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忘云越听越心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萧潋意接着道:“珵王阴狠,为绝后患,买通我身边婢子在我饮食中下了让人致幻的药,常年堆积,又有步寿园那些老太嫔的刺激,年复一年,我就得了疯病。”
“阿云……我总是觉得恨。”
太冷了。萧潋意垂下眼站在水里,心想,这河水实在太冷了。
冷得让他都快忘了,常人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徐忘云忽然一转手腕,反握住了萧潋意的手。
“不要怕。”徐忘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护着你。”
萧潋意怔愣道:“……护着我?”
“嗯。”徐忘云道。
萧潋意怔怔看他,半天,忽然说:“我……我心思恶毒。”
“自那时候起,我日日都在盘算如何报仇,我卑劣阴狠,不择手段,我杀过许多不该杀的人,也许以后,我还是要杀更多的人,我……”
“嗯。”徐忘云说:“不是你的错。”
他说:“不要怕。”
萧潋意那张舌灿莲花的嘴,忽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云……阿云。”
萧潋意手抓住了徐忘云的脚腕,像是高攀什么不可得的仙物似地抬头看他,“阿云……”
徐忘云蹲下身子,挨近了他,与他视线齐平,“嗯?”
“你和我回宫去?”
“嗯。”
“你和我回宫去,再也……再也不离开?”
“嗯。”
“你愿意?”萧潋意紧盯着他,执拗的要他反复给他答复,“你愿意?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徐忘云看着他那样子,不知怎么忽然起了一点促狭的心思,他唇角勾起点微不可察的笑意,眼睛亮堂堂的,“我若说不愿呢?”
萧潋意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唇角噙着的一点淡淡笑意,那从前便一直被他压抑在心底的,不堪入耳的念头一瞬覆了上来,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心蒙了个彻底。他抓紧了岩石,不受控制地想:你不愿……我就把你关起来。
绑起来,捆起来,关在这宫里头,谁也不许见,谁也不准看,只能看着我,日日看,夜夜看,看到死,我再命人把我和你一起抬去烧了,骨粉拌在一块,叫你永生永世都再不能离开我。
阿云……你永生也别想再离开我。
可他看着徐忘云生动的眼睛,这话他又如何也不能说出口了。
萧潋意忽然抬起上身,在河水里浸得冰凉的手臂缠上徐忘云的肩膀,湿漉漉的脑袋埋进了他的脖颈处。
夜色中,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在徐忘云耳边小声道:“你不愿……我又还能拿你怎么办呢?”
“劳驾,能不要挡着门吗。”
院门前,陈簪青抱着一个木盆,面无表情对萧潋意道。萧潋意正与徐忘云一同修院子的木门,闻言从眼尾分给她半点吝啬的目光,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宋多愁躲在屋内不愿出来,他还未从“漂亮姐姐”生了场病就变成个男人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便紧接着得知了萧潋意便是漠北那只大乌鸦的真相。二者相冲,让他一时悲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悲痛欲绝地将自己关进了房里,扬言要以绝食抗议,以示对这个荒诞世界的控诉。
对此,徐忘云没有表示,萧潋意喜闻乐见。
“你和我来。”见他不动,陈簪青干脆挤开了他进了门,示意萧潋意随自己一同过来。
萧潋意没动,微笑看她。
陈簪青便远远对徐忘云道:“那你过来。”
萧潋意眉尾抽了一下,眨眼功夫便好好地端坐在了陈簪青对面的石凳上,心底将这厚脸皮的江湖郎中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笑道:“医师是要做什么?”
二人之间隔着一张石桌,陈簪青不咸不淡瞧他一眼,将它那个木盆放在桌上,掏出把刀,言简意赅:“放血。”
萧潋意啧了一声,不是很高兴道:“动不动就要人的血,你什么毛病?”
陈簪青并不与他客气,扯过他的手,不由分说用刀尖划出一个小口。那桌子上的木盆里面装得不知是什么,瞧着像是药渣,血珠掉进去,顷刻便沉到了底,最上层连个痕迹也没留下。
陈簪青面色严肃,望着木盆一动不动。徐忘云走过来,问:“怎么?”
