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姚远笑着说:“我有一句口头禅,可以教给陛下,将来陛下要是听到别人说让你反感的话,就可以这么回答——‘放肆,给我跪下,来人,掌嘴!’”
两年前的李迟知道自己说不出这样暴脾气的话来,只当是姚远在故意戏弄自己,还被他逗得闹了个大红脸,却连嗔怪也没有一句。
“我......我不是冲你。”李迟一瞬间不知所措,方才脸上泛起的热意也凉了下去,他想去扶姚远起身,可谁知姚远却避开了他的手。
“臣万死,今日失言,还请陛下息怒。”姚远说完便站起了身,“臣还有公务需要处理,先行告退。”
蛮人果真如孙毅等三人所料,大举南下,竟是蒙克率军亲征,不可谓不麻烦,但北疆玄冥军也已在和蛮军对抗的这些年里被锻造成了坚固的盾,直面北方而来的弯刀。
与此同时,金岩关被南夷攻破,梁丘与林羽率兵且退且战,最终将防线退至韶关,金岩城宣告彻底失守,所幸此前已将城中百姓转移,才不至于造成屠城之灾景。
李迟重重地一拍龙椅扶手,阶下朝臣便纷纷跪了下去,他厉声道:“再有人主张割地和谈的,都给我把乌纱帽摘了,然后滚出去!”
“区区北蛮南夷,野蛮未开化的部族,侵占我南平国大好河山,凭什么给他们让步?”李迟说到这里顿了顿,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和煦春风,说的话却令人胆寒,“是不是因为镇国侯他交了帅印,大家便觉得这军中事由不得他做主了?”
他曾经挡在身后、护在羽翼下的小皇帝,如今竟然也生出了帝王喜怒莫辨的模样。他从李迟身上看到了武帝的影子,看到了南平国的未来,唯独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团子在渐行渐远。
但姚远终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答道:“陛下息怒,依臣之见,如今未到存亡之际。割地饲虎狼,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姚远继续说:“虽然韶关易攻难守,但夷人向来后劲不足,且西南一带多毒虫蔽障,战线推进势必会缓下来,短时间内不成威胁。——目前最紧要的是北疆,蒙克亲率大军南下,纵然此时孙副帅能顶住,也难以保证年关前能不失守。”
兵部方铭出言反驳:“侯爷此言差矣,这两年间北疆大小冲突不断,孙副帅都应付妥当,未曾丢失半寸国土,更何况他曾跟着老侯爷沙城征战二十余年,此人稳重可靠,侯爷此时不宜北上。况且您已上交帅印,如今无权领兵打仗。”
“放心,京城暖风迷人眼,北疆苦寒我去那干什么?”姚远看向方铭,“但也还请诸位想想,如若我所说真的应验,北疆战线退至乌尔察,一旦韶关失守,京城将直面蛮夷联军合围,又该如何?”
李迟思忖片刻,不见姚远再驳,又看向秦山,见秦山抚须点头,便知可行,于是说:“好,朕准了。”
“咳咳!”一人掩面咳嗽,几人抬眼一看,姚远竟然在不远处,连忙噤声,结果见姚远脚步一转,往崇政殿方向去了。
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方才咳嗽那人嘀咕道:“如今秦阁老都只是偶尔才被传唤,怎么他倒是天天都去?”
“知道啊,算准了时间呢,不然我换这一身衣服干什么?”赵梓明指了指自己的夜行服,“准备今夜出去潇洒咯!”
