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我的!”
“去你老娘!我先瞧见的!是我的!”
荒灾之下百姓易子而食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众人当即哄抢上去,你拽着胳膊我扯着腿,谁也不放手。方才小楼上那泼水的男子听着动静开了窗,一见此景便着急喊道:“你们这群遭瘟的老畜牲!那小娃才刚死呐!真不怕遭报应!”
那群人只顾着哄抢,没人理他。泼水男子见状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砰一声合上了窗子。
萧潋意冷眼旁观片刻,在那几人为了争抢大打出手时,漠然收回了视线。
“哎呦!”
他正抬腿要走,那一边,却有个男人叫嚷道:“谁!谁打老子屁股!”
“呔!吃我一剑!”
在这吃人的荒唐乱世中,那声音听起来是实在有些太轻快,太鲜活了些,声调间还略略有些耳熟——萧潋意侧目看过去,见是个半大的小少年,脸上蒙着布巾,抓了把木剑,不由分说便张牙舞爪的向着几人冲过来。
那几个大男人根本没将他当回事,看他那滑稽的样子哄堂大笑起来。小少年不为所动,眨眼冲到了几人面前,挥剑一砍——
那男人措不及防被击中了脸颊,哀嚎着倒了下去。
小少年使剑的动作尚还有些笨拙,招式是认认真真走得一板一眼,剑势已新发于硎的初成了形,小脸绷得很紧,神色中带着和教他剑术之人一脉相承的沉稳干练。剑旋身动间,竟有了些叫人似曾相识的故人影子。
萧潋意如遭重击,呆在原地。
“哈!”那群人已吓得四散奔逃而走,小少年颇为豪迈的将剑往地上一立,骄傲道:“打不过我吧!叫你们欺负人!”
他兴奋回身,冲着某个方向叫道:“云哥哥!今日的第五个啦!”
“嗯。”
不远处,徐忘云从暗处走了出来,道:“做得好。”
犹如被滚烫的火舌重重舔过,萧潋意被烫到般浑身激灵一下,胸腔中砰砰狂跳的几近破骨而出,一时慌了神,竟下意识闪身躲进了身后的荒屋中。
徐忘云俯身摸了摸那小童的胸腔,摇了摇头,“没气了。”
“啊。”宋多愁可惜道:“他年纪这么小,好可怜啊。”
现下这种情形,也许死亡于他已是最好的结果。徐忘云伸手将他瞪得大大的眼睛阖上,对宋多愁说,“埋了吧。”
“嗯!”宋多愁将小童的尸体背起来。他们一路西下,埋过的尸首早已不计其数,宋多愁对背尸挖坑这等活计已是十分熟练,“云哥哥,还是埋在城门外吗?”
徐忘云背起另一具尸体,“嗯。”
两个人各背了一具尸体,便要一同向着城外走去,就在这时,他耳边忽然捕捉到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异响,侧头道:“谁在那?”
第47章 与我同坠
两旁仅剩的几户人家门窗紧闭,面前的屋舍门窗破败,是副荒废许久的样子。宋多愁完全没听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声音,问他,“啥?啥人?”
徐忘云不答话,只定定地看着面前那屋子。
等了片刻,却始终再没有别的什么动静。徐忘云停了停,不再管它,带了宋多愁要走。身后,却忽然传来了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回身去看,见那破旧的门板后谨慎的露出来半张蒙着布巾的脸,小心翼翼地张望着他们。
“呀。”宋多愁眼尖的瞧见,“那屋子里还有人住呐?”
徐忘云见那人整个身子都藏在门后,看不出是男是女,打扮普通,应当只是个寻常的流民。便冲他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却不想那人却出声道:“……阿云?”
徐忘云认出这个声音,颇感意外地回头。身后那人看清他的脸,终于从门板后整个出来,一把将脸上布巾扯去,激动道:“真的是你!”
那人穿一身不甚合身的男子外袍,长发草草绑着,布巾下露出的面庞却美艳无双动人心魄——竟是那皇城里的令和公主萧潋意。
他怎么在这?
“你……”
徐忘云下意识一蹙眉,匆匆走过去,将他方才扯下的布巾重新戴上,“戴好。”
萧潋意愣愣地看他,话未出口,眼眶先红,落下两行泪来。
“阿云……”他哽咽道,“真的是你?”
