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一怔:“啊这……公子能说会道,也有几分道理。我之前是用的常平盐,但早都用完了。如今把肉便宜卖给你了,没钱去买高价盐,我拿什么腌出新的来?眼看着要过年了,公子你何必受着冷在这讨价还价呢,伤风感冒更不上算。”
萧约倒不是心疼钱,主要是不想做被宰的冤大头,更不想被人阴阳怪气,正待再理论,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转身看去,薛照束了个马尾,一身红衣,双臂环抱着看他。
好俊的脸,好欠打的神色。
那冷幽幽的眼神仿佛是在说:“才多久没见,肉都吃不起了。”
奉安城里人多眼杂,萧约没和薛照打招呼,薛照也没搭理他,上前对肉铺老板说:“稍后送私盐的上门,告诉他,你要一石,后日就要。”
店主圆睁着双眼,神色木了片刻,又拿出先前对萧约的说辞:“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我们哪敢用私盐,都是买的官——”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薛照按了按腰间的单刃剑。
萧约看热闹不怕事大:“这位大概不是善茬呀,听着像是早就盯上你了,赖不掉的。完了,老板你摊上大事了。”
薛照瞪他一眼。
“小人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我们小本生意,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实在是最近家里老娘病了,孩子又要吃要喝,才买了几回私盐,不多,才几斤,只是维持生意,一点没敢倒卖!官爷饶命啊!”买卖私盐都是重罪,店主吓得脸上的肉都哆嗦,忙不迭地作揖求饶,还要往地上跪。
“是没进多少私盐。”萧约又道,“要是盐多,怎会舍不得卖腊肉给我。”
店主也是人精,瞧着这话一出红衣男子的面色和缓,感激地看向萧约:“这位公子说的是啊……公子,小的方才眼拙心窄了,三百文,整刀肉拿去!”
萧约从袖中摸出碎银子:“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方才没把价钱谈妥,这次就按你说的来。五百文一斤,两斤便是一两银子。拿着。以后做生意还是讲点良心,随行就市也不是这个涨法。”
店主觑着薛照神色,浑身哆嗦不敢伸手。
薛照不耐烦,冷声道:“还抖什么?听清我刚才说的了?”
店主:“是是是!我一定不坏官爷的事!官爷,看在小的这么配合的份上,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用私盐了!”
萧约把钱交到店主手里:“以后想用也买不着了,这么威风的小爷一出手,还不把私盐贩子抓个干干净净?”
“是是是!公子说的是!官爷一定手到擒来,我一定配合!”店主急忙收了钱,跟着拍马屁,同时对萧约千恩万谢。
萧约提着要送给齐咎怀的拜师束脩出了肉铺,薛照警告店主保持神色如常,不要露出马脚坏事,然后也走了。
萧约闻到身后那股香味一直不远,便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上了肉铺对面的茶楼,开了一间临街有窗的雅间,很快薛照就坐在了他对面。
薛照垂眸瞧着对面楼下肉铺,主动和萧约说话:“想读书科举?”
萧约点头又摇头:“读点书,但我不考试。我那先生,你早就见过的,是个执拗的读书人。”
薛照见过齐咎怀两次,头一次是在萧家门口擦肩而过,第二次是萧家被陈国禁军劫杀——不提便罢,一提就想到浪荡不羁搞断袖的裴楚蓝,三十来岁的男人,凭着一张青春面貌自以为年轻风流,那言语神态简直让人恶心。
姓裴的目中无人桀骜不驯,即使梁王将其奉若上宾,他也并不将全部的心力用于诊治梁王。一日之内倒有大半时间在宫外游荡,说是采药义诊施惠百姓,薛照知道他实际上是去农户圈里治猪瘟了。梁王知道得气死。
“要是科举应试,想入阁得朝中有人。”薛照道。
萧约怔了怔,笑道:“你还是睡不好,对吗?”
