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问:“如何?”
这话是对着一旁正为萧潋意把脉的白胡太医说的,那太医摇了摇头,只道:“卑职无能。”
“一个两个的,都是这句话……”萧文壁头疼万分,痛心道:“太医院如今便真的无用至此?上上下下竟连病因都找不到!”
他鲜少有怒,周遭太医下人顷刻便跪了一片,齐声道:“殿下息怒!”
萧文壁闭了闭眼,似乎是不愿再看他们,伸手摸了摸萧潋意的发顶,叹息一声。
“殿下。”
这时,一旁跪着的另一个年轻些的太医犹豫道:“卑职知道一个法子,或许能保公主无虞。”
萧文壁看向他:“什么法子?”
“回殿下。”年轻太医跪着向前两步,拱手道:“卑职老家原是青阳县人,泽昆山便在青阳。公主这病是受惊引发的心悸,从而勾出了体内沉疴旧症。泽坤山地处北境,内有一寒鹿泉。若能找到此泉,在寒水浸泡个七日,再配上泽坤山特有的白珠草,或许能破开瘀阻血府,保住一线清明。”
仍还跪着的桃蹊心下一动,从臂弯中微抬起头看了萧文壁一眼,只听另一白胡太医也同附和道:“殿下,严太医说得有理。公主脉弱无力,肢冷自汗,是心阳欲脱的表现,心藏脉而脉舍神,心病则神明失其所主。而心属火脏,以寒潭之水化解,却不失为一可试之法。”
萧文壁面露讶色,“当真?”
“卑职不敢妄言。”
萧文壁默了一阵,“如此也好。”
他叹息一声,湿布巾擦过萧潋意削瘦下去不少的脸颊,垂眸道:“去吧,这就去襄阳殿禀告父皇一声。”
与此同时,襄阳殿中——
“臣妾若有半句虚言!便叫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永坠地狱不得超生!”
大殿正中,跪了个身着粉衣白裙的女子,三指并在一处,神色激动的正对天起誓。萧载琮与皇后并坐在殿上宝座,闻此言,皇后面不改色,淡声道:“婞贵人,莫要胡说。”
“臣妾没有胡说。”婞贵人道:“圣上,当日祭祀便是皇后娘娘一手操办,便是要假借什么鬼神之说铲除郑嫔和她腹中的胎儿!”
萧载琮坐于宝座上,闻言不咸不淡瞧了台下婞贵人一眼,问道:“大祭司何在?”
一旁立着的内官立时道:“回陛下,先前监察司已来传过一声,那日祀礼后大祭司失了心智,前几日在宫中自缢了。”
“自缢?真不是被灭了口吗?”婞贵人道:“如今后宫众嫔妃与令和公主症状相同,足以可见并不是生了什么怪病,定是有人刻意为之,臣妾先前亲眼见了皇后身旁的宝汇推了郑嫔坠楼,便是皇后祀礼不成,这才又下了手。这场怪病说不定也和郑嫔那事一样,皆是出自皇后娘娘之手!”
萧载琮目光移向皇后:“她说得,可属实?”
皇后面向他,无奈道:“臣妾实在不知她是在胡言乱语什么。”
她转过头,对站在她身侧的宝汇和颜悦色道:“宝汇,和婞贵人说一说,当日你正在哪?”
宝汇躬身道:“回娘娘的话,郑嫔坠楼当日奴婢正在慈宁宫内,为娘娘舂捣敷腿的药材。”
“臣妾没有胡说!”婞贵人激动道:“郑嫔坏了龙胎好端端地怎会突然坠楼?陛下您难道便未曾有疑吗?臣妾不敢欺瞒陛下,所言句句属实!臣妾带了人证来,但请陛下允见!”
萧载琮一挥袖子,“带上来。”
片刻后,大殿之外便有个太医哆哆嗦嗦进来,跪拜道:“卑职叩见陛下。”
皇后见着来人,眉尾微不可察的一抽,道:“——刘太医。”
这一细小动作很快便被婞贵人敏锐捕捉到了,她冷笑一声,胜券在握似的,“皇后娘娘似乎与刘太医很是相熟呢。”
“娘……娘娘。”刘太医埋着头,半分也不敢抬起来,只瑟瑟发抖道:“卑职愿为贵人作证,后宫众嫔妃和令和公主呕血之症,确是皇后娘娘指示卑职下的毒不假!”
皇后终于变了面色,她拢袖站在高台之上,缓缓道:“刘太医,本宫从未与你有过瓜葛,为何今日莫名害我?”