快三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当日如何痛彻心扉如今好像也只剩一层浅淡的影子。更何况徐忘云本就没将错归结到他身上,问他,“你怎么在这?”
“我、我本是要去关洲青阳县治病的。”萧潋意望着他,“却不想半路碰上了疫乱,哪也回不去了。”
“你身边的人呢?”
“都死了。”萧潋意抬手擦去了眼泪,对他扯出个勉强的笑来,“你呢,阿云,你这些年一切都好吗?”
“都好。”徐忘云实在没想到会在如此情景下再碰到他,眼神落在萧潋意的衣着上。萧潋意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太好意思地拉了拉衣领,“我一个人在外,不敢再穿女子的衣裙。”
宋多愁自萧潋意现身后嘴巴便张成个鸡蛋大小,傻傻道:“姐姐,你长得……好漂亮啊……”
萧潋意这才看到他似的,“这是?”
徐忘云说:“宋多愁。”
他只说宋多愁的名字,并未解释是从哪里来的。萧潋意却像是了然,细声道:“阿云还是和从前一样,这般菩萨心肠。”
徐忘云伸手抓着还呆愣的宋多愁转了个身,重新扛起尸体,回头对萧潋意道:“走吧。”
萧潋意只看着他愣神,又是两行泪下来。
“你……”他声音抖着,这次是半分没再作假,真情实感地问道:“你还……还恨我吗?”
徐忘云背对着他,微微歪了脑袋,像是个思考的动作,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城中另一边。
一只鸮鸟停在了一棵树上,旁边的食店内正买东西的紫衣少女侧头看了窗外一眼,动作顿住,向窗外伸出一只手臂。
鸮鸟扑扇着翅膀飞过来,往她手心里丢了个纸团。
“怎么?”
一旁的芙儿——江湖名为朱鹭蹭过来,见桃蹊展开那张纸团读完却停了好一会,忍不住问道:“谁的信?”
桃蹊缓缓转头,对她道:“阁主说,要我们先不要回去了。”
“啊?”芙儿道:“为什么?”
她于是把那张纸团展开给芙儿看,却见上面只有十分意简言赅的三个字:走远点。
“什么意思?”芙儿十分茫然,桃蹊却已从中看出了萧潋意“哪凉快死哪去”的深层含义,十分淡定地将纸团揉成团塞进袖中,对她说:“走。”
“走?走哪去?”
桃蹊说:“只要不出现在阁主面前,哪都行。”
“为啥啊!”
“嘘。”桃蹊拉着她往外走,“阁主的事,别问太多。”
徐忘云几人先暂且找了间旧屋子栖身。
萧潋意眼也不眨地盯着徐忘云,不管是他在做什么——扫地,生火,起灶,直盯得徐忘云如芒刺背,回身道:“看什么?”
“看你。”萧潋意直白地说:“阿云,你生得真好看。”
宋多愁说:“姐姐,我觉得你生得也很好看呀!”
萧潋意——那只黑不拉几的大乌鸦礼节性地对宋多愁一笑,柔声对徐忘云道:“你长高了。”
徐忘云如今二十一,他少年早成,年少时就不曾有过青涩稚嫩的时候,如今更显得愈发沉稳,只身形高了,轮廓稍长开了些,其余与从前无异,瞧不出分毫变化。
徐忘云说:“你也高了。”
“我变老了。”萧潋意垂下眼,“一别许多年,我……我很想你。”
徐忘云在他对面坐下,“宫里怎么样?”
“老样子,父皇近来咳疾好了些,其他都没怎么变。”
“他们还是常为难你吗。”
他实在很少有问旁人的事情,萧潋意自动将这理解成了“阿云在关心我”的意思,垂下眼说:“若没被为难,今日我便不会在这里了。”
徐忘云蹙眉:“为何?”
“前些日子,宫里死了个怀孕的妃嫔。”萧潋意将祀礼之事草草说了一遍,“这次是皇后和珵王的手笔,她给我下了毒,假借看病将我送出宫,我才走了一半,就遇上了疫乱。”
“前段时间,我又遭了埋伏,身边的车夫护卫被杀了个干净。如此手笔,阿云,你难道想不到是谁做的吗?”