“好吧。”赵梓明讪讪地收回手,“侯爷,这段时间您让我办的事儿我都没落下。——您可真是敢想啊,居然培植一支‘影队’出来,这要是朝臣们知道了,弹劾的折子能把您给淹死。”
姚远又抿了一口酒,才说:“先有清君侧案在前,又有栖霞山行刺案在后,他不是习武的料子,若是有人成心害他,凭你我之力,总有防不住的时候,又不是给侯府添的私兵。——再者说,若是你找来的人差到能让朝中那些废物点心察觉行踪,那便只能成为被我丢弃的废子了。”
“去吧,我听见玉龙门的箫声了,想来是唤你的。”姚远话音刚落,赵梓明便不见了踪影,此人脚底抹油的功夫真是愈发精进了。
“姚卿是在说我么?”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姚远惊诧地回过头,看着李迟模糊的身影,他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不是梦境。
朦胧中见李迟缓缓坐下,将他手中的酒杯拿去,先低头闻了闻,然后仰头干了,他说:“原来是桂花酿,很烈,也很甜......你说要桂花酿酒给我尝尝的,可我等了一个月也没喝到,所以今夜不请自来了。”
姚远单手支着额,眼底的红晕不知是被酒激出来的还是被别的什么情绪激出来的,他醉意上头,他抬手摸了摸李迟的脸,又重复了一遍:“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成长得......这么快。”
李迟没有躲开,而是侧过头蹭了蹭姚远的掌心,说:“不必自责,是我想要如此,终会有一天......”
姚远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件披风,想来是府中小厮怕他着凉,帮着盖上的,结果问了一圈也没人承认,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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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迟但到,虽迟但到......[顶锅盖.jpg]
潇洒了一夜的赵梓明哼着歌大摇大摆地回了侯府,正巧碰见姚远拿着一件披风愣神,于是上前打了个响指:“侯爷,睹物思人么?这是哪位佳人送的呀?”
姚远方才还因宿醉而略有涣散的目光顿时聚拢,接过亲兵双手呈上的信件——不是军务情报,他如今已交了帅印,一干军务都走的是兵部的渠道,而眼下这信封上的字他是认得的,上面写着“侯爷亲启”,是杨梅的字。
之前因为帮李迟讨要调养身体的方子,所以与杨梅有些书信往来,走的也不是驿站,而是他们正合堂的江湖路子,不用担心被朝中有心人拦下来做文章。
不是说孙毅和汪威朱紫等人顶不住蒙克的北蛮大军,相反的,战场上这三人配合得游刃有余,截至目前北边防线都还没有收缩。
问题出在气候上,今年北疆的冬天格外的冷,白毛风日夜不停地刮,须得工兵每两个时辰去清一次雪,才不至于让驻军军营被埋在大雪里。
军队还好说,反正都是些皮糙肉厚耐捶打的汉子,真正受不了的是城中百姓,生冻疮四肢溃烂的、活活被冻死在街上的,不计其数。纵然在这天寒地冻里发不出瘟疫来,但也不能坐视本就不富裕的边陲小镇变成冰封的“鬼城”。
杨梅信中说,雪患之事已经不止一次夹在军务中呈报上去,但朝中一直没有回应,她已经组织正合堂医士们在城中支起大锅,熬煮加了辣椒和胡椒等药材的羊肉汤,再捞出制成一种名为“饺耳”的食物,分发给百姓用以御寒,但绝非长久之计,所以特修书一封,希望姚远能帮忙。
信的末尾,盖的不是杨梅的私章,而是正合堂堂主印,代表这股一贯低调的江湖势力,如今正式入局。
方铭瞪大了眼,一脸的不可置信,他颤抖着手接过李迟手中的信纸,看过之后扑通一声跪下了,颤声道:“陛下明鉴,臣当真不曾听闻此事,兵部来往军务都有记录在册,陛下一查便知,此事做不了假。”
姚远闻言也说:“方大人此言在理,但若当真如此,那就说明军务信件从北疆递到京城的途中,被人看过、调换过......这事儿,谁也担不起责任。”
如果连军情信件都能被调换,那谁又能保证京城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若是有心隐瞒,岂不是等蛮人到了京城脚下都收不到急报?——讲个笑话,京城被蛮人围了,但是呢,没收到北疆告急的信件。
“方爱卿不必紧张,今日召你入宫也不是兴师问罪的,而是来讨论个解决方案。”李迟说完又看向雷音,继续道:“天灾当头,户部在赈灾一事上还需费点心思。”
雷音答道:“是,陛下,棉衣、药材、粮食,都会酌情拨去北疆,但如今西南有夷人虎视眈眈,军粮供应也是很大的支出,若是南北两边的战局一直这么僵持的话,将国库打空可能也就是这一年半载的事了。”
“每逢战事都是如此,朝中粮仓吃紧,连前线将士都要担心会不会饿着肚子打仗。”李迟顿了顿,然后问道:“世家呢?那些‘旧时王谢堂前燕’,把他们巢中余出来的粮先收了吧,省得一个二个都吃得跟王钰一样脑满肠肥。”
“若是世家不愿意呢?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姚远说,“蛮夷的刀斧砍不到自己身上,自然是不会愿意凭白掉这二斤肉的。”
李迟垂眸拂袖,教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他说:“若是不愿意,那就让他们‘飞入寻常百姓家’吧。”
姚远看着李迟息怒莫辨的脸,心中钝痛又泛了上来,随即被自己强行压下去,他说:“陛下可听臣一言。”
“臣愿重新披挂出征,打退北蛮人,再南下收复失地,战局之危一解,粮食短缺之难可破。——待臣回京后,立即启动调查军情简报被调换一事。”
李迟抬眼看向姚远,他今日穿的是武官朝服,他的声音很沉稳,这几年朝堂参政让他沉淀了太多,不再见当年少年将军锋芒毕露的模样。李迟一瞬间有些恍惚,忽然不知道自己当年一力将他留在京城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但这样的恍惚也只是一瞬,他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思绪,定了定心神,说:“姚卿之前的伤好全了么?”