背弃旧主,举家小命已捏在他人手中的刘太医不敢看她,只冷汗淋漓的将头埋着,半响说不出话。
婞贵人道:“娘娘难道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冤有头债有主——自己未曾做下亏心事,又哪有野鬼半夜敲门呢?”
“陛下!”婞贵人多年满腔冤苦,终于得以向天子一诉,“当年我刚进宫便有幸得您三分宠爱,却不想因此惹祸上身!”她恨声道:“就是她!是她高帧与妒恨我蒙得盛宠!便命人灌下我一碗红花,堕了我那还未足月的孩子……叫我终生再不能有孕!”
她双眼赤红,字字泣血,“臣妾怎能不恨!怎能不怨!她佛口蛇心,枭心鹤貌!您又怎能容忍这等毒妇在枕边多年!陛下!”
萧载琮道:“你,将此事一五一十全说出来。”
“回、回陛下。”刘太医埋着头,抖道:“那一日皇后娘娘身边的宝汇找到卑职,命卑职找到一种毒药,这药稀世难见,乃是卑职组家传下来的,服用少许可叫人呕血头疼几日,服用的多了便可叫五脏六腑化为血脓而死……娘娘叫我拿来,叫我、叫我在送去合宫中列份的调养汤中都下了一些……”
皇后眸色沉沉,萧载琮闻言反倒哼笑了一声,微微转了上身,侧头问她:“他说得可属实?”
“臣妾并未做过这些,还请陛下……”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哽在了喉咙中,萧载琮云淡风轻地甩了她一巴掌,皇后半边脸颊瞬时肿起几条通红的指印,顿了一顿,跪道:“陛下息怒。”
“皇后所作所为,便是想将郑嫔和她腹中胎儿一齐杀死,正如她当日如此处死梁妃,如此让臣妾再不能生育!她如此狠毒,又谁知当年三殿下亦非死于她手?陛下!您不能再被她蒙蔽了!”
萧载琮看着她,眼中添了分审视,皇后仍是跪着,垂头道:“臣妾从未做过。”
“父皇!”
殿外,萧文壁匆匆而来,一进殿中便跪下了,拱手道:“父皇切不可听人一面之词!”
萧载琮蹙眉道:“你来做什么?谁通传你进来的?”
“父皇恕罪。”萧文壁道:“无人通传,是儿臣在殿外听见声响,忧切过甚,这才斗胆进殿,还求父皇不要怪罪儿臣,但听儿臣一言!”
萧载琮眉心蹙起,往椅背上一靠,“你说。”
“父皇。”萧文壁目光灼灼,铿锵有力道:“母后向来仁慈,绝不可能做出如此恶毒之事,还望父皇千万不要被人蒙骗了!”
“珵王殿下。”瑛贵人咬牙切齿道:“这话要送给您才是,万不要被人蒙骗了。”
萧文壁不理睬她,只对着萧载琮道:“我与母后相伴已二十余年,这许多年她如何辛苦操劳,我都看在眼里。父皇,您也已与母后相伴几十余年,时日比儿臣只多不少,母后如何恭淑毓德,您全然不晓吗?”
“文壁。”皇后道:“不必再说了。”
“母后!”萧文壁抿了抿唇,又对萧载琮道:“瑛贵人有证人,儿臣今日也带来一个,还请父皇宣召吧!”
谁?瑛贵人一怔,萧载琮道:“宣。”殿门外,走进个做下人打扮的女使,跪拜道:“奴婢长敬宫蔷枝,拜见圣上。”
瑛贵人愕然,瞪视着她说不出话。萧载琮道:“长敬宫,你是令和身边的?”
“回陛下,正是。”蔷枝恭顺道,“奴婢今日前来,只为说句公道话,当日郑嫔坠楼时,奴婢正奉了四殿下口谕去给皇后娘娘送件东西,出来接的正是宝汇。”
“什么东西?”
蔷枝道:“回陛下,是根簪子。”
“就是这根。”皇后从头上拔下根黄金簪,呈给萧载琮看,“陛下可还记得这个?正是当日臣妾在祀礼上被鸮鸟衔去的那支,那鸟约莫是嫌重,半路丢了,正掉在长敬宫内让令和捡到,便让她身边的女使送了过来。”
萧载琮目光在她手中簪上停了半刻,认了出来,“嗯,是没错。”
当日宝汇既在慈宁宫中,婞贵人所言亲眼可见就并不属实,若是如此,她口中其他话又有几分可信?
