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可让我继承的?少说骚话。”裴青俯身把裴楚蓝抓起放回马上,“老色鬼。”
自宜县北上一千里,薛照和裴家师徒一直暗中跟随萧家,路上没有再遇到凶险。
眼看着要进奉安城,薛照与二人分道扬镳,直奔着王陵而去。
北方天寒日短,九月才过完,从南方带回来的温暖气息就消耗尽了,呼吸间都带着寒意。
奉安已经下过几场雪,或许是王陵缺少活人气的缘故,格外冷些,积雪如今还没化。红墙白雪,密密的覆压之下,自带消音效果,四处静得像在坟堆里——本来就是坟堆了。
薛照红衣踏雪,分外显眼,他一路走过,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个俯身弓腰的内监。
大雪落得厚,赑屃驮着石碑被藏在雪里,要走近了才能看见。
薛照看见不远处有人在扫雪。
微如芥子,单薄摇动。
看守王陵的内监曾真也跟着停住了脚,小声说:“前些日子司礼监来了人,说王陵里要勤打扫,不染一丝尘埃才行,又说不能白养闲人——”
抬眼一看,那衣着单薄、身形佝偻的中年男人,一咳嗽仿佛要把腰折断,风大些可能就要让他跌几个跟头。
曾真无声叹息着垂眼,那些人原话说的是“不能养着废人混吃等死”。
“……所以,就让薛大人来打扫。”曾真道,“王陵里还有别人监视,不准大人停歇,我也没法帮忙,只能暗中多送些热饭热汤。大人,这里有我照看着,外头你多当心些——”
薛照突然道:“季逢升跟王上告了状,但我计划好的事还是要做,谁也不能改。你也可以去告状,但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曾真摇头:“大人,我不会的。”
风吹了一会。
“明年开春你就二十岁了吧?去司礼监,或者离开奉安。我会给你清闲的活,或者足够安家的银子。”薛照看了看昏暗的天色,梁国王室的陵园里种植了许多古木,都是参天的名种,但没什么生气,被雪一淋,像是支着一丛丛高耸的尸骨。
“用银钱收买是最不稳妥的。”曾真道,“大人于我有恩,我一辈子不会忘。外头没有我的家人,我没处使银子,在哪安家也不过是冷冷清清一个人。我愿意在这守着,心里安静,能守得越久越好。大人,您有什么话想和薛大人说,尽管去说。我会替您守好门户,让旁人没有告状的机会。即便王上过问,我也有应付得过去的说辞,不会让王上知道大人来过。”
薛照这才看向曾真,三年前给了一口饭,竟让他记到如今。
是啊,钱财是最好用又最可不靠的东西,要让人死心塌地,非得给点萦挂于心的好处。
——也不知那只蠢猫制好香料没有。
北风彻骨,扫雪的薛桓栽倒在雪地里。
“他知道我会来。”冷风当头,薛照迈步走向生父,“不是说还有其他人监视?问起来不必遮掩,免得多惹麻烦。”
曾真见薛照将薛桓从雪中捞了出来,将人抱回了卧房,垂头跟了上去。
“大人,冻伤的人不能一下子暖起来,得慢慢地缓。”曾真见薛照将人扔在床上,又去踢早已熄灭的炭炉,如此提醒道。
薛照看了他一眼。
曾真上前将薄被拉过来,给薛桓盖好,然后把床边的炉子拖到一旁,点燃了炭火,坐上一壶水,然后退了出去。他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有靠近窥听的机会。
陋屋暗室,烧水的那点热气一点一点向四周传染,像是给冰窖慢慢解冻。
薛照坐了半刻钟,薛桓咳嗽着睁开了眼:“照……咳咳,照儿,你回来了……好,好……”
“要死了还笑得出来。”薛照声音比天气还冷,但已起身去提水壶。
沸水咕噜咕噜地响。
“原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还好……原先总怕梁王怪你来看我,这回不妨事,最后一回了。”薛桓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但撑着床板的两臂没有力气,咳嗽得狠些人就又倒回床上。
