方隐居山林。至今已过数百年,人间沧海桑田,玉龙门也成了如今江湖之中最神秘的一支力量。
赵梓明磕长头匍匐在山路,每上一级便行一礼,行过三千三百级台阶,直到日落西山,才终于跪在山门前,双膝下一片血肉模糊,在雪地中如同红梅盛放。
自他下山已过十年,扎着总角辫的小门童并不认得他,疑惑地上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赵梓明压下眼底的酸意,抬头看着被冰雪覆盖的山门,半晌才答道:“在下赵梓明,玉龙门不肖徒,求见江掌门。”
两个门童疑惑地相视一眼,其中稍年长的那位最终点点头,拎起袍摆,转身迈开小短腿,噔噔瞪跑去禀报了。
留下的门童与赵梓明大眼瞪小眼,毫不掩饰好奇地打量赵梓明,觉得这人长得还挺周正,应该不是坏人,于是鼓起勇气开口:“你是被逐出师门了么?”
“说了你也不明白......唉,算了......”赵梓明摇摇头,轻声说,“此番前来,或许会为师门带来灭顶之灾。”
雪落山门,小童子甩了甩拂尘,摇头诵道:“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一双白靴在赵梓明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出现,赵梓明眨了眨眼,雪水洇进眼睛,他的四肢已经僵硬无法动弹,嘴唇也冻得乌青,翕动几下也没发出声音来。
江新月一巴掌抽在赵梓明脸上,但赵梓明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并不觉得疼,那一瞬间他模模糊糊地想:“师兄的手冷不冷?”
在他失去意识倒下前,江新月冷哼一声,拎起他的领口,将他整个人像捉鸡崽一样提起来,几步飞跃便进到山间楼阁中。
赵梓明被扑通一声扔进装满温水的桶里,冻僵的四肢逐渐复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挣扎着爬了出来,浑身湿淋淋地跪在江新月面前。
“师兄......”赵梓明艰难开口,“如今南北战况紧急,沧州又出叛乱,京城如今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旁人不知,但师兄一定能看出来,南平国危在旦夕......”
江新月将扇子一合,打断道:“与我何干?玉龙门向来不插手朝中事,当年师父一意孤行,可结果呢?!他保不住陈妍,也保不住他自己!!!此番若我出手相救,来日等朝中缓过气来,第一个清洗的就是能左右局势的玉龙门!到时候你拿什么来偿还?你这条命已经卖给侯府,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回来求我?!”
赵梓明浑身水已经凉透,他眼底通红,一字一句道:“师兄!今上非先帝!何况乱世之中谁人能真正独善其身?!如今正合堂、长春观纷纷入局,玉龙门凭着雪山屏障又能逍遥到几时?你我非谪仙,从未真正出世,如何能全然袖手?玉龙门门规,‘见义勇为’,师兄你忘了么?”
江新月再次抬起手,赵梓明低头闭眼,却迟迟没等到巴掌落在脸上,再抬头时,江新月已经起身,丢给他一套干净的衣物,淡声道:“换上吧,冻死你都不够给我陪葬的。”
“谢师兄!师兄你真好!”赵梓明知道这算是答应了,悉悉索索脱下湿透的衣服,又用布巾擦干头发,冲背对他的江新月说,“师兄我好了。”
江新月闻声转头,只见赵梓明一.丝.不.挂,还十分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顿时怒斥道:“成何体统!收拾好了就给我滚出去,看见你就烦!”
