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子的礼单上打头的便是一柄宝剑。二公子之妻卢氏名下是一只雄狐,还有包括生姜在内的多种香辛调料,以及莲子若干。沈家送来一盆待开的棠棣花,柳昭仪赐的是珍稀异种萱草数株和玉璋木瓦一套。
这些东西之中并无夹带,到底蕴含什么深意,萧约不明所以。
总不可能是让薛照裹着皮草边打火锅边欣赏花草——狐狸肉应该也不好吃吧?
萧约按一按酸痛的额角,或许是忧愁如何以主母身份待客,或许单纯是被繁复沉重的发髻坠得——薛照让他在家素衣简妆即可,萧约欣然从命,但要见外人,还是得盛装浓抹,身段嗓音已经错漏百出了,扮相上总得挽回一点。
萧约将礼单暂时搁置,走出库房,回卧室里,把开过光的金锁戴在一两脖子上,揉揉病蔫蔫的小狗脑袋。
一两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生病了,安静地缩在窝里,乖乖吃药乖乖吃饭,睡不着就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专心望着主人,瞧出萧约神色担忧,小狗反而安慰起主人来,低头拱了拱萧约掌心。
因为生病,一直湿润红嫩的小鼻子也变得皱皱巴巴,小狗就用舌头舔人,用软软的、柔柔的潮湿触感告诉主人,没关系,小狗会勇敢坚强,小狗可壮实了,小狗不会有事。
萧约又喂了小狗一些食物和药,看着一两时不时还会抽搐两下,心疼得紧。
薛照自己新伤叠旧伤,怎么养的小狗也要受病痛之苦?是薛家的风水不养人也不养狗,还是怎么的?
相比于贵重但冷硬的金锁,一两更喜欢主人的抚摸,将自己柔软的肚皮送到萧约掌下,想让主人像以前那样又吸又揉。
可是萧约只是轻轻地捂着小狗肚皮,用掌心的热度给它取暖。
小狗小声呜咽着,不明白为什么主人对自己的喜欢好像少了一点或是缺了一块。
小狗不懂失忆,只想让主人多疼疼自己。
萧约给一两喂完了药,对着空碗出神。
韩姨的药是薛照端走的,从先前韩姨抗拒治疗,再到薛照诧异韩姨哑疾不是天生,并要求裴楚蓝保密,萧约肯定背后必有隐情,而且一定与薛照关系匪浅。
但萧约此时顾不得深想,因为他面临更加紧迫、棘手之事——
三位贵妇、贵女马上就要到府。
除了薛照,他再想不到任何救星。
要不要跟薛照坦白?薛照会站在自己这边吗?萧约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找薛照。
薛照正守在韩姨床前,等她醒来。
这些年来,薛府一直都是韩姨一手操持,她这次病倒,待客接应之事便无着落。外人都晓得薛照脾性,不敢贸然登门,连贺礼和拜帖都是先送去司礼监,得了薛照许可,才由司礼监的人运送到侯府里。
薛照为人冷僻,少年掌权看似烈火烹油,实则他上一次与宴会相关,还是两岁时。卢家的那场大宴上,他的母亲受尽了白眼和嘲讽。而此次,薛照知道她们的来意同样不善。
可是,始作俑者都能毫无羞愧,受害者何必急于自罚认罪?