陈簪青兀自看了会,摇了摇头说:“没用。”并不同他们解释,将木盆扔在了一旁。
这郎中怕是又在折腾什么什么稀奇古怪的药方子了。萧潋意心下翻个白眼,问道:“我病这几日,你可瞧出些什么没有?”
陈簪青:“你有积毒在身,与旁人不一样。”
言下之意,便是他身体里的残毒会与病症混淆,没什么太大比对价值。徐忘云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瞧了瞧木盆,“这里面是什么。”
“药灰。”陈簪青道:“里面还掺了点他吐出来的血。”
他吐出来的血。徐忘云目光在那颜色诡异的灰渣上顿了一会,“你要这个做什么。”
“试药。”陈簪青细长的眉头拧起来,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他的血比后院的蝎子还毒,丁点用都没有,白浪费我一株黛冠草。”
“呵。”萧潋意冷笑一声,“你怎么不说是自己技不如人?”
陈簪青反唇相讥,“圣手在世也拿你没辙,一日不作死浑身难受,非把自己作成个毒蛤蟆。”
“你说谁是蛤蟆?”
“说你,怎么了?”
“陈簪青!你想打架是吧?!”
“呵。”陈簪青撸起袖子,“怕你?”
眼见事态已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坐在两人中间的徐忘云只觉得自己脑侧一根青筋突突直跳,无奈道:“不要吵架。”
无人搭理他。徐忘云听着两人尖牙利嘴的你来我往,忍无可忍,拔高了声音:“不要吵!”
“……”
萧潋意住了嘴,漂亮的眼尾一垂,可怜兮兮的告状道:“阿云,她骂我是毒蛤蟆。”
徐忘云脑侧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你不要吵。”
萧潋意瘪了瘪嘴,重在石凳上坐好了,眉宇间有些委屈的意思。陈簪青冷哼一声,凉凉道:“毒蛤蟆。”
徐忘云:“你也别吵。”
陈簪青不吭声了,她像是谁也不想再搭理,摸了桌上水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手指缓慢的一寸寸抚过杯身上粗糙的纹路。
她面皮生得很有迷惑性,脸庞小巧,眼睛却大,鼻子嘴唇秀气挺翘。若是忽略她眉宇间冰渣子似的冻人冷意,粗略一看,像是位生在江南水乡的豆蔻少女。
她垂着眼盯了会茶杯,再开口时,语气便平静下来了。
“这次疫乱有古怪。”
萧潋意掀开眼皮瞧她一眼,面色正经下来,“你看出了什么。”
“瘟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中别有的一种疫气所感。”
陈簪青道:“非正常气,亦有非常之法。古今有过记载的的大小药方共有六十三种,我都试过,都没用。”
她眉头拧起来,“这并不合乎常理,莽草嘉草对这些人的病症竟丝毫不起作用。殿下,疫乱常起于什么原因,你该知道吧?”
萧潋意:“战乱,洪水。”
“近些年,垧北可曾有过天灾人祸?”
“太平非常。”
“那就对了。”陈簪青说:“它总不会是老天降个雷里带的。既起了,就一定有源头,找着了,才能知道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了。”
徐忘云明白了,道:“峪阳?”
“嗯。”萧潋意看他,道:“峪阳。”
即刻动身,几人简陋收拾湳楓了行囊,拿干粮换了城民的一只瘦骡子,牵着便朝峪阳去了。
小半个月后,几人到了垧北峪阳县——瘟疫最先爆发的地方。
峪阳地处高原腹地,多以黄土丘陵和山地为主,盛产刺枣。曾也是人丁兴旺,车水马龙之地。只是如今被疫乱卷过,一路走来,触目只可见路边有许多荒废宅子,门前马槽上亦积了层厚厚黄土,遍生蛛网,是久无人用过的样子。
快到城门关时,远远的,便依稀可见得一点火光,风中吹来股淡淡香火味道。走进了些,这才瞧清是一个身形伛偻的老翁盘腿坐在城门口,身旁摞了沓厚厚的纸钱,有一搭没一搭地正往那火堆里丢。
听见动静,他转头瞧见徐忘云几人,浑黄眼珠在几人之间转了一圈,主动开口搭话道:“里头已是座死人城了,你们几个后生去那里做什么。”
徐忘云只好随口编了个理由:“寻亲。”
听着这话,那老翁闷闷笑了起来,拿木棍将纸堆翻捣两下,“傻娃娃,人都死光了,去哪里寻哇?死光了,你听不听得懂?就是没有了,啥都没有咯。”
“我们就进去看看,寻不到,自己就走了。”
老翁眼见劝不住,心下约莫是觉得奇葩遍地有,旁人一心要寻死谁也劝不住。摇摇头不再管他们,低下头又去烧自己的纸钱。徐忘云静沉默一阵,牵了骡子要走,宋多愁在骡子上回身扭过头,好奇看了看那老翁,对着徐忘云小声道:“云哥哥,这个伯伯不走吗?”
