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点头,送走父亲,请齐咎怀再坐下。
彼此交换了姓名,萧约这才知道这位年过而立的举人姓齐,单名一个悯,字咎怀。
“恭喜齐兄脱颖而出,眼看着就是一条入仕登阁的通途。”萧约请齐咎怀饮茶。
齐咎怀面带欢喜,开口道:“这也是时也命也。不怕萧公子笑话,我从十五岁中了秀才,到如今考了快二十年才得了这个名次,孤身一人穷酸至极……”
萧约静静听他说话,盯着他眼睛和他对视。
齐咎怀目光往旁边偏:“我也顾不得什么脸面风格了,萧公子聪慧,想必也知道我为何冒昧登门。”
萧约道:“有什么话,兄台不妨直说。”
齐咎怀:“我是个穷儒,受过拂云寺接济。去奉安赶考需要盘缠,无奈家徒四壁,便想厚着脸皮向寺里拆借一些。但寺里也过得清苦紧张,监寺给我指了一条路,说萧家乐善好施,说不定能资助我春闱应试。细问之下,才晓得就是萧公子家里,心想或许也是上天指引,有此缘分,所以腆着脸登门了……萧公子,请借我些盘缠,我当场立下字据,无论是否中榜,明年都加倍奉还。”
钱财乃身外物,萧约不清楚自己家产到底有多少,但一定是一堆规模庞大的身外物了。
一点盘缠不算什么,不用说借,直接送给齐咎怀一笔银子也不在话下。
问题在于萧家向来是不爱和官府朝廷打交道的,萧父说是祖上立过重誓,世代行商不与朝堂干系。频繁搬家,有为萧栎求医的原因,大概也和不想与官府朝廷牵扯太多有关。
读书科举,朝为田舍郎,暮为天子臣的事大有可能。商贾人家爱榜下捉婿往读书人身上押宝,这种资助春闱赶考的事更是一本万利可遇不可求。但对萧家而言,反而是累赘麻烦。
然而妹妹的病……
这么多年过去了,找遍名医,却一点好转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权或许能办,有些人脉开拓寻医问药的路子也不错。
为了妹妹,担些风险算什么。
萧约思量片刻,道:“我家在拂云寺供奉香火,既然在寺里与齐兄相遇,或许是佛祖指示,我自当顺势而为。我虽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庸碌之辈,言谈之间也可见齐兄才情。不必说借,更不必立借据,我家正要搬到奉安,可与兄台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齐咎怀闻言大喜:“萧公子大仁大义,大恩大德齐某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说着起身就要跪拜。
萧约吓了一跳,赶忙将人扶了起来:“齐兄折煞我了,何必如此!”
“应该的,应该的,迟早有这么一拜。”齐咎怀被扶起来,竟已红了眼眶,他看着萧约,“萧公子,你果真有一副圣人心肠。多谢成全,我必肝脑涂地以作报答。”
萧约将人送出了前堂,心里纳罕不已。
看齐咎怀言谈举止,绝非池中之物,虽说屡试不第,但如今也进了春闱,平步青云只是时间问题。即使人穷志短,也不至于为了这点恩惠就行跪拜大礼,实在令人不解。
走到大门口,正要告别,萧约竟见薛照向自己走来。
萧家门口,齐咎怀走下台阶,薛照向上走,两人擦肩而过,彼此打量了对方一番。
萧约太阳穴突突地跳。
“你怎么会来这里——”萧约想把人拦住,拖到一边说话,却连个衣袖都没摸到。
薛照迈着一双长腿跨过了萧家门槛:“寺里的床板太硬,被褥也潮湿有霉味。”
萧约:“……”
这是你随便闯进我家的理由吗?萧家生意虽多,但就是没有开客栈。
——况且,你才杀了人,我还牵连进这桩凶案啊,怎么敢这么堂而皇之上门来?
萧约四下张望,好在这时无人经过。
薛照走得步子大,萧约快走几步跟上,引着他往无人的地方走。
“你离了拂云寺,不担心那把壶吗?”萧约盯着薛照,那日匆匆对视下疲惫的双眼此时倒是清亮澄明,有了几分活人的光彩。
薛照言语简短:“该死的已经死了。”
“就不能做得更稳妥些吗!万一官府偏要继续查案呢?万一还有人找张家父女麻烦呢!就剩两天了,你也不是贪图享受的人——”
“凭什么我不是?”