“臣妾……臣妾!”婞贵人回过神,惊恐道:“臣妾所言句句属实,半分不假啊!”
“此外。”蔷枝接着说:“火祭前四殿下曾去过郑嫔娘娘的芙蓉宫,娘娘曾交予了四殿下一纸遗书。”
她从怀中掏出个信封,内官接过信纸呈给萧载琮,他打开草草看过,见纸上的确实是郑嫔字迹不错,草草三言两语,写得是自知身负罪孽,无颜愧见天子,但求陛下允其自裁,以身赎罪,以保国运昌隆。
“……陛下……娘娘……!”刘太医此时忽然连滚带爬地爬过来,“是她,是她!都是婞贵人绑了我举家老小逼我诬陷皇后,卑职实在惶恐,并不是有意诬陷娘娘!娘娘!求您开恩救救卑职!救救卑职一家老小!”
“你……你!”
婞贵人万万没想到转瞬之间这人便翻了口供,呆在原地。萧文壁冷笑一声,道:“父皇,此人竟有如此蛇蝎心肠出此谋划,可见其心可异,万不可再留了!”
“珵王殿下!”
她瞠目欲裂,又看向蔷枝,“你……!”
萧载琮像是被她搅得心烦,一手将郑嫔的遗书攥成个纸团,厌烦道:“拖出去。”
“是!”
殿内一旁两个侍卫领命上前,便要将婞贵人拖走。婞贵人大惊失色,惊慌道:“等等!陛下!你怎可听她一面之词!我说得都是真的!我说得都是真的!”
声音越来越远,她被拖出了门。皇后巍然不动,仍在原地跪着,萧文壁道:“父皇……”
“你出去。”萧载琮并不看他,面向皇后,“我与你母后说几句话。”
“……”
萧文壁闭上了嘴,看了眼二人,行礼道:“是。”
他和蔷枝一道退出了屋子。大殿中,又只剩下萧载琮和皇后二人。
皇后还未起身,垂眸道:“陛下……”
“啪。”
萧载琮又是一掌落在皇后脸侧,这一次用劲极大,皇后头被扇得侧了过去,空旷大殿中,回荡着方才那清脆的一巴掌。
皇后闭了闭眼,还是道:“陛下息怒。”
“朕知道你这么多年,始终还放不下从前的旧事。”
萧载琮负着手,微拘着腰,半阖眸道:“只是这许多年,你不该再为此事对朕有什么不满,更不该因着此事牵扯进许多无辜的人。你父亲不在,朕就将你的兄弟姐妹都抬上了爵位,保住你高家的荣华富贵。你失了永儿,朕便将文壁过继给你,叫你坐稳了这皇后之位,你到底还有何不满?”
华服之下,皇后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染着豆蔻的指甲尽数嵌入掌心,流出一缕淋漓鲜血。
只是她面色仍是平淡的:“臣妾不敢。”
“桢与啊。”萧载琮居高临下道:“你很该知足了。”
“……”皇后垂眸道:“是。”
“臣妾……谨记。”
三日后,一辆马车驶出了皇城。
出城门又走了半日,桃蹊这才将轿帘一角小心放下,并掌为刃,使力劈上了轿中软厢内躺着的人心口。
萧潋意整个身子剧烈抽搐一下,胸膛上下起伏,侧头喷出一口浓黑的血!
桃蹊麻利用早就备好的布巾拦住那口黑血,萧潋意没命地咳起来,捂着心口缓缓坐起,面色不善地扯过布巾,自己将嘴擦净了。
“阁主。”桃蹊还是想不明白萧潋意这次为何要对自己下此狠手,又不敢多问,递去一杯水,“您好些了吗?”
萧潋意抹去唇边黑血,面色铁青道:“我没用这么多的毒。”
什么?!
桃蹊悚然一惊,反应过来,登时骇出了一身冷汗,在这方寸之大的车厢内跪下了。
“是属下失职!属下甘愿受罚!”
萧潋意看她一眼,环顾一圈马车,立时便猜到了当下的状况,“失败了?”
“……是。”桃蹊道:“都是属下看管不力,实在没想到婞贵人竟如此沉不住气,只带了刘太医便去了襄阳殿,先前寻到的那些……也都白费了。”
她越说越心虚,忍不住便去觑萧潋意的面色。萧潋意宫袍胸前被污血染黑了一大块,纵使他相貌再如何俊美,也让人不免觉得……分外狼狈。
他冷笑一声,“如何?”