却不想那老翁听见了这句话,回道:“走去那里?”
老翁伸长了木棍子,指了指旁边。众人随之看去,这才发现路旁茂盛草丛后有几处凸起,竟是整整齐齐的五个坟包。
“他们都在这,我哪里也不去。”
老翁翻翻纸钱,喃喃重复,“我哪里也不去!”
“……”
徐忘云讲不出话,和萧潋意对视一眼,摸出身上仅剩的两块干粮放在那老翁身边,低声道:“保重。”
告别老翁,几人进了城。街道空旷悄无声息,宋多愁骑在骡子上,裹紧了自己的外衫,小声地说:“怎么……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
“都死光了,哪里来的人。”陈簪青回他。
“就算有也难找到。”萧潋意说:“这么大个城,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徐忘云道:“活人难找,先找死人。”
宋多愁瑟瑟发抖:“死……死人?”
三个大人彼此对视一眼,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当下变了方向,又重向城门走去。
宋多愁:“去哪啊?”
“回城门,找那老伯问问路。”徐忘云说:“去乱葬岗。”
问过了路,几人朝着裕阳县中的乱葬岗的方向走去。天已黑透了,宋多愁吓得双眼紧闭,四肢并用地趴在骡子上,一眼不敢往旁边多瞧。萧潋意看他好笑,毫无声响地挪过去,弯下腰,俯身在他头顶,轻声道:“可莫要睁眼,那边枯树上正挂了个长舌的女鬼,正盯着要吃你的肉呢。”
“哇啊啊啊啊啊啊!”
萧潋意哈哈大笑,陈簪青讽道:“殿下如今可真是愈发有国君风范了。”
萧潋意并不睬她,又去黏在徐忘云身边,低声道:“阿云,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啊?”
徐忘云道:“没有。”
“可没有,我怎么总觉得这么冷呢。”
他抱紧了臂膀,更靠近了徐忘云一分,“这里黑漆漆的,也没个灯,阿云,我好害怕。”
“……”
他如今复了本相,说话时声音浑哑低沉,身形更要比徐忘云更高大一分,做起这等小鸟依人之态来,实在有些一言难尽。徐忘云微微退了半步,与他拉远了些距离,“好好说话。”
“我如何不算是在好好说话了?”萧潋意委屈道:“难不成就因为我是男子,便不能再叫你阿云了吗?”
“……我没有这么说。”
“那是还可以叫的意思了?”
“……嗯。”
萧潋意眼睛登时亮了,笑得眉眼弯弯,又依去了徐忘云身边,心满意足道:“阿云。”
“……嗯。”
祁州神医陈簪青兴许是上辈子造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孽,这辈子才和这对狗男男遇到了一块。她毫不避讳的当着两人面翻了个白眼,离二人远了些,头偏过去,权当眼不见为净。
过了山头,路边上渐渐有了些尸首。几人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了面巾,陈簪青挑了具尚还算完好的尸体,取出工具,两三下将尸体刨开,露出了里面的内脏。
这里的尸气本就浓厚,此人肚子一剖开,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面而来。宋多愁被熏得一个趔趄,叫了一声就要吐,幸好徐忘云及时将他的嘴捂住了。
“别吐。”
这里尸首这么多,疫毒未消,不可将面巾撤开。宋多愁含泪点了点头,憋得面色发青,紧捂着嘴,死死忍住了腹腔内的一片翻江倒海。
“啧。”陈簪青皱着眉,翻查一阵,“这人死太久了,脏腑都已腐化,很影响我下结论啊。”
“那怎么办,我去给你现杀一个来?”