沧州叛军抓了零星几个,然而主力部队却如同石沉大海,不见踪迹,之前写密信给军机大臣彭磊的道士也杳无音讯。
北城雪患宣告结束,但因为军粮短缺,玄冥军迟迟无法向北夺回失地,蛮人在蒙克的带领下,时隔十年,终于在气候稍缓和的巴勒林度过了严冬。
南夷久攻韶关不下,却不退守金岩城,而是直接驻扎在韶关城外,虎视眈眈,没人知道阮氏娇从哪里弄来的粮草辎重,能供得起如此长久的消耗战。
李迟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姚远的来信了,如今赵梓明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身边只剩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连话也说不上两句,令他觉得莫名焦躁。他迫切地想见一见姚远,却因这天子之身而无法随意走出京城。
好像所有人都在保护他,总当他是那个要踮脚才能做上龙椅的小孩一样护着,可是他分明已经长大了,这是他手握江山的第四个年头,却如同穿着龙袍的笼中雀。
只有在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候,能悄悄去一趟侯府。他如今习得了一身轻功,进侯府如入无人之境。尽管侯府也是空荡荡的,只有几名扫洒的杂役,但李迟就是觉得这里更令人感到安心。
连续多日彻夜难眠后,他抱着被褥,翻墙来到侯府,悄悄躲进姚远的卧房,打了地铺,才终于睡了个好觉。
他知道这事儿瞒不过影卫,而且多半会经由赵梓明的嘴,添油加醋后落进姚远的耳朵,但他无所畏,比起这一点点尴尬,久别和思念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
街边小贩打量着全副武装走过的骑兵队,眼神茫然无措,不知自己所处之地未来命运几何,但似乎家国命运并不影响自己的方寸之地,无论谁坐到那至高之位、又有谁意欲犯上作乱,只要别屠城,平庸的赖活者依旧可以赖活着。
他先是作为丞相留京两年,后又带兵打仗离京数月,如今回来时甚至来不及换上朝服,也未卸甲,来到殿内时众人几乎没认出他来,这位传说中的战神,竟然眉眼间流露出了一丝憔悴。
李迟在看见姚远的一瞬间,便不自觉地握紧了龙椅的扶手,用力到指节泛白,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姚远,想从姚远的走路姿势来判断这人有没有又受什么伤,但却没能窥见一点端倪。
姚远是唯一可以提刀入殿的臣子,五尺苗刀刀鞘与玄铁盔甲相撞,发出悦耳的金戈之声,他向李迟行礼,朗声道:“臣姚远,参见陛下。”
姚远答道:“北疆战事尚算平稳,可待秋收之后,仓禀充实,再举兵北上,夺回失地。沧州叛军之事危急,臣来不及再去一趟南疆,只得直接回京,臣惭愧。”
方铭闻言出列,应道:“臣附议,侯爷所言甚是,第一道防线是驻京玄冥军,第二道防线是禁军,第三道是御林军和各位大臣的府兵家将,定当保卫京城万无一失。”
姚远冷笑一声,说:“沧州军营里有二十万牛鬼蛇神,能力强但犯了事的奇才也不在少数,当年王牧若未出逃,如今沧州军只怕更加如虎添翼。而京城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过五万,我都不敢说万无一失,方大人倒是自信得很。”
方铭被他说得额角冒汗,不知该如何作答,还是彭磊出面化解了尴尬,彭磊说:“无论如何,我们当做最坏的打算、最全的准备,国家兴亡在此,君臣匹夫各尽其责。”
姚远这才闭口不言,看向李迟,李迟会意:“加强驻防一事需得尽快,姚相、军机处与兵部共同拟定方案,工、户两部协同配合,还有无异议?”
他这才得空卸下轻甲,自己去厨房烧了热水,回到房中沐浴。连续数月的奔波,从未有片刻停歇,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样的强度。
与此同时,彻夜难眠的李迟再次轻车熟路地溜进了侯府,没有惊动睡眼惺忪的侯府杂役,径直奔向姚远的卧房。李迟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一道缝,仗着自己少年人的身形便钻了进去,像猫儿一样落地无声。
他看见屏风后露出姚远垂着的手臂,搭在木桶边缘,指节劲瘦有力,腕骨凸起,青筋蜿蜒,肌肉线条流畅而富有攻击性,再往上到肩背处便被碍事的屏风给挡住了,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轮廓,姚远没有被他的到来惊醒。
眼前这副躯体实在太有冲击力了,结实好看的肌肉有棱有角,上面零星遍布各种新旧伤痕,像神秘的符文一样印在身上。宽肩窄腰,还有放松屈着的一双长腿,以及被布巾覆盖的胯部,下方昂首的事物显出轮廓,令已隐约知晓人事的李迟脸颊发烫。
姚卿分明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总是把自己装成一副灭绝人欲的冷傲模样,只有在这为数不多的放松时候才显出端倪。
李迟想到这里,又从尴尬变得疼惜,他用指尖碰了碰水,发现水已经有些凉了,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泡了多久,竟是全然不担心自己在这春末夏初的换季时节着凉感冒。
此刻李迟便也顾不得旁的了,他一手拿起搭在架子上的干布巾,一手去捞姚远,想扶着胳膊把人架起来。
谁知李迟他光练了一身绝顶的翻墙绝技,却是个下盘不稳的花架子,当即被带得失去平衡,往前一扑,噗通一声跌进了浴桶,水花四溅。
李迟也没料到还能有这么一出,失了重心之后脑袋朝下扎进水里,下意识地用手扑腾,想把自己给撑起来,却没想到慌乱之中碰到了姚远被布巾遮掩的地方,李迟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缩回手,但还是明显感觉到姚远被触碰之后浑身一哆嗦,两人都如同石化一般僵硬了一瞬,然后才手忙脚乱把李迟捞出水面。
姚远的面色也有些微微发红,他微微撇开眼不去看李迟,又扯过干净布巾罩在李迟脑袋上一顿揉搓,囫囵给他擦头发,边揉搓边说:“陛下莫怪,臣给您擦干些。”
“唔唔......姚......姚卿......你......”李迟的声音被闷住了,眼前只剩白花花的布巾和隐约的星光闪烁。
姚远趁着李迟晕头转向的时候起身披衣,等李迟好不容易扯开脑袋上的布巾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了。
姚远神飞天外,闻言才回过身来,答道:“只怕这里没有合你穿的衣服,候府的衣料不比皇宫,要不我唤小厮来将你这衣服洗了烘干,免得你着凉。”
李迟点点头,不作他想,动作麻利地把自己身上衣服全剥了,像一只剥了壳的白水煮蛋,一骨碌钻进姚远的被窝,把自己裹成一个圆滚滚的蚕蛹,只露出一双乌黑的大眼,无辜地看着姚远。
来收拾的小厮已经跟了姚远十多年,来房里的时候还在打着哈欠,眼睛勉强睁开一道缝,然后便瞥见那浴桶边的水渍乱七八糟,架子上的布巾凌乱不堪,地上还有一堆脱下来的零散衣物,床上还有个被裹着被子的大眼美人!