“哪来那么多废话?就不能安静些?!”薛照声音里带着些怒气,他提起水壶又狠狠掼回炉上,壶嘴溅出滚烫的水花。
薛桓咳嗽一阵平息了些,语气还是很平和,他看着薛照烫红的手背:“人都有这么一遭的,早些去见小柳儿,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我虽然守在这里,总觉得离她很远……不碍事的。照儿,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一辈子这么长,谁来陪你走完?没能陪着你长大,已经是亏欠了,往后啊,总要有个人陪着你才好啊……我不喝水,我不渴的……”
“让你别说了,没长耳朵是吗?谁给你烧水,想得美!”薛照狠狠瞪了薛桓一眼,他此时话比平常多,而且脾气也格外急躁,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才有些像十八岁的少年人了。只是平日能让犯人瞬间肝胆俱裂的眼神此时却是遇弱则弱,对躺在床上只剩下一口气的人没有半分威慑。
“照儿,别对人这么凶,吓得喜欢你的人都不敢接近了。”薛桓试了好几次,终于支撑着坐了起来,后背靠着床头,温温和和地冲着薛照笑。
室内湿冷,又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都说阉人身上有异味,那是因为身体残缺所以控制不住排泄。若是被刻意打压着衣食,身子冻得麻木了,脏了的衣服又不能及时换,那就更糟糕了。
薛照手掌大权,一身清贵气派。抛开那些雷霆手段不说,单论形貌,整个奉安城的公子王孙加起来也不及他之十一。
同样是获罪之身,薛桓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薛照是梁王的外甥,梁王却没把薛桓当妹夫。让他受腐刑,践踏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让他在王陵守墓,剥夺他的自由;让他饱受欺压奄奄一息,摧毁他的健康……且不许薛照来看他,让这对父子老死不相往来。
屋子里屋子外都充满了污浊和死亡的气息,要是那只鼻子很灵的蠢猫在这,一定会受不住地往外逃——怎么突然想到他了?
薛照垂眸,目光变了几变,然后从前襟掏出那只锔壶。
下一瞬,暖热的茶壶就被塞在了薛桓怀里。
“唔……是紫砂壶,这样好的紫砂壶……”薛桓瘦得脸颊都凹下去了,但他眼里有光,一笑起来还是温润儒雅的清隽模样,他长满冻疮的手小心摩挲壶身,“上好的锔壶手艺,可遇不可求啊,破而再立困中求进,看来你在南方心境平和了许多,还有些因缘际会……照儿,我很喜欢这份生辰礼物。”
薛照别过头去:“你昏了头了,什么生辰礼物。”
薛桓只是笑,他看见了孩子鞋底各色的泥土,不知道他赶了多久的路,恰好在自己生辰这天回来了。
“多年前,我和小柳儿南下游历,路上遇到有个抱着孩子的男人哭泣,问过才知道是大雨冲毁了土窑,坏了营生的饭碗。偏这时候,老的没了妻子女儿失了母亲,没钱安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施了一点恩惠,那家人给我们奉了好香的茶,送了好妙的一把壶……小柳儿后来总是说起这次南下之旅,她一辈子就出过奉安一次。”薛照捧着壶饮了一口,脸上满是惬意安适,“就是如此奥妙:不必烹茶,只是注水就有茶香……好啊,总算不是两手空空去见小柳儿了,照儿,谢谢你,让我借花献佛……咳咳……”
薛桓咳嗽得越发厉害了,伴着出气长进气短的沉重喘息,竟是呕出一口血来。
薛照闪身坐在床边,眉头紧皱:“寻常的伤寒不会这样!”