薛照侧首凝目看他:“你早知道给我的安神香不管用。”
萧约摆手:“别把人想得那么坏。我既不是大夫,又和你无仇无怨,我刻意给你个假香包做什么?那安神香我父母用了都说好,原以为你是一时睡不着,没想到竟是顽疾,大概你失眠比他们这样的老人家还严重了。还是那句话,得少杀点人,靠香料助眠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薛照余光瞧见了楼下有个头戴斗笠的男人走向肉铺,他低头盯着,神色晦暗不明,指尖轻叩在窗棂上:“你迟早要为你的狂妄付出代价。”
萧约也注意到私盐贩子上门了,专心盯着楼下不再说话,心里却想,谁还狂妄得过你啊,街头巷尾谁不知道你查个私盐案,把梁王未来世子的大舅子给抓了。
肉铺店主身量魁梧,却胆小,心里藏不住事,举着指头说要一石盐时,目光都是飘忽的。
好在对方把斗笠压得低,没瞧见他目光发虚,闻言抬起脸来又确认一遍数目。店主这时候稳住了心神,说年底做腊味用盐量大。一石一百二十斤,腌上百猪也用不了那么多盐。斗笠男人有所怀疑,店主支支吾吾又说,最近盐这么紧俏,他也想弄些来转手倒卖。对方一笑,应下了,说后日入夜给他把盐送来。
斗笠男子一走,萧约知道薛照要钓的鱼已经上钩了,但薛照还盯着楼下不转眼,他便再次看过去,瞧见肉铺里走入一个抱着红毛小狗的男孩。
男孩衣裳破旧,单手抱着小狗,手背抹着泪向店主下跪,他把小狗往外送,店主推了几次,到底还是接下了。
人都活不下去了,还养什么狗。
人与人不同,狗也各有各的命。有的狗穿金戴银,有的狗却要被扒皮吃肉。狗仗人势,人混得狼狈了,狗都跟着倒霉。
薛照听见肉铺里的狗汪汪两声叫唤,收回目光,却见对面位置空了,那条腊肉被扔在桌上。
不多时楼梯口响起笃笃的脚步声,萧约下去上来跑得有些累,把狗往薛照怀里一塞,在身上擦擦手,一屁股坐下,把腊肉往自己这边划拉:“别让你的一两银子吃了我的一两银子。”
毛茸茸暖乎乎的小东西在心口蹭,甚至伸出湿哒哒的舌头舔人下巴,薛照有些迟缓。
“你……做什么?”薛照正襟危坐,修长的指节按在小狗脊背上。
“别嫌弃,干净着呢。要不是家里有人生病,也不会拿出来换钱。这还是品种的呢,叫五红犬。”萧约双手捧着下颌,“口眼鼻嘴爪都是红色,虽然圆头圆脑看起来会偷袈裟的样子,但聪明敏捷,刚烈又忠诚。”
本来萧约还想说,你俩都穿红色的,多搭配,怕薛照把自己脑袋拧下来所以把话咽进肚子里。
薛照垂眸,小狗正舔他掌心。
论忠心,狗大多比人强。
“用这个就想贿赂我?一两银子就想入阁拜相。”薛照揉着热乎乎的狗耳朵,“好。”
“你这也太奸了。一边查人家卖私盐,一边自己卖官。一两银子买个阁臣当,好划算的买卖。可惜我不买。”萧约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
落在薛照身上的目光仿佛实质,看似暧昧实则并无轻佻之意。
“我不是给过你了?”薛照抬眼看向对方。
“那个不行。”
“为何不行?”
萧约想,薛照知道当日登芳阁发生的一切,他晓得自己给听雪配制的合香用了头发做原料,所以才会留下一截青丝作为锔壶的报偿。
“不一样的,每个人身上都有独属的气味,来源也各不相同。”萧约道,“我给听雪制的香,清甜带魅,雅俗并举。用他的头发是因为那上面沾染了头油、脂粉,还有……”
薛照直视,等他说出后面的话。
萧约有些脸红:“还有身热欲酣时的汗。”
薛照目光闪了闪,一股被冒犯的恼怒冲上来,却又盘桓着不能宣之于口,于是平白添了闷气。
“是你非要追根究底的……”萧约挠挠头,“反正每个人为什么香原因是不同的。你到底香在哪,我还没弄明白,要慢慢研究……我就这么一点愿望,你许给我,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不会损失?要是你研究透了,说用胳膊手脚,也要剁下来给你?”薛照轻轻按着小狗脚背,低头看它张开尖利的爪子。
小狗亲昵地用脑袋拱他。
萧约:“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制香的,不是吃人的。是,你是很香,但别真把自己当能填饱肚子的香饽饽了。我不会把你抽筋拔骨。再说,这香制出来说不定可以让你安眠呢?你也不是全无好处。死马当作活马医呗。”
“你这张嘴说话,真的很讨人厌。”薛照把小狗全挼了一遍,起身将狗丢给萧约,“照顾好我的一两银子,别让你的一两银子齁死他。”
“哎,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要的!你都挼过一遍了,还能反悔吗!”萧约对着薛照背影喊,“把你的狗带——”
——不对,他说的是“我的一两银子”。
“你答应了!”萧约欢呼雀跃,猛吸一口狗头,“好小狗,真有面子,他答应了!”