他这番话在徐忘云心下过了一遍,徐忘云明白道:“你败了,是吗。”
“……”萧潋意抬头看他,“是。”
“这次是皇后?”
“……是。”
徐忘云摇了摇头,起了身。萧潋意却误解徐忘云又是不想再理他,猛地攥住了他的手,“阿云!”
徐忘云看他。
“我……”萧潋意仰着脸看他,不知怎么就忽然脑中空白,喃喃道:“……我再也不骗你了。”
徐忘云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萧潋意却用力将他的手拽进自己怀里,两只手攥住紧紧捧在自己胸口,救命稻草一样,起誓似的:“我再也不骗你!再也不让你伤心了!”
徐忘云:“为何突然这么说。”
“不是突然。”萧潋意望着他,“不是突然……我每一天,每个时辰都在这样想。”
每次钻心剜骨发病时,每个孤枕难眠的夜里,我都这么想。
……阿云,我再也不骗你。
徐忘云看着他,顿了会,缓缓地在他肩头拍了拍,劝慰似的,“不要想了。”
他说完这句,就转身去忙自己的事。只留萧潋意一个人坐在原地,还维持着那个西子捧心的动作,久久回不过神。一旁宋多愁蹭过来,好奇道:“漂亮姐姐,你以前认识我家云哥哥啊?”
萧潋意回了神,看他一眼,难得愿意理他,“嗯,从前见过。”
“喔。”宋多愁眼神转了一圈,“那你是不是以前犯过什么错事啊?”
萧潋意低声回他:“犯过。”
“哎呀,没事的。”宋多愁对美人的包容度出奇的高,很没原则的摒弃了“对云哥哥不好的都是王八蛋”的铁律,安慰他说:“你不要害怕,他一定会原谅你的——云哥哥最心软啦!”
“……嗯。”
萧潋意低着头,将方才攥住徐忘云的那只手握紧了,低低道:“嗯。”
荒房条件简陋,能住人的屋子只能收拾出来一间,到了夜里,三人只好并排睡在一处。
宋多愁没完没了的叽叽喳喳,讲到了快后半夜才沉沉睡去。萧潋意在漆黑夜里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离他半寸之外的徐忘云。徐忘云察觉到了,侧头问他:“看什么?”
一张床,总共也就这么大一点地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本来就没有多少,萧潋意又是侧躺,徐忘云这样一转头,二人几乎是面对着面,近到鼻息都感觉的一清二楚。
“看你。”萧潋意骤然和徐忘云的脸这么对上,目光当下涣散开,喃喃道:“阿云,你生得……真好看。”
“……”徐忘云:“这么黑,你如何看得到。”
“看得到。”萧潋意声音低低的,“我就是……看得到。”
徐忘云默了半响,窸窣一阵,往萧潋意身上盖了件东西。萧潋意抬手去摸,摸出是件手感粗糙的外袍,带了点霜雪的凛冽气味,已经洗得发了白,显然是徐忘云的。
“夜里冷。”徐忘云说:“不要着凉。”
萧潋意手将衣袍攥紧了,低声道:“……谢谢你,阿云。”
徐忘云没再回了,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萧潋意痴痴地看他,看他俊秀的侧脸在黑夜中静谧而乖顺,笔直的鼻梁高挺,唇很安静地闭着,最中心的一点唇珠却略微翘起,显得生动。
萧潋意侧着脸专注地看,目光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热切渴望,一股莫大的冲动忽然从他心底涌出——他突然很想抱住他。
……但他不敢,他知道徐忘云夜里睡得并不沉。他只好侧过身子,将徐忘云的外袍紧紧抱进怀里,大半张脸都埋进去,放任徐忘云身上干净的味道充斥他的鼻腔,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包裹了起来。
是你自己先回到我身边的。
萧潋意攥紧了他的衣服,心想。
——是你自己,你自己要和我在一块的。
他低下头,颤着唇,在那粗糙衣料上落下一个吻。
……和我一道下地狱吧,我的……阿云。
“嗯。”徐忘云说:“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阿云厉害。”瘟疫祸乱下,每日死去的人不计其数,天南海北的尸首加起来不知要有多少。萧潋意真心实意的赞叹了他一句,身旁,宋多愁忽然指着一处叫道:“呀,那边还有个行医的呐!”