“唔是啊,今年的风雪来得又早又大,穿暖和一点吧……我在一日,梁王就会忌讳一日,这样也好,免得你夹在中间为难。”薛桓枯瘦的手去握薛照,“照儿,抱歉了,又要撇下你一个人了。”
“我有什么为难的!你以为死是那么轻易的事!”薛照目眦欲裂,双眼满是血丝,“你要死关我什么事?凭什么对我说抱歉?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想死没那么容易,我带了药王谷的神医回来——”
薛桓拉住起身要走的薛照:“再陪我一会,别浪费时间了。”
瘦得皮包骨的手腕像一截风筝线,紧紧扯着飞得很高的风筝。
“我还没有原谅你,你不许死!”薛照坐回床边,双拳紧攥。
薛桓抬手,想去拍他微微起伏的肩,但没有成功,只能叹息一声:“我知道,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是很苦的,所以要找个伴。照儿啊,你心好又是个俊俏男儿,怎么会没人喜欢你呢?总会有的。到时候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别口是心非,把人推远了。”
薛照抬眼看薛桓,大概是回光返照了,他凹陷的脸颊上有不正常的红晕。
“你不原谅我,是我的错,是我没能照顾好小柳儿,让你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还吃这么多苦。她走时,你才两岁,你还记得她吗?记得的吧?”薛照说一句就歇下来喘息一阵,“娶了小柳儿,有了你,那几年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我从前总怀疑做错了选择,或许不该让你留下,我给了你生命,也让你受这么多苦,人生一场恩怨是非其实很难分明……从前种种烟消云散,如今这样也好,有人送终还是很好的……谢谢你,让我们为人父母一场,享受一番真情真爱,圆满了几年……孩子啊,谢谢你来到我们身边……”
薛照没有说话,只是控制不住身体的微颤。
薛桓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手中还紧紧抱着那只修补过的紫砂壶。
紫砂红云,银钉如柳,往事一捧,十余载不过一挥间。
“人生无常,聚散缘定,我没什么能留给你的,却还有一桩事想求你。”薛桓目光哀伤,又带着无限的不甘和惋惜,“我在这守了小柳儿多年,却什么都无法为她做……若你能保自身周全,还有余力……把她挪出王陵吧……小柳儿她,她不喜欢郡主封号,她也不想在这……夫妻不一定葬在一处,但要是……要是能……算了,太奢望了……只给她找个好地方就够了,不必管我……”
薛照坐在薛桓对面,红着眼急声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挪出王陵!是不是你强迫她才生下我?薛家是不是真用巫蛊之术诅咒王上?她到底为什么和你结为夫妻,为什么而死?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真相!”
薛桓眼眸半阖,似是认真回忆思索了一番,然后摇着头吐字不清道:“真相……过去的是是非非不要再过问了,照儿,向前看……”
“梁王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害死了母亲?是不是你!我到底该信谁!”
“照儿,信你自己的心,信你愿意信的人……不要做别人的刀,不要落入罗网,要平安,要自由,要过好你自己的一生,你是个好孩子,你值得的……”薛桓伸手去摸薛照的脸,而虚空中仿佛有什么更加吸引他的东西,他直直地僵着手臂去够,“小柳儿,我来了,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团聚了……”
薛桓一头栽在薛照怀里,紫砂壶和他心口的温度一起凉了下去。
对受过太多磨难的人来说,死也是一种解脱。
可是,怎么能说团聚呢?
不是还少了一个?
又把他撇下了。
都是些自私的人。
真是可恶、该死。
真的死了啊。
好冷啊。
又到了冬天了,手脚都冻僵了。
好安静啊。
过了良久,薛照颤抖的指尖贴上薛桓冰凉的后背。
薛桓是章台郡主冯献柳的丈夫,是薛照的父亲。
今天是他四十五岁的生辰。
才四十五岁。
奉安天气寒冷,十月里又下了几场雪。
长更巷原来是薛家的祖业,如今都归薛照所有,一排寂寥的空屋子,没挂门匾无人应门,实属人迹罕至的地方。落雪之后没有打扫,屋顶上厚厚一层,积雪快要把门堵住。