他倒是想看看,人心能歹毒到什么地步。
薛照向来不是大度之人,有一个算一个,非要和他过不去的,就别怪他做事狠绝。
韩姨咳嗽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不是韩姨。”开口第一句,薛照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韩姨见薛照守在身旁心里感动,本想让这孩子不必担心,多顾惜他自己的身体才是,没想到薛照会说这样的话。
韩姨闻言心头惶急,慌忙掩住面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疹,连连摇头,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薛照,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么说也不准确,你不是我母亲的陪嫁女官,但你的确姓韩。韩姨,我还是该叫你一声韩姨。”
薛照从袖中抽出两张誊写的宫中记档:“永历十五年,先王郊祭之时,偶然救下遭贼盗洗劫满门被屠而侥幸独活的产妇。当日,产妇生下二女,随后力竭而亡。”
韩姨眼睫一颤,垂头不敢再与薛照对视。
“二女孪生同貌,其中幼者先天失声。先王怜惜婴儿尚在襁褓之中就父母尽失,将二女带回宫中,交由老宫人抚养。那位宫人姓韩,这对双生姐妹也就都姓了韩,在宫中学规矩办差事,从小与郡主们一道长大,后来便成了两位郡主的陪嫁,一个去了卫国,一个到了薛家。”
韩姨双手紧攥着被褥,整个人像被牢牢定住似的一动不动,神色也发木发僵。
薛照又摆出另外两份记录,一份是他抄录的太医院医案,另一份是当月的女官轮值记录。
“永历三十年,春二月初六,女官韩芮兰调任花房不久便因疹休假,太医院开方一剂,又施针治疗,红疹三日方消。返岗之后,此症复发,其妹便提出由自己顶替姐姐,二人暗中交换了职司,后来被人揭破此事,姐妹都被罚了十杖。又因郡主求情,准许韩芮兰与其妹韩蕙兰正式互换职司,从养花莳草改为掌管饰品,再无犯病。”
韩姨周身一震。
薛照盯着韩姨脸上的红疹,俯身凑近:“柳絮纷飞时节,你总爱咳嗽,裴楚蓝说你不是天生的哑巴……韩姨,虽然我已经有答案了,但我还是想让你亲自向我坦白,我有没有猜错?你到底是韩芮兰,还是韩蕙兰?”
韩姨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眼中含泪,内心亦是痛苦万分,闭了眼却抑制不住双泪长流,挣扎一番最终还是重重点头。
“果然如此……你们是孪生姐妹,相貌一致,除了你们自己,别人谁也分不清……”薛照喟然长叹,“可是为何如此?自我记事,甚至更早之前,在薛家的就已经是你了。你们是什么时候互换的?为什么你们姐妹会互换?与我父母的死,有没有关联?与我的身世,有没有关联?”
薛照有太多疑惑急需解答,但韩姨泪水满面,她不停摇头,竭尽所能向薛照表示,她不能说。
她发过誓,余生都要做韩蕙兰,缄口不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绝不可再提。若是有违此誓,天诛地灭不得善终。
“为什么,为什么要瞒我……”薛照痛苦不已,“我怎么也想不到,在我身边最久的人,瞒我最深……”
韩姨无比怜爱地看着薛照,想让伸手拍拍这可怜的孩子后背,安抚他的苦难。
但薛照躲开了,不让她触碰。
薛照有成百上千种逼问口供的法子,却不能用在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亲人身上——
名字虽变,但韩姨就是韩姨,多年来默默守护照顾,在意他饥饱冷暖的一直是她。除了萧约,薛照就剩下这么一个关心自己的人了。
“罢了,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问的。我又还能希冀什么?是我痴人说梦了。”
薛照颓然转身,走出两步,却又不甘心地回头来问:“让你保守秘密的,是梁王?你心里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与我有关?”
秘密确实与薛照有关,她与薛家的羁绊也都是源自薛照,至于让她保守秘密的人……韩姨想到十九年前的那个凄苦的春天,对薛照点头又摇头,如此反复,失魂怅然。
不是梁王。
知晓当年之事且尚在人世的,梁国之内就只有她韩芮兰一个了。
两个问题,截然相反的答案。到底哪个答案为是,哪个答案为否?