小狗:汪汪!
十月初十,福神东南喜神正南,宜入学订盟。
萧约提着准备好的束脩和其他礼品,乘车又步行,到专为应考举子提供住宿的春闱会馆。
梁国重视科举取士,对层层过关的饱学之士很是优待,为远道而来的举子安排住处,使其不必为食宿琐事焦头烂额,能够潜心备考。
会馆距离贡院不远,以便举子望之自勉,冀望今日着襕衫明日换紫袍。
馆内免费提供住宿,最基本的饭食茶水也是免费的。但免费的哪有什么滋味,只能填饱肚子罢了,要吃好的得自己给食堂掏钱加餐,或者去外面馆子里吃。
会馆内住房也分三六九等,使钱的分到的屋子更大,还有地龙暖炉。齐咎怀是使不起钱那一类的,他住的房间在偏僻角落里,又挨着茅房,屋子里像冰窖,即使是冬天也有难闻的味道传过来。
萧约奉上礼物,规规矩矩跪拜过行了拜师礼,又将一杯热茶送到齐咎怀手里:“请先生饮茶。”
齐咎怀接过茶水饮下,不知是否太烫,他竟又红了眼,连声说“好”,双手把萧约扶起来:“我齐悯能够收萧约为徒,必鞠躬尽瘁倾囊相授,生死不负此师徒之分!”
“先生言重了。”萧约把齐咎怀送回座位坐下,“拜师如此郑重的事,本该请父母一同见证的,礼数上有所怠慢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齐咎怀笑着说无妨:“早都说好了,这只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你来我这里,避开会馆内众人,让我得以清净。我晓得你父母不舍得你吃寒窗之苦,不惊动他们也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一时安逸不如一世长平千秋永绵。想必假以时日,二老总会理解。我也不会把你教坏了,到时候是能给他们一个交代的。”
萧约听着这话,心想齐咎怀还是想把自己往一代名臣的路子上培养,瞧见齐咎怀冻得红肿的双手:“我天资愚钝,只怕是白白耽误了先生的时间。先生过了年就要应考,住在这里未免太苦寒了些,我帮先生换个房间吧。”
“栖梧不要妄自菲薄。不要管我,居陋巷箪食瓢饮更能磨炼心性,我住在这里很好。”齐咎怀面目朗毅,虽身形清瘦却筋骨坚韧,他道,“既收了栖梧的束脩,也饮过了拜师茶,那就从今日开始正式上课吧。”
萧约:“啊?”
“有什么问题吗?”齐咎怀看着萧约。
萧约挠头:“今天就开始,会不会太仓促了?先生要不要备备课?教材也没准备吧?”
齐咎怀:“不必。皓首穷经是博士的事,栖梧你该断当今之事,无谓在故纸堆里打滚。”
上京的路上齐咎怀已经带着萧约将近十年各国秋闱题目过了一遍,大多数时候是齐咎怀说萧约听。应试的策论有着严格的格式规范,但齐咎怀对萧约并不作要求,只是让他熟悉各国选拔人才之偏好以及为政理念。
此时他摊开桌案上的白纸,亲自研墨:“如今奉安因盐务满城风雨,栖梧且就当下所知写一篇综述,揣度起因、分析现状、提出对策,限定一个时辰,一千五百字内条分缕析表意清楚。”
萧约:“……”
脑子里仿佛响起一声“考生现在开始答题”,紧接着就是嗡嗡乱响了。
不是说上课吗?怎么直接开考了?
现在把那两斤腊肉拿回去还来得及吗?