“那就......那就依邀请所言吧。”李迟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最终说,“来人,取玄冥军帅印来与姚卿。”
姚远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来到李迟面前,问道:“陛下何时学会的收敛声息?竟是连我都没能察觉。”
说完又伸手将李迟的狐裘紧了紧,李迟的下巴埋在柔软的毛领里,也不知他在这院中兀自站了多久,浓密的睫羽上落了些雪花,随着他垂眸的动作而扑簌下来,又在脸颊上化成水珠滑下。
“毕竟是赵师傅和姚将军教过的徒弟,再怎么天资愚钝也该学会些本领了。”白色雾气在他说话间从唇缝中吐出,听起来带了鼻音,“将军什么时候走?”
“事不宜迟,明日清晨就动身......外头冷,陛下进来说吧。”姚远带着李迟进了屋,“既然陛下谦称自己为徒弟,那为师我便在临行前再给你露一手吧。”
谁知姚远竟然带着他七拐八绕,来到了侯府的后厨,厨子和小厮都被他支了出去,他就这么大剌剌地带着一国之君进了厨房。
李迟不会做饭,所以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手却不自觉地向灶火靠了靠,暖意让他郁结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他手脚麻利地吊鲜汤、擀面皮、剁馅料,没有让李迟等太久,便做好了一锅吃食,闻起来鲜香扑鼻,汤中浮动的像是丸子,但又有棱角。
“嗯。”姚远解了腰上的围裙,也端起一碗,解释道:“医圣张仲景曾见饱受冻疮之苦的百姓,于是发明了这种药膳,形如耳朵,寓意吃过便不会冻耳朵,并非杨姑娘所创。”
李迟捞起一只饺耳,放到唇边吹了吹,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吃了下去,惊奇得眼睛都在放光,他说:“我在宫中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菜肴。”
姚远笑道:“行伍粗人的手艺,陛下过誉了......今日冬至,按着北方的习俗,给陛下做一碗饺耳,愿陛下年年岁岁,不受寒疾之苦。”
李迟的眼泪借着碗沿的遮掩滚进汤里,所以最后几口汤略微咸了点,但他还是仰头喝了个干净。他将碗和姚远的收到一起,然后在水池边发愣,似乎正在琢磨洗碗是怎么个洗法。
就连能征善战的老侯爷姚天,也不曾有过同时对抗两族入侵的情况,如今朝中不缺将才,但缺帅才,仅凭他一人之力,所谓“武能定乾坤”,实在是太沉重的负担。
李迟再度送别即将奔赴战场的姚远,只是与上次不同,上次他还是个事事仰仗姚远的年幼皇帝,面对别离时,更多的是担忧和惶恐。如今他已然生出了帝王气概,尽管不算很足,但至少如今能不拖姚远的后腿了。
只是他觉得还不够,他还要变得更强大,他想让姚远不用再这么殚精竭虑,不用一有风声就要奔赴边关,自己也就不用一次又一次经历这样的别离。
不是的,是因为南平国目前的国力有限导致的。——如果有足够的人力,将这家国兴亡的重任平均分担下去,也就不至于只压在某些人的肩头了。如果有充裕的物力,在危急关头能供应自如,也就不至于让黎民百姓受苦了。
他的父皇以武立国,开疆扩土,令四海宾服。可是也留下了一个隐患——那就是自从李墨和姚天这两尊煞神同时归天,周遭小国便也停止了纳贡,朝中蛀虫也跟着蠢蠢欲动,才导致了如今捉襟见肘的局面。
