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用渴望的眼神盯着眼前的人,像在寻求着某种认同感、语气急迫地说道:“我相信你能够理解我的,对吧?我有这种感觉。不会因为我的口吃和家庭嘲笑我,因为你——”
 然而,两人视线相触。
 舒星未只是盯着他,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他期望看到的、怜悯的情绪。
 那是纯粹的冷静、评估。
 完全不像是面对一个拥有可怜遭遇的人的正常态度。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没有口吃。”舒星未道。
 闻言,同桌微微一滞,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说道:“是啊。现在我不一样了,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你知道吗?有个家伙威胁我,让我制造他和你接触的机会,但是当我昨天回家,看到自己可以成为的样子后,就决定不再听他的话伤害你……我现在才有正常的感觉,不对吗?”
 “不,不是这样的。”
 闻言,同桌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你一直没有口吃。”
 听见这句话,眼前的人表情变了,但仍勉强在笑着,舌头抽搐着:“呵呵……你、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现在才——”
 舒星未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的时间:“那天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
 毫无波动的声音在黑暗里诡秘地碰撞。
 “…………”
 那天应该是高一刚开学的第二周。
 舒星未在想事情,不自觉就在教室里待了一会儿。
 等到收拾东西要离开的时候,整个学校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了。
 当他路过拐角的时候,突然听见了猫惨叫的声音。
 “我让你跑、我让你跑——你也看不起我对不对?!就因为我的家里的原因,所以看不起我!”
 “杂种!畜生!”
 “嘶——啊!你居然还敢抓我!!”
 从舒星未的身边飞快窜出去了一只野猫的身影。
 很熟悉。是其他同学一直在喂的那只。
 他的视线移向了前方。
 同桌正背对着他,捂着自己被抓出印记的虎口,嘴里发出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看到了?但是第二天的时候——”
 嗯。没错。
 第二天的时候,同桌带着包扎过的手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什么也没说。
 对方用怯懦、可怜的语气含含糊糊地暗示了什么,闪躲的视线看向了其他位置攀谈的同学。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很容易让人产生某种误会。他什么也没说。
 “星未,虽然我们才认识,很冒昧……但是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吧?”
 同样的,舒星未还是什么也没说。
 “…………”
 同桌显然也已经回忆起了那时的事。
 装作受害者的皮囊已经被撕破。
 他死死地看着眼前的人,堆栈在舌头里的眼珠充满了怨愤。
 难怪他无论如何表现,对方回馈的态度都如此冷淡。
 他长期以来都跟在对方的身旁,根据他的观察,对方是看到路边有流浪狗都会上前去抚摸的类型。但尽管如此,这两年也从未对他被欺负、排挤这件事有过任何的表示。他问,他会回答,却从来不会说更多。
 现在看来,这只是出于敷衍。
 在他沾沾自喜、自认为是唯一的朋友的时候,舒星未却从来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
 难怪……在那个叫做穆致和的家伙出现之后,他会和对方迅速亲近起来。
 因为那家伙的性格一看就是懦弱的蠢货。
 同桌“啧”了一声。
 “你喜欢可怜的人是吗?我难道还不够可怜吗?不能可怜到满足你的要求吗?”
 从看到舒星未的第一眼,他的内心就诞生了一种强烈的、被吸引的荒诞直觉。从对方答应让自己坐在身边开始,那个不算怜悯、只是习惯的眼神,就已经让他的脊背都颤抖起来。
 但是,舒星未却不为所动,丝毫没有帮助他的想法。
 除非——
 不只是这只猫的事。
 除非——
 同桌的脑子里闪过了对方无数次看向手机的表情。
 “你、已经有这样的人了吗?”
 让那个舒星未心甘情愿地付出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投入地全身心在意的人……那个可以让他忽略所有的不正常、忽略周围的所有异样,用尽一切决心要保护的……那个人。
 “即使没有猫的事,你的演技也差的可怜。”
 舒星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这样的偏题,却愈加让同桌有了破坏一切的冲动。
 这是在说……他们完全不能比。对方是真货,他只是假装的、对吗?怎么可能!
 浑身的舌头在空气中激动地蠕动起来。
 “既然这样,星未,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他疯癫的表情骤然升腾,变本加厉地发狂,“我要让你明白,对方只可能是比我更假的货色!”
 这是一张完全沉浸在扭曲愤怒里的脸。
 【张裕与,在狂躁的情况下失去理智发动能力,陷入虚弱状态被重击头部致死。弱点是无法接受真实的自己——你在所有人的生命里都不是必要的。你不需要过度思考。】
 几分钟前,他就在对视下得到了这样的讯息。
 死于——头部重击?
