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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为上(蔓越鸥)


徐忘云侧头看见是他,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萧潋意唇角勾起个笑,上挑的眼尾对着徐忘云一眨,用眼神示意他往上走。
徐忘云心领神会,脚下猛地用力,踩上树干借力跳起。那黑影本身逃得就不快,两三下被徐忘云追上,忽闻身后徐忘云一声拔剑声,仓惶便要转头。就在此时,身侧又不知是从哪里窜出一人,不由分说便是一脚,瞬时将他踹飞了出去,撞上了树干才停下来。
黑影捂着胸口没命的咳嗽起来,徐忘云握着剑指向他,沉声道:“说,你是什么人。”
“唉,阿云,你这么正经做什么。”萧潋意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轻轻晃亮了,“要我说。这等装神弄鬼之人直接杀了就算了,反正是没安好心,说这么多做什么。”
一点火光在黑夜中亮起,萧潋意将火光拿近了些,照亮那人,眉尾一挑,意外道:“哟。”
只看捂着胸口咳个不停的人竟着了一身军装,头顶三寸红缨,身上银甲在火光映照下闪着细微的光——是珵王军中的人。
“这可……精彩了。”萧潋意心下有了个猜想,意味深长道了一句。徐忘云耳旁捕捉到一点动静,回头看向了萧潋意。
萧潋意面色毫无异样,和他对视片刻,道:“阿云,我有个主意。”
林中亮起一片火光,马蹄声渐近,片刻后,树林后有银甲光亮闪起,最打头阵的勒马而出,一身戎装,面容如玉,头戴一顶玉冠——竟是萧文壁。
他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愣了一下,讶异道:“是你?”
徐忘云行礼道:“珵王殿下,许久未见了。”
萧文壁讶然过后,笑了起来,“我记得你,你是从前令和身边的侍卫,是叫……阿云?”
徐忘云面不改色,“沈云。”
萧文壁饶有兴趣道:“我只知道你早早便出宫了,怎又会在这里,这位又是?”
他指的是站在徐忘云身旁的沈争。好在现下疫乱横行,二人都用布巾蒙着脸,瞧不清他全貌。萧潋意神色丝毫无异,依样行礼道:“草民沈争,与沈云是兄弟,见过大人。”
萧文壁哦一声,看向徐忘云,是要他接着说下去的意思。
萧潋意接话道:“回大人,瘟疫横行,我家乡早已没法住人,只好带着我的胞弟一同出来讨口饭吃,也算博个活路。方才在林子里不小心撞上了这位兵大哥,还以为遇上了山匪劫路,便出手推搡了几下,不知竟是大人手下的官兵,得罪了。”
萧文壁挥了挥手,“无妨。”忽然毫无预兆抽弓箭,一箭射进了那官兵的胸腔。徐忘云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杀人,蹙眉道:“殿下……”
“此人是个逃兵。”萧文壁说:“我们几人追来此处,本就是要将他捉拿回去,打就打了,算不得什么。”
他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含笑道:“先前在宫中时便听闻你身手很好,怎么离了令和,竟沦落到要讨饭吃的地步了?”
徐忘云淡然道:“民生多艰。”
“实在可惜。”萧文壁叹了一阵,话头一转,又道:“不过既在此遇见了,就说明你我二人有缘分。不然如此,你和你大哥二人便跟我走,充作我军。荣华富贵暂且不提,但一日三餐有米面果腹是决计没什么问题的,你意下如何?”
徐忘云眼神轻微的一移,瞧见萧文壁射出那一箭却并未将弓收回去,知道他已动了杀心。
他佯装不晓,答应道:“好啊。”
“如此甚好。”萧文壁笑起来,“来人,为两位分匹战马,咱们即刻便启程。”
一旁便有将士牵来两匹骏马,徐忘云与萧潋意对望一眼,齐声道:“多谢殿下。”
他们随着萧文壁的骑兵,一路下了山,直走到天色微亮的时候,停在了一处城中。
这座城地处河岸,虽不知城中居民还剩多少,但瞧着房屋尚算完好,像是住了人的样子。他们弯弯绕绕穿过了诸多门户,远远便瞧见城中空地上驻扎了许多营帐,想来那便是萧文壁的兵营了。
“我手下的兵都是粗人,沈公子是贵客,不好与他们挤在一处。这处营帐便委屈沈公子与你大哥同住,还望勿怪罪。”
“不敢。”
萧文壁微微一笑,远远的,有个士兵向几人跑来,在萧文壁面前板正地立好了,道:“报殿下,锅子已支好了,请您下令开城门!”