薛照身兼数职,多数时候是住在宫里直房,办公方便。偶尔回到长更巷,也是来去匆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间屋子,小时候倒是爱东跑西钻,但两三岁时的许多事早就记不得了。
此次回京他反常地将什么都放在一边了,甚至没进宫向梁王复命,一直闲在外宅里。
偌大的宅子里,除了薛照,就只有个上了年纪的哑巴嬷嬷,安静得很。
瓦上积雪如着缟素,院子里也是满地素白。
院有古柳,冬季里叶片瑟缩地打着卷,柳梢垂至结冰的水面,方圆不过一丈的小池塘冻得结实。
薛照素衣单薄,站在柳下。
一只毛发蓬松浑身雪白的狮子狗在他脚边跑跳磨蹭,露着一口尖牙汪汪叫着。
薛照懒懒地看狗一眼,目光又挪回结冰的池面。
“冻住了。吃两天素也好。”
“汪汪!”小狗摇着扭成圈的尾巴,仍是又蹭又叫。
“馋狗。”
薛照朝水塘里扔一颗石子,让冻结的冰面绽开裂纹:“韩姨,拿鱼竿和凳子来。”
老嬷嬷原先是梁宫女官,随着章台郡主冯献柳来到薛家,有个孪生姐妹陪侍梁王亲姐冯献棠——也就是如今卫国王太后,去了卫国,多年前亡故了。因为是宫里来的人,当年薛家获罪,她未受牵连,一直抚养照顾薛照至今。
韩姨能听不能说,有了年纪但耳朵灵敏,薛照一喊的同时就过来了。
她双手快速地比划了几句,面带焦急地指向大门位置,但薛照置若罔闻转头便走。
韩姨面露难色,却又无可奈何,眼见小狗也颠颠地跟了上去,随后卧室大门关闭。
梁王敲了一阵门无人应声,直接推门踏入,薛照正躺在床上拥被而眠。
室内没烧地龙,和室外一个温度。
白衾白衣,安静地卧在一隅。
“观应,孤听说你病了,不放心便亲自来看看。现下好些了么?”梁王身着朱红大氅,从雪里走过满身寒气。
薛照闻声起身行礼:“臣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王上,所以不曾回宫复命。谢王上挂念,臣已经大好了。”
“此处又没有外人,舅甥之间何必多礼。恢复了就好。”梁王伸手托着薛照小臂扶了一把,没让他实在跪下去,“让你南来北往辛苦奔波,也是累着你了。”
薛照不着痕迹地后退:“为王上尽职是臣的本分。”
梁王瞧着一身白衣的薛照,相对而立两人身上都带着寒气,但他没追究薛照明知自己前来却不迎驾的罪过,也没提起王陵之人之事,只是笑着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给薛照披上,抬手让人落座。
“也唯有观应能让孤舒心了,那两个不成器的都不如你能解孤烦忧。”梁王让薛照在身旁坐下,就如平常长辈一般说话宽和,“这桩差事不易办。药王谷与陈国皇室亲厚,裴家的行踪向来隐匿得极好,自从上任谷主离世,新任谷主性格孤傲怪癖,十年间药王谷裴家几乎销声匿迹。此次你能将裴楚蓝请来奉安,孤的头痛或许可以根治了,你是大功一件。说吧,想孤给你什么赏赐?”
朱红的大氅厚实细密,罩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薛照要摘:“裴氏师徒的行踪是王上查知,二人愿意前来也是因为王上诚心,臣不敢居功。”
“你这孩子……好好穿着,瞧你病得都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好看,别再冻着。”梁王将他按住,拍拍肩膀,“孤一看见你,便想起了早逝的妹妹,实在是心疼。”
薛照垂眸,浓密的眼睫将目光遮得晦暗不明,他薄唇微动却到底没有接话。
“孤手足不多,远嫁卫国的姐姐虽是一母所出,却不如你母亲同孤亲近。孤和章台是一起长大的。那时孤出身低微,前途未卜。献柳失去了同胞哥哥,也很可怜。我们算是相依为命,彼此爱护。孤历经辛苦继了位,原以为可以让她苦尽甘来,她却去得那样早,是孤没有照顾好她,想起来也是一桩伤心事、遗憾事啊……孤看见你就如看见她,想把什么好的都给你,又怕外头有人参奏,反而让你受指摘。总要名正言顺,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才是真正对你好。”
薛照眼底动了动,心下已猜到后面是什么。
“——观应啊,孤王的身体关系梁国安定,所以寻医问药之事没让老二老四知道,唯有你是孤信得过的,孤的安危性命都交托给你了。如今也不好因此事明着赏你,若是你休养好了,眼下有一桩小案子,全权交由你处置,完事正好一并奖赏——观应是否愿意啊?”
薛照抬眼迎上梁王目光,不问何事,而是道:“王上是想让我以司礼监的身份办事,还是缉事厂?”
司礼监管内务,缉事厂跑外差,前者比后者讨人厌得更不明显些,但两处的差事都一样不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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