薛照骤然停住脚步,语气生冷。
两相对视,萧约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要想薛照的身份,不要往不该看的地方瞟,但目光总是忍不住乱飘。
这么香、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是个太监呢?
也没条件纵欲过度,怎么先前眼睛瞧着那么疲惫?
带着探寻好奇意味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薛照脸色难看:“你不光胆子大,也有些活腻了的样子。”
“我没活腻……”萧约低头压住乱瞟的目光,他本来想就事论事把人从自己家里劝出去,没料到对方会多心。
原本就冷着一张脸,现在连眼珠子透出的光都是冷的。
怎么这么敏感,心眼这么小。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情有可原。原先是郡主之子,便是皇亲国戚。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家族牵连,如今成了残缺不全为奴为婢的宦官,这落差确实太大了。
再者,即便是寻常的贩夫走卒,也不会觉得割了那二两肉去做宦官有多光彩。
萧约默默在心里记下薛照忌讳提及出身、厌恶别人看不起自己,换了个角度好言相劝:“除了那把壶,我不知道你来宜县还有什么目的。既然你杀区区一个土财主都要隐匿身份,那么自然是有不能外人道的地方,知道你行踪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不住客栈而隐姓埋名在寺庙落脚。我家里这两天就要搬家,进进出出许多人,万一又把那桩案子翻出来怎么办?何必因小失大担上泄露身份的危险呢?你就不担心吗?”
薛照瞧着萧约柔和的面容,五官温润不显威胁,他耳朵生得好,高于眼眉,是富贵相,但人有点疯。
这还是第一个,明知他危险还不退缩的,即使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也没像其他人那样避之不及。
还自己往上凑。
薛照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香味,一时间却也猜不透对方到底出于何种目的。
萧约诚恳道:“住在我家里对你没什么好处的。为了你的安全,也免得把事办砸,还是回拂云寺吧。”
薛照冷哼道:“我仇家极多,若是泄露行踪,该担心的是你。”
萧约皱眉:“你威胁我。”
萧约肤色白,但不是那种缺乏血色的惨白,而是由内而外透着滋润的气色好,二十岁了还可以用粉雕玉琢来形容。他眉头一蹙显得脸颊微鼓,有点像奓了毛的狮子猫。
“嗯。”
薛照从前没见过面团子生气,白里透红鼓起来,仿佛之前的沉稳冷静一戳就破。
“我与你的事,为什么要牵连家人?我能怎么替你遮掩,我……好吧,我来想办法……但是,你的身份,我父母那边该怎么说?”
“那是你要操心的,不关我事。”
“行,家里也由我去解释……那么我专门腾一间院子给你,就说是我留朋友住宿。你在我家里不能乱走,进出也不要走正门,免得引起官府注意……张老汉那里最好也不要明着露面,官府也不是完全尸位素餐,若是有人暗中追查,理一理各方关系,就知道背后是你了……”
萧约叮嘱了许多,但薛照只有一句:“还轮不到你管我。”
真是和传言中一样跋扈啊。
萧约被他油盐不进的霸道行径抵得噎住,抿唇深呼吸,两颊有浅浅的酒窝:“那么,既然要互利互惠,这回你会给我点东西了吧?”
薛照:“不会。”
萧约:“……”
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此何人哉!
早知道直接偷头发了!
萧约养尊处优二十年,在富贵窝里陶冶出一副温和从容的气质,待人接物让人倍感舒适,发火动气想骂人倒是从认识薛照才开始的。
刻薄的死太监。
说不清为什么,薛照越是瞧着萧约一脸气愤又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心里越是痛快,比听大狱里犯人嚎叫求饶还心情舒畅。
萧家家大业大,衣食住行都讲究。这间宅子是来宜县后现买的,也没怎么问行情,看着合适就买下了。如今搬家提得仓促,也来不及慢慢找买家,只要是不太离谱的价格,不管回不回本都出手了。
萧约领着人往自己院子旁边空出的客房带,路上经过妹妹的院子,薛照对着关闭的院门道:“这里瞧着不错,勉强还能住人。”
萧约心说你倒是会挑,还“勉强能住人”,妹妹院子里一草一木桌椅床榻都是从陈国带来的,不说价值连城,也都是有价无市的精巧珍品了。
“这里不行。不能给你住,你也不能进去。这一点没得商量。”萧约严肃道,“我知道,你本来是我不该招惹的人,但已经认识了,就没有必要畏首畏尾。既然我有求于你,就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让你看到我的诚意。但我也有我不能触碰的底线,若逼到绝境了,我什么都豁得出去。我不喜欢麻烦,想必你也是,实在没必要弄得两败俱伤。我们各取所需,彼此都不要给对方惹事,好不好?”