萧文壁道:“开。”
“是!”士兵领命,小跑着远去了。徐忘云道:“开城门?”
萧文壁对两人点点头,“随军西下这段时日,亲眼所见百姓深处于何等水火中,实在深感痛心。说来惭愧,我没什么大用,对着瘟疫实在束手无策,也只能在所到之处支口锅子施些米粥药茶,堪堪聊慰些民心罢了。”
萧潋意笑道:“一杯米百斗恩,殿下心怀天下,我想百姓也都看在眼里。”
“不求,不求。”萧文壁一挥手,“我只求民安国治,天下太平便好。”
“说来也奇怪,百年来瘟疫多起于战乱或天灾后,大郇少有战事,也几年未有过水灾,怎会突然起了波及规模如此广的疫乱?”
萧文壁叹一口气,“谁知道呢。”他转过头,远处城门大开,许多残存的百姓正排着队领粥。萧文壁望着那边,片刻后摇了摇头,像是无奈,“许是天命不佑吧。”
徐忘云眼神有些冷,“天道利而不争。”
萧文壁一顿,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说得是。”
萧潋意适时插话道:“殿下所言是极,圣人也曾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无偏私,只让咱们自行枯荣。”他笑道:“若我说,天发杀机,人无可搏。也只好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不过老天爷手下讨口饭吃罢了。”
直至此时,萧文壁才实实在在的将目光投在了他身上,饶有深意的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沈长公子言之有理。”
萧潋意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不敢。”
“沈……二公子?”萧文壁道:“这叫起来可真是不顺口,不如我也唤你阿云罢?”
徐忘云回绝道:“沈云就好。”
“也好。”萧文壁并不深究,只道:“想来你兄弟二人昨夜也没睡好,便在营中休憩片刻,养养精神吧。”
“多谢。”
萧文壁面上挂着微笑,道别后便远去了。徐忘云与萧潋意一同进了营帐,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看萧潋意了一指抵在唇边“嘘”了声,附在帐上侧耳片刻,这才道:“说吧。”
徐忘云说:“他为何在这?”
“不知。”萧潋意压低了声音,与徐忘云头靠头挨在一处,几近气声道:“进了这可就是珵王的地盘,隔墙有耳,阿云,低声些。”
徐忘云便也将声音压低了,“定有缘由。”
萧潋意点了点头,意为我知道。他敛目深思片刻,又道:“昨夜咱们在乱葬岗上撞见的骑兵也怕不只是个逃兵这样简单,萧文壁率军夜追定是极重视,你看他杀得那样果断,分明是灭口。”
他手腕一翻,指间出现了一根枯黄的稻草,正是乱葬岗上那尸体上翻找出来的。
“他驻扎在这,一定是在找什么东西,说不定……找得或许还和咱们一样。”
徐忘云皱眉道:“他要做什么?”
“谁知道。”萧潋意手一晃,那稻草便又消失不见了,“先等着,等入了夜,咱们去城中一趟。”
“我倒要看看,那县府大牢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入了夜,萧湳楓潋意与徐忘云一同溜出了军营。
峪阳县县令早在瘟疫初发时便卷上钱财跑了,主官已逃,其下三班六房便也三三两两的散去,关押的犯人们自拆了牢门哄逃而去,如今的峪阳县府,也只不过一座空壳而已。
大牢中,萧潋意与徐忘云摸索一阵,徐忘云拾起地上铺着的稻草捻了几下,道:“不大一样。”
萧潋意看他一眼,却说:“脏。”
这话说得好像那日在乱葬岗尸体堆中翻来找去的不是他一样。徐忘云没搭理他,“这里的更干。”
“嗯。”萧潋意也拾起一根折了折,“是要韧一些。”
大牢阴湿,地上铺的稻草吸了潮气大多要软一些。徐忘云沉吟片刻,道:“不大一样。”
“乱葬岗上阴冷,也许是在那被捂得更软了些呢。”
徐忘云点了点头,目光扫了一圈窄小阴暗的牢房,“那些人若是这里的犯人,莫不成是第一批感染的人,发病后便被丢进了乱葬岗。”
萧潋意将那稻草扔了,掏出个布巾一根根将手指擦净,“阿云说得有理。牢中阴湿,又常有鼠虫出没,这种东西最容易带些脏病。鼠传人,人传百,这场疫乱怕就是这么来的。”
“峪阳县令早就知道。”
“他肯定早就知道,不光知道,还知情不报,想着要将这事捂下去,这才有一个丢一个。”
“但没捂住。”
“嗯。”萧潋意点了点头,“这东西有一个就会有十个,何况是人这样密集的地方……这样的蠢东西是怎么做上县令的?”