几人闻声看去,果然见街道墙角处有人支了个小摊,一旁立着个招幡,龙飞凤舞的写了两个大字:看病。
摊前排队的有很多,人群密密麻麻将那里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徐忘云仗着个子高,看清了被围在里面的人身形瘦小,动作间脑袋后系着地两条青色发带随之晃动着,晃得让徐忘云觉得有些眼熟。
萧潋意已然看清了是谁,讶道:“陈医师?”
竟是那身在祁州三句话噎死人的古怪少女,医师陈簪青。
陈簪青听了动静,转头看向人群外,见是他二人,眉头挑了挑。
人多的地方感染的几率越大,待到陈簪青将那些人一一看诊完了,几人这才走过去,萧潋意笑道:“陈医师,许久未见了。”
陈簪青瞧了他一眼,语出惊人道:“你竟还没变成痴呆么?”
萧潋意:“……”
徐忘云:“……”
宋多愁:“啥?!”
一别三年未见,陈医师这张嘴功力不减当年,这么多年竟还没让人打死,实在奇迹。
“劳医师挂心。”萧潋意顿了一会,才继续说:“你还是这么会聊天。”
“哦。”陈簪青说:“你去找过照空了。”
萧潋意但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陈簪青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就是将地上铺着的布一折,连着上面的东西一同塞进一旁那高得吓人的竹篓里。
她将竹篓背起来,招幡抗在肩头上,兀自就这么向前走了。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像是奇怪他们没跟上来似的,催促道:“走啊?”
“走哪去?”
“救人。”陈簪青已经有点不耐烦,说完这句,再没搭理他们,自顾自地往前走,像是笃定他们一定会跟过来似的。
宋多愁被她的清奇兜头浇了一脸,好半天才说,“我是不是……不该指她的呀?”
萧潋意哑然片刻,也不知是骂宋多愁还是骂自己,低低道:“……多嘴。”
徐忘云已经抬腿跟了上去。
他们到底还是跟上了陈簪青,随着她东绕西走的穿过城中的居民区,停在了一处破旧的黄土屋前。
破,真是破,破到几人面前的木门甚至都不能算是个门,充其量只能称一句“挡人的板子”。陈簪青显然也没将这块板子放在眼里,敲都没敲一下,推开便进去了。
“诶!”萧潋意眼见叫住她无果,自欺欺人的在那已被推开的板子上敲了两下,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叨扰。”
狭小的院子一览无遗,与那两块门板破得表里如一,院子尽头的土屋甚至更连快板子都没有,只耷拉着一块不知多久没洗过的布,堪堪将里面的情形遮了起来。
陈簪青掀帘进去,众人紧随其后,一进门,兜头便先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还有一股隐隐的,说不清是什么的腥臭味。
娇贵的萧潋意显然是不适应,下意识举了袖子想挡住口鼻,手举起来瞧见了身上粗布才想起自己已不在京城了,又收回了手,勉强忍了。
屋子里响起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便听有个年迈的声音颤巍巍道:“谁、谁呀?”
里屋的帘子被人掀开,有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女人小心翼翼露出了半张脸,瞧清楚外面站着的是谁,浑黄的眼一下亮起来,“陈医师!”
她激动地冲里面喊,“是陈医师!阿爹,是陈医师来了!”
里屋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动静,年轻女人慌忙松了帘子,惊叫道:“阿爹,慢一点!”
陈簪青掀开了里屋帘,见里屋床边倒了个瘦骨伶仃的老翁,显然是刚从床上摔下来的。年轻女人着急地去扶他,老翁只盯着陈簪青,激动道:“咳咳咳咳!医师您、您来了!……咳咳咳!”
陈簪青将竹篓卸下,照例是翻出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草药,问:“上次煮药的瓷罐子,好好收起来了没?”
“收起来了收起来了!”年轻女人连忙道:“我、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
她慌慌张张便跑走了,床上老翁终于喘过了那一阵气,他每开一次口,胸腔中便仿佛有什么破了洞的东西正嘶嘶漏气似的,嘶哑道:“劳烦医师了,又跑这一趟……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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