从韩姨目光中,薛照明白,从她这里,自己仅能知道这么多了。
薛照心情沉重地推开门,见萧约正向自己走来,一两病歪歪的还要撵路,萧约反复转身把它送回卧室,它又反复坚定地跟上来。萧约实在没法,便将一两抱起,悠悠荡荡哄孩子似的拍小狗睡觉,同时走向薛照。
只要小狗一直不放弃,萧约就会纵容它的任性依赖,哪怕它是只生病的不正常的小狗。
只要有萧约在,小狗就不是没人要的。
薛照霎时感觉,昏暗的天色中仿佛还有一丝亮光。
“好好休息。韩姨。”薛照按一按藏在心口的另一枚金锁,让韩姨不必为客人登门之事操劳,“我不再是孤军奋战了。我和萧约,二人同心,什么都应付得来。”
萧约话到嘴边还是没法对薛照说出自己男扮女装替嫁的真相——
还没靠近,萧约就嗅到薛照身上比平时更浓的香气,看着薛照晕红的眼尾,瞬间就明白了香饽饽的香味来源。
这得是受过多少苦楚、攒了多少委屈才能用眼泪酿出如此醉人的香味。
薛照似乎,比一两还脆弱、可怜。
萧约诧异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薛照可怜,说出去谁信?但直觉就是如此。
因为童年阴影,萧约需要通过香味来获得安全感,但在薛照这,萧约却并不想索取。
嗅着那股异香,看着薛照美丽而悲伤的双眼,萧约心里泛起没来由的、密密麻麻的钝痛,紧接着就心软,甚至到了不用他说什么,就愿意为他而委曲求全的地步。
萧约缓步走近薛照,心想自己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对薛照产生这种不应该有的情绪名正言顺的理由。
——夫妻之名当然不算。
薛照没爹没娘,冷冷清清过了十几年,虽说上有老下有狗,但老人和小狗都病倒了,若是萧约再临时塌架,薛照岂不是太惨了?
太监娶妻,本就惹人议论,新娘子还是个男人,传出去,薛照得成为全奉安整年的笑话。
太不厚道了,萧约做不出这么不讲义气的事。没错,萧约是个有道德的人,所以不能落井下石趁人之危,仅此而已。
先一致对外,再跟薛照商量夫妻变兄弟吧。
对,就这么办。萧约打定主意。
“那个……”萧约在韩姨卧房外的台阶下站定,因为复杂的心路历程而略显无措,抱着一两,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狗头,“韩姨好些了吗?”
薛照点头:“只要如裴楚蓝所说,不再接触芦花之类的东西,就不会再犯病——沉不沉?”
薛照走下台阶,从萧约怀中接过一两:“虽然一两病了,但也别太宠着它,它是个大孩子了,没道理总要人抱。”
话虽如此,薛照对萧约这样说时捂住了一两的耳朵。病中的小狗尤为娇气,听不得一点重话。
萧约心里越发柔软了,也松缓了许多,都能开玩笑了:“就多了块金锁而已,又不是扛了座金山,能沉到哪去?乖狗狗,快好起来,让你主人再奖励你更值钱的东西。”
薛照却没笑:“送人金锁,会显得很寒酸吗?”
萧约点点小狗鼻子,抬眼见薛照皱眉,似乎是在很认真地考虑送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拿不出手,急忙解释:“没有没有,怎么会,要是金子都寒酸了,还有什么是贵重的?金锁分量足,意头好,整个奉安再找不出比你更疼小狗的了……我父亲先前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他是对事不对人,毕竟年过不惑才有了我们兄妹,心里急愤所以出口伤人。”
薛照眉头仍未舒展,喃喃自语:“是很不够的,以小换大也没有这样的换法,区区一枚金锁而已,便是金山又如何……天下之大,小小一枚金锁……”
萧约感觉薛照自从回门以来整个人就怪怪的,难不成老爹的嘲讽挖苦有这么大的杀伤力,重伤了薛照脆弱的少男心?
怎么可能,他可是薛照。
身负重伤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怎么会被几句刻薄话打击?
萧约听不懂薛照的话,自然也没法往下接,看一眼薛照身后的韩姨卧房,换了个话题:“韩姨的嗓子,真的不治了?”
薛照仍是情绪低沉,摇头:“治与不治,于她于我,都没什么差别。”
萧约看他比一两还蔫,身上却是越来越香,浓烈的香味不仅不能让萧约愉悦,反而焦躁起来,萧约为自己为薛照的烦躁而烦躁这件事感到更加烦躁。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一两在薛照怀里睡着了,薛照将它送回小窝,萧约跟在他身后,两人默契地放轻动作,免得惊扰了小狗的睡眠。就连薛照想咳嗽,也是忍到了卧房之外。
见萧约还站在面前且欲言又止,薛照问:“还有什么话想说?”