陈簪青割下块肉,细细端详一番,忽然扯了布巾,放在鼻下嗅了嗅。
徐忘云看得心惊胆战:“危险。”
“我心里有数。”陈簪青重又把布巾带上,沉吟片刻,站起了身,又去了另一处。
挑挑拣拣又翻找了几个,陈簪青依样一一查验过,终于在一具尸体上发现了些微不同——这具尸体死了应当已很久,腐烂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只是那骨头颜色却泛着微青,其上还密密麻麻生了许多红色斑点,像是疹子。
“红疹?”萧潋意想了一想,“我记着那些染疫的人,脸上也会生红疮。他们管那个叫‘生花’是吧。”
“那些人只长在脸上。”陈簪青将那尸体翻来覆去细细看过,面色沉重,“我还从没见过人骨头上生疹子的……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尸体也是这样的。”
三人于是分头翻找起来,一直翻到半夜,诺大乱葬岗被他们翻了个大半,共翻出了十一具同样遍体生了红疹的尸体。
此时这十一具尸体整整齐齐地码在了山头,徐忘云和萧潋意并肩站着,看陈簪青一具一具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翻查个遍,问:“如何?”
“虽然是长在了骨头上,但是和其他人都一样的疹子没错。”陈簪青掰下一块骨头,放在鼻下深嗅片刻,喃喃道:“我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顿了片刻,她忽然手一动,竟要将那骨头往嘴里送。
徐忘云刹那瞪大了眼,萧潋意一掌把她手里的那骨头打掉了,斥道:“你是疯了?!”
宋多愁毛骨悚然,他现在瞧陈簪青,简直比这满山的尸体还要可怕,欲哭无泪道:“云哥哥,我……我害怕……”
陈簪青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只是想看看这股怪味到底是什么。”
有这么看得吗?萧潋意简直无力骂她,徐忘云委婉道:“也许,可以换个方法……”
“真是怪了。”陈簪青道:“我竟闻不出这味道是什么,奇了,真是奇了。”
“所以你可瞧出什么来了?”
陈簪青默了半天,摇了摇头,“我说不好。”
她难得犯了难,沉吟好半天。徐忘云也蹲下来,说:“这些尸体,男女都有,皆在壮年。”
萧潋意闻言,眼神扫了尸体一圈,心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不错。”
“腐烂程度也各不相同,既不是一同死的,也不是一起被扔在这的。”
“但都生了一样的疮。”萧潋意缓缓道:“所以,这些人必然是有什么联系。或者,都曾去过同样的地方。”
“翻翻,他们身上可藏着什么一样的东西。”
第57章 珵王
这几人穿着简单,衣物也早已烂得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身上自然也没多余的地方用来装东西。
徐忘云翻过去,东西没找着,却在几人的衣物下捻出来一点不该出现在乱葬岗上的东西——几根枯黄的稻草。
萧潋意笑了声,“阿云,你瞧这东西眼不眼熟?”
稻草这东西,除了农耕的农户家中,城中也就只有两处可见得。十余人扎堆聚在一处的,也就只有一处。
是县中关押的犯人?徐忘云道:“这次疫乱源头,莫非起在县中官府。”
“也不是没有可能。”萧潋意道:“把这些人暂且安置在这,走,我们去县府走一趟。”
徐忘云应一声,将这些尸体放好,盖上个方才拾来的草席勉强遮住。转了身,宋多愁却大叫道:“鬼啊!”
哪里有鬼?徐忘云转头,眼尖的看到黑暗中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当机立断追了上去,“别跑!”
萧潋意自然也看见了,他看出徐忘云这是想一个人去追的意思,心下一急,匆匆对陈簪青道:“交给你了,在城门口等我们!”足下轻点,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夜色沉得像一张漆黑的布,徐忘云面色肃然,忽然一阵风来,身侧不知从哪窜出来个同样漆黑的身影,随他一同运力在山间疾驰,神情却瞧着十分轻松道:“阿云也真是,怎么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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