徐忘云摸了摸大牢的栏杆,那上面常年潮湿,木头已腐烂不堪,遍生霉斑。萧潋意一把将他的手扯下来了,蹙眉又低声重复道:“脏。”
“这栏杆越到下面腐烂得越厉害,霉斑生得也越多。”
“嗯?”
徐忘云道:“下面有东西。”
萧潋意恍然大悟,笑了起来,“我怎么没想到,只比大牢还要更阴湿些的,也就只有地牢了。”
徐忘云四下看过一圈,道:“入口不在这。”
萧潋意深思片刻,用脚踢开了地上的一层稻草,徐忘云忽然说:“有人。”
萧潋意猛地抬头,身侧徐忘云已像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他愣了一瞬,立刻紧跟了上去。城中街上久无人烟,自然没有灯火,浓厚夜色中,二人瞧见街角尽头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萧潋意追上徐忘云,叫道:“阿云,你不许丢下我!”
徐忘云没搭理他,目光紧盯着眼前的黑影,眨眼窜出了半条街远,萧潋意紧紧跟在他身后半步,眼见快要追上,萧潋意忽然低声急促道:“阿云!回头!”
徐忘云正要跃上墙头拦下那人,听了这一句,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收了脚势,急急刹住了。那黑影抓住这空挡,眨眼便在两人面前消失不见。徐忘云回头望他,他知道萧潋意不会贸然叫住他,问道:“怎么?”
萧潋意两步走过来,扯出面巾将徐忘云的脸遮上了,眉心紧蹙,“那人身上有红疹。”
徐忘云明白过来,他竟完全没看到,“和那十一人一样?”
“嗯。”萧潋意说:“夜色太黑,我也没看太真切,只模糊瞧见那人奔逃时露出来的一条手臂,密密一片红……应当是没错。”
与那乱葬岗上的人生了一样红疹的人……难不成也是在大牢中关押的犯人。
可疫乱已起了这么久,乱葬岗上的那些人都已烂成了一堆白骨,怎么这人却还活着?
“沈公子?”
二人正沉思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他们对视了一眼,同时回头,见后方站了个紫衣男子,果然是萧文壁。
萧文壁望着他们,面上盈着谦和有礼的浅笑,道:“深更半夜的,二位怎么在这里?”
徐忘云面不改色,一只手微微往后挪了挪,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肩上忽然一重,是萧潋意左手摁住了他的肩膀,暗暗使力地将他往后推了推。徐忘云心下有数,乖乖闭了嘴,便看萧潋意佯做惊讶,道:“珵王殿下,怎么在这和您遇上了。”
“营中走失了个骑兵,我出来找找。”萧文壁负着手端详二人,“你呢?”
“唐突过问,冒昧。”萧潋意道:“殿下恕罪,我二人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我俩下面其实还有一年幼胞弟,半年前不慎走失。我二人四下寻找,两月前我们寻到消息有人称在峪阳曾见过他,这才一路下了垧北。”
“哦?”萧文壁道:“竟如此,怎得先前为曾听你们提过?”
“殿下繁忙,实不忍再让您为这等小事烦心。”
萧文壁笑意不减,瞧向徐忘云,“真的?”
徐忘云:“……真的。”
“你们兄弟二人。”萧文壁叹一口气,“胞弟走失如何能算做小事?这有什么不可开口的?只不过找个人罢了,行军救灾本就是天南海北的乱走,顺手而已,又算个什么事。”
“殿下宅心仁厚,我二人感激不尽。”
“既如此,令弟年齿多少,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特征没有?”