桃蹊只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他一定不是在关心婞贵人后来如何,干脆利落道:“圣上没怎么怪罪皇后,已算是将此事掀过去了。咱们现在是在去青阳县的路上,是珵王殿下向圣上进言,说为您这病寻了个偏方,需得去泽昆山上才有救。”
萧潋意嘲讽地勾了一边嘴角,“什么偏方还得不惜千里把我送去北境?怕不是什么寻医,发配才是吧。”
“此外……”桃蹊话头停了一下,接着说:“蔷枝投去慈明宫了。”
萧潋意冷冷道:“人呢。”
“死了。”桃蹊说:“她背叛了您,属下自不会留她活到第二日。”
“尸体剁了,扔出去喂狗。”萧潋意漠然看了眼车头。桃蹊察觉到他的动作,立时道:“阁主放心,出了城门,属下就已将这里里外外的人都换成咱们自己的了。”
萧潋意看一眼自己胸前脏污的衣料,揉了揉肩膀,便听到他骨肉中传来几声令人牙根发软的咯吱声,桃蹊低下头不敢再看,转瞬之间,他肩骨凭空变宽许多,脊骨拔高,腿臂大刀阔斧的伸展开来,就连指骨都更见长了几寸——不消片刻,坐在桃蹊面前的便是副修长挺拔的纯正男性躯体了。
方才还勉强算是宽敞的软厢一下便显得狭窄起来,萧潋意复了本相,那身女子宫袍就显得并不是那么合适,只堪堪能够蔽体,倒将他身体线条勒得分毫可见。
他实在不怎么舒坦地支棱着两条长腿,靠在车厢上,蹙眉望着窗外,神色沉沉地思虑着什么。桃蹊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此时,他们的马忽然啼叫一声急转了个弯,好在厢中两人下盘都极稳,仅轻微晃动了两下。桃蹊皱起眉头,掀开轿帘,却见他们马车旁的关外道上,竟有一队军马急急奔驰而过。
方才那急转弯便是车夫匆忙避开了这群军马。可这在距皇城百里外的关外,怎会有这么多军马在?!
桃蹊心念一转,跃出车厢拦下一匹,装作是过路的寻常商户,操了一口浓厚的乡腔,惊慌道:“这位军爷!前路是发生啥啦?可还能进城呐?!”
“进不了进不了!”那小兵喊道:“赶快掉头逃命吧——垧北疫乱了!”
他喊完这句,勒马便又匆匆赶上了大军,桃蹊吃了一惊,回身道:“阁主!”
“听到了。”萧潋意一手撩开轿帘,露出来的半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原来她打得是这个算盘……”萧潋意面色阴沉,像是气笑了,“……好啊。”
他捏住轿帘的指头稍稍用力,那脆弱的布料便顷刻在他手中化为一滩齑粉。
“好啊。”
瘟疫逞凶肆虐地迅速蔓延开,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庄稼尽枯,寸草不生。如此持续四个月后,百姓存粮告罄,激起一阵对官府朝廷的众怒,四地连接有人揭竿而起,官府急急派兵镇压,反倒适得其反,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起义军的队伍。瘟疫、战乱和荒灾混在一起,一时民不聊生,满目疮痍。
萧潋意用布巾蒙着面,高大身形站在一处荒屋前。不远处的路牙上,有个瘦骨嶙峋的小童守着一具早没了气息的尸体,无措地跪坐在地上。偶有几个过路人早已习以为常,看都不看一眼,那小童茫然呆坐着,过了会,忽有一盆污水从天而降。
“你个遭瘟的狗娃娃,带个死人要在老子家门口坐多久,赶紧滚远点!”
二楼木窗被人拍开,一个男人端着个木盆破口大骂。小童浑身上下被腥臊液体浇的湿透,却呆滞没半点反应。那男人心头火起,干脆将手中的破木盆一同扔下去,吼道:“滚!赶紧滚!”
厚实的木盆重重的砸在小童瘦小的肩骨上,小童这才被砸醒一样滞缓地起身,吃力的将那尸体半抗在自己肩头,拖行着一步一步朝东走去。
没走几步,他小小的身体晃了一下,咚得砸在地上。
“诶,诶!他是不是死了!”
有路人见他半天没再有动静,拿了根木棍将小童像条锅中鱼似的戳起,面朝天翻了过来。
只看他脸颊蜡黄,表情呆板,双目仍直勾勾的圆瞪着——早已没了生息。
“死了!死了!”
“他脸上没花!这娃娃没得病!是块好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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