小厮从来没见自家侯爷往府上带过什么人,哈欠打到一半,下巴险些掉到地上,连忙双手捂住,以免自己惊呼出声,疯狂冲姚远眨眼表示自己不会多嘴,然后抱起落在地上的衣物就奔了出去,生怕慢一步就会被侯爷灭口。
望着小厮夺路狂奔的背影,姚远感觉自己凭空老了十岁,十分心累地叹了口气,坐到床边,并起两指揉自己的太阳穴。
姚远摆摆手:“唉,算了,无妨,他们嘴很严,不会说三道四......我的小陛下,你来侯府找我何事?”
姚远皱眉,他抵京后就一直不得空闲,所以影卫也还没来得及将这事汇报给他,他问:“失眠?为何?”
李迟沉默须臾,才说:“太医看过了,说是忧思过重,但我觉得是因为相思成疾才会辗转反侧,所以......”
“陛下,”姚远打断他,正色看着李迟,“陛下之前遣散后宫之举就有很多人反对,臣以为是陛下年纪尚小,所以做主压了下来......但如今看来,陛下最好还是考虑一下纳妃之事吧,等臣收拾完沧州叛军,南平国可稳定几年,届时......”
“姚卿,够了,别再说了。”李迟知道姚远接下来还有什么话要说,垂下眸子,掩盖了眼底神色,然后勉强牵出一个微笑,但仅维持了一瞬就失败了,“此事不必再提,我自有决断,先解决眼下的内忧外患吧......咱们不吵,好么?”
姚远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直到小厮闭着眼睛将烘干的衣物送回来,然后又手脚并用地溜走,姚远才起身,开口道:“陛下穿上吧,我去门口守着。”
说完姚远便走到门口,回身将门带上。李迟看着他应在门窗纸上的身影,没有多言,轻轻吸了吸鼻子,然后悉悉索索地给自己换上衣服。
姚远的耳力极佳,除非别人刻意敛去声息,否则这点动静根本逃不出他的耳朵,他背过身抱着双臂,守在门口,垂着凉薄的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迟走出房门时,抬眼见院中桃树花已落,剩得绿叶满枝,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冲姚远浅浅笑了一下,说:“姚卿,叨扰了,再会。”
自那天过后,姚远便过上了每天脚不沾地的日子,京城驻防是他,统领百官还是他,想来那些攻讦他的人也真该庆幸他是如此顽强且全能,不然大家早就一起玩完儿了,还打什么嘴皮子仗呢?
五月中旬,杳无音讯良久的沧州叛军集结京城脚下,他们分散化作平民和货商,分批抵京,再然后聚集,像一条狡猾的毒蛇,露出獠牙对准了南平国的咽喉。
城门楼上,姚远位于正中,欧云和张信二人分别领着玄冥军和禁军位于两侧,一步一人,紧紧盯着前方乌压压的叛军方阵。
沧州军大概是姚远遇到过的最不像敌人的敌人,他们长着汉人的面孔,不像蛮夷那样棱角分明,嘴里说着最地道的汉话,甚至连行军布阵都与南平国诸将如出一辙。将刀兵对向他们,甚至会产生在和同袍自相残杀的错觉。
姚远拿起千里眼,找到敌军方阵中位于正中央的车辇,周遭是手持厚重盾牌的一圈卫兵,说明这车辇上乘着的不是主帅也是军师了,但由于距离太远,又被顶棚遮挡,看不清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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