 但这也有个先决条件,就是让对方觉得有发动能力的必要,才有接下来陷入虚弱状态的可能。
 但如果只是现在的自己,从武力值来说,对方根本没可能专门用能力来解决他。所以,唯一的出路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情绪上激怒对方,让那个家伙自主陷入狂躁的状态。
 但……怎么才算失去理智。
 舒星未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当他看到对方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的悲惨后,他的脑子里突然诞生了某个想法。
 这家伙并没有口吃。
 这是他从很早之前就知道的事。
 所以无论对方在他面前如何表演,他都绝对不会觉得可怜,而是冷眼看着、随口附和而已。
 需要长期接触的对象,维持表面的关系是必要的。
 但对方居然不知道这件事……难道觉得他没有一点分辨能力吗。即使那天没有撞破对方向野猫辱-骂,他也能看得出来其中有表演的成分,因为这实在太显眼了。
 对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冷眼看了几秒后,舒星未直接揭露了对方自以为隐瞒的真相。
 激怒。激怒。一直激怒。
 【你没有口吃。】
 话语虽短,但一击必中。
 事情如他所料,发展异常顺利——
 眼前的人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内心深处,露出了恐怖的表情。
 舒星未感觉到扑梭梭的灰尘落在身上,周围的墙壁在迅速剥落,露出了满是舌头的内里,原本身处已经不是现实的世界,现在更进一步,再次坠入了更深层的黑暗。
 周围的课桌、椅子,呆滞的同学……全都消失了。
 整个昏暗的空间,只剩下他和同桌两个人。
 头部“嗡”地传来一声巨响,如同当头一棒,猛地砸向了他的视野,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身体,不能动弹。
 这是一幅好像被拷问的场景。
 虽然身体没有任何捆绑的束缚,但是却诡异地无法离开这个椅子。
 这就是对方的能力作用?
 “滴答、滴答——”
 舒星未抬起头,看到身前凑的很近的人。
 同桌身上全是血。
 浓稠腥臭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指滴落,一下又一下、滴落在舒星未的鞋面。
 不过他没有对这些血做任何事,看起来就像他才是那个流血的人,而不是导致这一切的凶手。
 “你之前听见我说的话了吧?你不知道我能做到什么地步吧?那个人一定和我一样是个骗子。因为我已经测试过了——就连这个世界上本来该最爱你的人,父母,都只是满嘴谎言!”
 测试……
 能力是类似于测谎吗。
 同桌死死地盯着舒星未,嘴巴没有动弹,但舌头却在他的身体周围蠕动。
 “呵呵,说起来,他们昨天看到我这个样子,立刻就吓得要杀掉我呢。明明平时胆小的不行,还要拿着厨房的刀在我面前比划……真会逞能。”
 这是故作坚强的姿态。
 “……”
 半晌后。
 “你怎么没有反应?”
 “不关心。”
 “不关心。你不关心……我不喜欢这个词语。我要你现在就看着我!就连我的父母都不爱我,我难道不是很可怜吗?我都这样了,你还用这种无关紧要的眼神看着我?”
 他满脑子只想着“被可怜”。
 舒星未发现了,对方正在拼命向自己索取这种情绪。
 虽然小说里没有说明,但他现在却能感觉到一件事,那就是这些被污染后的生物都有着强烈的、极端的感情——如同二极管,无论在说什么最终都会绕回这一种情绪。
 阙连是不想被看轻、被别人无视。
 眼前的人则是执着于被可怜。即使被当面拆穿也一如既往。
 舒星未不理解。但如果能理解,或许就代表着已经被污染。
 “你不觉得我可怜吗!?”
 “不觉得。”
 “我可是被霸凌、变成怪物,还被父母抛弃了啊!”
 “嗯,这样吗。”
 “闭嘴,闭嘴!!!”
 眼前的怪物表情扭曲,浑身抽搐起来。
 周围的黑暗在颤抖。舒星未相信,如果周围有东西的话它一定会疯了一样统统砸烂。
 “我只是想和你分享喜悦而已,但现在我知道了,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置身事外?!你需要感同身受,明白我的痛苦——我发誓,我会让你意识到你的生活和我一样糟糕!”
 两人视线对视。
 舌头下的眼珠已然癫狂。
 “呵呵……看在以前是朋友的份上,我会让你自己选三段记忆!让我好心提醒你,一定要好好做出选择,因为……呵呵……”
 【基因能力:窥探、抽取记忆,在这个记忆里的人,不能有任何一个人撒谎。】
 舒星未脑子里关于对方的信息是这么说的。
 因为通过眼睛得到了这样的情报,所以他一下就理解了对方如此自信的原因。
 大部分人都是一样。
 即使在自己的日记本上,也会撒谎欺骗自己。
 但舒星未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说真话的人。
 虽然独来独往,但要说直白尖锐也不可能,不麻烦的人际关系是必要的。
 更糟糕的是,他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撒谎。
 但如果对方真的拥有类似于【测谎】能力的话,舒星未就必须考虑这种“我也没意识到在撒谎”的可能性。为了活下去,他只能拿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撒谎的东西——
 ——宴旧。
 即使听起来像是越界、即使超出该有的关系,即使听起来不太正常、会落到被人诟病的地步,但是他身体里却有一个声音在持续不断地说,这是我的、我的东西,那昏暗房间蒙层的宝物。
 从那场暴雨开始,永远被困在狭窄的房间里的人。
 不久之前,他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锁骨位置,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卫衣和发梢,十年如一日地散发出舒星未最喜欢的洗发水的味道,像是某种特意针对他的甜蜜陷阱,以至于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顺着脊梁爬下。
 他说:“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他这样说了。
 那是占有欲、强烈的极端感情。
 他其实一直都明白,清楚两人的那种不正常的相处方式,看到对方苍白脸上泛起的病态薄红,感受到握着他手的冰凉感触。
 但是却……
 轰隆隆——
 脑子里似乎响起了那晚的雷声。
 舒星未突然感觉手底传来一阵冰冷。那是接触到的椅子的温度。
 突兀感唤回了他的意识。
 原来他还一直坐在原地。
 刚才有那么一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地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危险的记忆里。
 舒星未立刻意识到——对方已经发动能力了。
 “选好了吗?我们开始吧!”