齐咎怀目光殷切,萧约只好硬着头皮就当是期末裸考了——其实也不是完□□考,因为馋着薛照,萧约一直留着他的相关消息,知道他奉命查案之后有意了解了一些盐务,但也只是非常浅显的一点东西。
内容能胡编乱造,写毛笔字则是真正的挑战。
虽说萧约曾是个大学生,到这个世界没正经读过什么书也不至于成文盲,但毛笔是真没握过几回。歪歪扭扭写字,缺笔少划,墨迹深浅不一,不时还滴下一团墨汁,总之卷面很是难看。
不过,毕竟是多年应试教育的产物,萧约秉持着“一点不会也要全写满”的原则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答题,齐咎怀也用从食堂借的小炉子煮好了一锅腌笃鲜。
锅里咕嘟咕嘟冒着咸香,鲜嫩的冬笋切成滚刀块,红白分明的咸肉足有七层,是颜色鲜亮的块状,再加上挽成结的豆皮炖得软和,连汤都是奶白色,每一个沸腾的泡泡爆开都浓郁喷香。
齐咎怀给萧约盛了满满一碗肉和笋,又给他添米饭:“单吃有点咸,配着米饭正好。”
“先生还有这样的手艺!我想学这个!”萧约闻着味就馋了,捧着碗筷,考试的紧张疲惫一扫而空,心想拜了师卷子都做了,腊肉是拿不走了,但可以吃进肚子里揣走。
齐咎怀笑:“我夫人好吃又不爱下厨,于是把我锻炼出来了。”
萧约:“先生和师娘真是伉俪情深啊。为爱人下厨的男人就是好男人。我还没见过师娘呢,她是在老家等着先生衣锦还乡吗?”
“我夫人故去数年了。”齐咎怀拿起萧约的卷子,一双眼眸在浓汤雾气中有些落寞。
“是我不好,提起先生的伤心事了。”萧约心中愧疚,立刻站了起来。
“无妨,我还能为她做一点事,就如同她从未离开一般。”齐咎怀摆手让萧约坐下吃饭,他自己却不着急,用朱笔认真批改起萧约的答卷来。
萧约吃完了碗里的,又用汤泡了一点米饭,撑得实在吃不下了才搁碗。
齐咎怀也批好了卷子,萧约一眼望去,漫山遍野一片红。
萧约瞧着自己那些狗爬字旁边端端正正的小楷,听见齐咎怀夸奖说还不错,臊得脸红。
“言语还算通顺,认识也基本全面,只是稍浅。市面上流通的私盐是御带沟里倾覆的官盐,这一点几乎是人尽皆知了。已经化整为零,再要搜罗起来便不容易。栖梧卷上写到除了腌腊店铺,猜想藏匿私盐者还会将私盐投入水中,故而应当严查在覆盐案前后购置大缸等容器者。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萧约认真想了片刻:“布商也值得怀疑,尤其是囤积劣等布匹者。用盐水浸布,能将盐粒藏在粗布的纤维间。如此会把布料沤坏,但卖盐的收入远超损失。若要用时,再烘干析出——”
齐咎怀注意到萧约说着突然停顿,温声问:“栖梧想到什么了?”
萧约道:“我说的两种法子其实是一个思路,就是食盐能溶于水。但仔细再想,盐的溶解度并不高,八船官盐要多少水来融?太容易惹眼了。而且要把私盐尽快售出,溶于水再析出实在是不是便捷的法子。”
“那么你还能想到别的什么法子吗?”齐咎怀问。
萧约摇头,迎着齐咎怀鼓励的目光便又深入思索,过了良久,回答道:“食盐颗粒有一定大小,若是混合在沙土里,多过两遍筛子能清理出来。但这法子也费事,还是什么处理都不做,找个偏僻处把盐藏起来最方便——不过,要尽快出售,藏的得太远太深也不方便,所以应该还在城内。又要在奉安,又要隐蔽,实在困难。得是地方足够宽敞,又不容易被清查到的地方,才能藏盐。”
齐咎怀追问:“什么地方符合你所说呢?”
萧约摇头:“我对奉安不大熟悉。”
齐咎怀:“天下各处都是一理,凭你所知推测就是。”
“那我试试……奉安是梁国国都,可以说是寸土寸金,要地方宽敞又交通方便,相应地段价格更高了。能拥有这样产业的人,非富即贵,而且私盐闹了这么久还没抓住头目,幕后之人一定消息灵通,或许会和官府有关联——难道是某位显贵的私宅?可是,我不明白,已经是有钱有势之人,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犯此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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