李迟一直看着姚远的背影向北远去,晨光在那银枪刃尖反射得耀眼,像一颗星星落进了这茫茫草野。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一改往日作风,不再温平仁和,竟然开始大刀阔斧地开始推进科举改革、吏治改革、商贸改革。——科举由三年一届改为两年一届,增加武试选拔人数,增加寒门学士混出头地的机会。完善官员考评制度,让尸位素餐的人滚下台,把机会让给新进力量。增加通商和对外贸易,重开丝绸之路,促进经济和文化交流。
内阁已经被他用到了极致,所有人都忙得像陀螺一样团团转。于是他又设立军机处,应对目前高强度的军事需求的同时,也削弱了内阁的权力,让权力机关的结构,从内阁一家独大,变成内阁与军机处相互制约。
一系列的政令颁布一时间在朝中掀起巨大的波澜,然而秦山作为内阁首辅、文臣之首,率先站出来表态支持,不一样的声音便始终难以聚成气候。
不过旁人也许不知道,赵梓明却很清楚,最近由他组建、用来保护李迟的影队,已经拦截了好几拨刺客的试探。幸亏这些影队成员大多是来自玉龙门的江湖高手,让这些刺客们悄无声息地从这世间消失了。
姚远收到赵梓明来信的时候,刚带着玄冥军和蒙克打了场遭遇战,针尖对麦芒,双方都没有讨着便宜,只得暂时作罢,各自退回营地。
姚远回到帐中,读了信,仅仅是从字里行间获取的信息,还不足以他完全窥见京城动荡的真面目,他皱眉思忖片刻,提笔修书两封——一封给赵梓明,嘱咐他务必确保陛下安全,另一封给李迟,告诉他自己在北疆一切顺利,安好勿念。
信鸽在北疆的白毛风中容易迷失方向,所以只能交由传信兵,先往南去数百里外的指定地点,然后再用信鸽寄出。
传信兵走后,姚远扯下自己的肩甲,露出黑红色的血肉,浓稠发黑的血浆在伤口上凝固成诡异的形状。——他确实是在京城待了两年,有些退化了,竟然不慎在混战中让人射中一箭。
北蛮人的箭矢上有倒刺和血槽,如果中箭后不拔,会失血过多,如果中箭后拔箭,则皮肉翻飞。姚远想都没想,当即立断选了后者。
半刻后,一名身穿白衣、身形偏瘦的女子掀帘而入,腰上挎着比自己宽两倍的药箱,却不让旁人搭把手帮忙背,入帐之后哐当一声闷响,将药箱放到地上。
“杨姑娘,辛苦了。”姚远向来与杨梅君子之交淡如水,也不多寒暄,直言道:“我怀疑是中了毒箭。”
杨梅凝神观察片刻,又探了姚远的脉搏,沉声道:“的确,此乃乌头毒,关公刮骨疗伤时,正是中的此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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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梅打开药箱,翻出了装有银刀和银针的布包,有在桌案上点了一支蜡烛,再抬眼时眼底满是凝重:“若要根治,唯有刮骨,但痛苦非常,而且后续需要将养至少半年,否则必有后遗症。若不根治,则余毒必为隐患,数年内必将暴毙而亡。”
姚远闻言点点头,干脆地说:“那就请杨姑娘尽快动手吧,蛮人在外虎视眈眈,下一轮仗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拖延不得。”
杨梅叹了口气,知道姚远选择性地忽略了关于术后需要静养的嘱咐,也明白自己劝不动此人,只好拿出一包麻沸散,混在烈酒中,先让姚远喝下半碗,剩下的全部冲倒在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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