 话虽这样,但是它却没有给他任何选择的时间。
 几乎是立刻,眼前的画面就发生了变化。
 黑暗从四面八方爬向了他的小腿,顺着椅子阴冷地覆盖在他的身上。
 【六年级的时候,宴旧第一次对他说出那句话——】
 黏糊糊的夏天,头顶蝉鸣发出聒噪的叫声。
 两个小孩子顺着沥青的泊油路,头顶树影婆娑摇晃。
 皮肤因为高温发烫,即使是用眼睛去看,似乎也能看到从地面蒸腾起来的热气。
 舒星未拉着宴旧的手,朝着两人家里的方向走。
 对方顺从地跟着他的动作,那张脸上只是面无表情,这是盛夏,两人交握的掌心渗出粘腻的汗水,但谁都没有提出松手的建议。
 “你的手好冷。”舒星未道。
 “……”
 “是因为感冒了吗?我听说夏天也会感冒的。”
 他不放心地又确认了一下手心的温度。
 “回去后在家里乖乖等我,我等下把家里的药带来,一定要记得吃。”
 宴旧看了他几秒,然后点了点头。
 对方总是这样。
 不太爱说话,反应也很迟缓,有种懵懂的感觉。
 如果不拉着手,就不会走。
 如果不问,身体出了问题也不说。
 就像现在这样,如果不是几个小时前他发现了对方没有在家,慌忙地折回了教室去找人,这家伙大概会一直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待到第二天。
 他总是用那双大的吓人的灰色眼眸看着人,里面什么都没有。其他人觉得很害怕。
 但舒星未喜欢看到那双眼睛。
 像一口深黑的枯井,只能投映出他的身影。
 “明白了吗?身体不舒服要和我说。”
 “……”
 “听明白了吗?”
 舒星未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也不太在意对方会不会和他对话。只是两人马上就会成为初中生了……这样的性格让人很担心,如果两个人去了不同的学校会怎么样。
 正在想着的时候,拉着人的动作停住。
 宴旧突然站定。
 两人的步伐滞留在了原地。
 舒星未朝身后的人投去了疑惑的视线。
 强烈的日光透过树荫落在地面,汗水滑落了下来,在人的身上蒸腾出了热气。
 “星未。”
 “嗯。”
 “星未。”
 “什么事?”
 声音很耐心。
 “星未……”
 “怎么了?”
 眼前的人迟迟不说话,只是叫他的名字。好像只是单纯想叫他的名字而已。
 “哪里不舒服吗?”
 舒星未伸出手,担心地摸了摸对方的额头。
 入手一片冰凉。
 周围的热气都消散了,给人一种麻木感。
 柔软的发丝夹杂在他的指缝。
 发丝下,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让人不合时宜地想到湿漉漉的小狗。
 “没有。”
 对方伸出手,按住了他放在额发上的手,透过发丝看他的眼睛。
 “你对我很好。”
 “当然了。现在才发现吗?”
 舒星未的本意只是随口一说,但话音落下后,宴旧却还是这样盯着他。
 “嗯。我发现了。我一直在看着你。”
 “……”
 为什么,这么郑重其事?
 因为对方的态度,让原本正常的对话都带上了别扭的、奇怪的氛围。
 心跳的有些快,不听使唤。
 为了掩饰这种不自然,舒星未立刻移开视线看向散发出热气的地面。
 就在两人鞋边,小蚂蚁在排队爬远。
 他不自然地说。
 “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了?为什么对你好……之类的。”
 他没看眼前的人的眼睛。
 “不会问。”
 “……?”
 宴旧:“因为我喜欢星未。”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很喜欢星未,所以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都会接受,”宴旧说道,拉起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攥住放在自己脸上,“我已经决定好了,以后会一直、永远全心全意地喜欢星未——你让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你不要我做的事我绝对不会去做。我很乖哦?”
 这是迄今为止,对方说过的最长的句子。
 是因为紧张吗?
 他感觉自己手心渗出了薄薄的汗水。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热致使的头晕目眩,又或是因为对方那幅冷漠的面孔忽然被打破,长句子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他没有说话。
 “星未不相信吗?可是,我真的喜欢你啊。喜欢你今天回学校找我,喜欢你拉着我的手,喜欢你照顾我的样子,当然,最喜欢的是你可能也喜欢我这件事,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
 “我的话,很奇怪吗?”对方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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