萧约暂时按下复杂的心绪,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正事上:“客人们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好好招待她们,尽量礼数周全,不丢你的脸。”
薛照:“有什么丢脸不丢脸,那些人的意图,我心里一清二楚,但无论如何他们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若是不愿相安无事,那就索性闹得天翻地覆,谁也别想好过……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萧约一怔:“啊?什么为什么?这不是我的分内事?”
薛照定定地看着他。
“她……她们不是来庆贺你封侯,还有……还有,”萧约怎么也无法当着薛照的面说出“新婚”二字,他用停顿表意,然后继续道,“眼下韩姨病倒,你有伤在身又兼寸步不离照顾在韩姨床前,也是乏累至极了。客人登门,只好由我接待。对你不了解的人只凭一些传言便臆断你为人张扬跋扈,但我知道你并非如此。府里难得有客人,对待贵客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招待好她们,或许也能让外界对你的看法有所改观。”
“外界如何看我,我不在意。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薛照道,“我想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萧约听过几次薛照直白陈情,听一次心惊一次,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情意从何而来。
难道是久旱逢甘霖,有个老婆就足够他偷着乐了?男老婆也可以吗?薛照真的没发现一点端倪吗?大可不必这样包容吧?
“又走神。也好,至少说明你不怕我。不必为那些人烦心,他们不敢动我的人。待客会宾和料理家务都不是你的分内事,我对你全无要求——也不是全无,若是……罢了,人不该太贪心,如今这般就很好了。”
薛照并不强求萧约回答自己的问题,或许也并不想接受答案。
他近乎痴迷地看着萧约,指腹轻轻带过萧约唇瓣,擦去大红的唇脂,滑腻的触感让他心里涩涨,喉结滑动,低声道:“在我身边,做你自己就好。不必紧张,有我在。”
萧约怔怔地看着他,看他指尖的一抹红。
本来可能还不算紧张,可你……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手呢?
薛照背手到身后,藏在怀里的金锁被心脏的热度烘得都有了温度。
薛照道:“无需妆饰,你已经很好看。”
萧约脸上瞬间就烫了起来:“啊,是吗?谢谢谢谢……你,你也很好看,你更好看……”
被夸者脸颊绯红,夸人者同样羞涩。出生入死许多次了,可两人平均下来年龄还不够二十岁,纯正的少年夫妻。
夸薛照的话一出口,萧约就羞愤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谁让你这么有来有往讲礼貌,还说谢谢,谢他夸自己好看……都快羊入虎口了还在这傻乐呢。
这话要是别人说,萧约一定觉得受之无愧,但从薛照口里说出来,信度就不高了,谁能好看过他呀?上天不吝惜将最美丽的色彩用来装饰薛照,给他最浓丽的皮相,再昂贵珍稀的口脂也涂不出他薄唇的本色。
“妆容卸掉也就罢了,免得不伦不类反闹笑话……那我还是继续当哑巴好了,我出身平民,没和多少豪门贵族打过交道,多说多错,不说不错,笑脸迎人就好了……”
薛照:“是担心她们怀疑你婚后哑疾不药而愈?无妨。还是那句话,不要委屈自己。”
唇上残留的触感让人酥麻,薛照的话更让人心尖直颤,萧约用手背擦擦嘴唇,目光闪躲:“对了,她们都送了许多礼物,需要回礼吗?”
礼单是先送到司礼监再转到薛府的,薛照自然知道各家都送了什么,闻言皱眉摇头:“不必。连茶水都不用准备,礼物到了,再来人实在多余。”
萧约口上答应,心里却想薛照不至于这么小气吧,连杯待客的热茶都舍不得出,他对那些人哪来这么深的厌恶?
虽然得了薛照宽慰,但萧约依然紧张,抓紧剩下不多的时间温习韩姨教给自己的各类礼仪,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绷得唇角都发僵。
辰时客人到府,萧约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严阵以待,迎面所见却让他措手不及——
什么行不动裙笑不露齿,沈侯唯一的女儿沈和羲直接穿的是男装,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她才从军营出来,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萧约面前,上下打量一番,笑容粲然:“好了,见过了,一切都好。我今日还没饮马,得先回去了。”
卢氏虽然没有她这么风风火火,但也只和萧约互相见了个礼,便说听闻韩女官卧病在床,要去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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