“十二了,叫沈愁。”萧潋意道:“说来也有些难以启齿,我令弟先天不足,幼年时又生了一场大病,落下了个痴傻的毛病,与寻常孩童不大一样。”
“竟是如此。”萧文壁关切道:“可曾寻过医?”
萧潋意面上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摇头叹了口气。
“我竟不知你二人身后还有这样的事。”萧文壁看向徐忘云,“实在难为你了。”
“……”徐忘云:“……嗯。”
“也莫太伤神了。”萧文壁劝慰道:“既有人在峪阳看到了他就说明他还活着,定能安然无恙的。”
“……嗯。”
“天色不早了。”萧文壁抬头看了看,“夜深露重,不好在外多呆,还是且先随我回营中吧。”
他侧身让了半步,抬手道:“二位,请。”
徐忘云默不吭声,他早在萧文壁笑意盈盈的话中听出了一线杀机,知道他这是打得将他们扣在军营的算盘。还未等他有动作,萧潋意却在此时扯住了他的手,亦笑道:“殿下请。”
萧文壁微微一笑,也不多谦让,抬步走在了二人前面。萧潋意扯着徐忘云的手臂跟上,徐忘云抬头看他,却看夜色中萧潋意面上笑意不见了,神色肃然地瞧着他,微抬了一根手指放在唇侧点了点,示意徐忘云不要出声。
徐忘云一顿,轻颌首,目光转向夜色中萧文壁闲庭信步的身影,抬腿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城门口。
宋多愁捧着脸,抓耳挠腮地张望着城口,左右不见半个鬼影子,哇哇叫道:“云哥哥到底是上哪去了!”
城墙脚下,陈簪青守着火堆,拿木棍穿了张饼烤着,漠然道:“别嚷嚷。”
宋多愁立时闭了嘴,昨日在乱葬岗上陈簪青生吃尸体带来的阴影还在他心头蒙着,其余韵大有终生不散的苗头。今日整整一天宋多愁被迫跟着他,那叫一个乖顺听话指哪打哪,简直是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生怕一不小心惹了陈簪青不高兴,如今窜在她手上那木棍上烤着的就是自己的哪个部件了。
宋多愁瑟瑟发抖,但如今可再没有人能让他躲上一躲了。一想到徐忘云追着那人不见了身影,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还会不会再回来。死死压抑且还在不断增长的,被抛弃的恐惧和被迫跟在陈簪青身边的委屈终于一朝爆发,宋多愁一时悲从心中来,竟再顾不上陈簪青的威压,憋不出放声大哭起来。
陈簪青烦躁的“啧”一声,正要武力镇压熊孩子,这时,宋多愁身侧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了个伛偻身影,操了一口浓重乡音,问他:“小娃,你是咋个了?”
宋多愁被吓了一跳,半句哭喊噎在了喉咙里,愣愣地瞪着来人。眼前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翁,瘦得一把细骨伶仃,眼窝深陷,面黄肌瘦,像具会说话的骷髅,竟是多日前他们曾在城门口遇上的那守坟的老翁——宋多愁被那双浑浊且凸出的眼睛盯着,心下惊悚不已,脑子却还懵着,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道:“我……我想回家……”
“……”陈簪青收回了手,又重新盘腿坐下,八风不动的专心继续烤她的饼去了。
“诶哟。”老翁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但他常年吃不饱饭,自觉已经是提高了声音说话,落在别人耳朵里却还是轻轻的,“咋这个可怜嘛,你家是在哪里?”
这话是他一时脱口而出的,其实宋多愁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他面上露出点茫然,摇了摇头。老翁登时心更软了,又重复道:“诶呦,咋这个可怜嘛!”
“小娃,你叫个啥名字?”
“我叫……宋多愁。”
“多愁,咋叫个这名字。”老翁伸了一只手,摸了摸宋多愁的脑袋,摇头道:“贱名好养活,这世道,活可不容易。”
老翁的手当然不细嫩,苦日子过久了,渐渐失了活人的温度,触感冰凉且冷硬,活像是给一把骨头蹭了一下似的。
但也就是这点不似活人的温度,恰好能勾起了宋多愁心下积满了的委屈,叫他想起了不知死活的徐忘云,想起了常和他拌嘴的萧潋意——或许还想起了在他记忆中已模糊的,瞧不清面容的柳清观主——他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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