薛照瞧着萧约像个白面团子。
面团子这意思是惹毛了就要拼命。
啧,面团子奓了毛就变成狮子猫了。
但狮子猫的尖牙利爪能有多吓人?
薛照挑了挑眉:“我从不给人承诺。”
“你!”萧约恼怒攥拳。
“走吧,看看你给我找的住处。”薛照眼风打个来回,一双长腿往前迈。
这死太监真难伺候。
萧约松了一口气,跟上去给薛照介绍客房各样家具用品,床榻被褥都让他挑不出毛病来。
晚饭时候,萧父听说儿子带了个客人在家里留宿,便请薛照一起到饭厅用饭。
萧约想当然地认为薛照不会去,对方却双手一背径自往前走了——记性还挺好,白天走一遍就记得饭厅在哪。
“你肯定不会以晚辈身份面对我父母,不尴不尬的,何必去前面?万一言谈之间说漏了嘴怎么办?我叫厨房送饭菜到客房,一样的菜色,不会让你饿着。”萧约一颗心又开始突突跳。
“尴不尴尬、会不会说漏是你要考虑的事。”
“费脑筋的事又扔给我!为什么非得去前面!你是爱凑热闹的人吗?”
“怎么不是?”
“你!”
萧约满心憋闷,眼看着父母已经在饭厅里落座,他深吸一口气抢先几步跑上去。
萧父知道自家儿子只有个调香的爱好,没有什么朋友,难得有客人上门,很是热情好客。
眼见二人上前,萧父站起身来,笑盈盈道:“这就是约儿的朋友吧?真是一表人才啊,这样相貌不俗的少年郎,不知怎么称呼?”
薛照刚张唇还没发出声音,萧约抢白道:“他姓柳,是个哑巴!”
薛照:“……”
萧父“啊”了一声,随后面带歉意说让客人不要见怪。
萧母名叫江凭雪,和萧父一样年纪,今年已过了六十,但鬓发还是乌黑的,脸上也没什么皱纹,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模样。萧夫人脸上一直带着雍容温柔的笑,笑起来右颊有个酒窝。
薛照目光回到萧父脸上,他左边脸上有酒窝。
萧约有么?
现在他没笑看不出来。
薛照回想了一下,嗯,狮子猫抿唇时有两个酒窝,他倒是挺会捡着好处长的。
萧约心里把薛照骂了好几遍,才扮出从容平静的姿态:“这是我偶然认识的朋友,刚巧他来宜县做点陶瓷生意,住在我们家里也好节省些路资盘费——过两天他就走了,今日和父亲母亲见一面也算全了礼数。明后日他忙着生意,怕是没时间一起吃饭,只晚上回来睡觉歇息。父亲母亲不用操心,我会招待好客人。”
萧父是个清瘦和气的老头,长着一把花白美髯,闻言点点头:“只是……柳公子孤身一人么?言语不方便,怎么做生意呢?”
薛照静静地看萧约怎么圆谎。
萧约道:“父亲,人家就是因为说不了话,耽误了许多生意,原本是富可敌国的,现在都要寄宿我家了……你还戳人家伤心处做什么?”
薛照正喝着萧母给盛的菌菇汤,闻言呛得直咳嗽。
萧父愧疚更甚:“啊这……不说了不说了,吃菜……”
见薛照一张冷若冰霜的俊脸咳得有了温度,萧父还是忍不住低声跟妻子说:“哑巴咳嗽还能发出声音呢?”萧母绷着笑容手肘捅了他一下:“吃!”
薛照目光暗暗留意桌上各人神态言语。
萧家人都有些没心没肺的疯劲。
一顿饭吃完,回到住处,薛照终于不用再扮哑巴。
“你很胆大,上一个试图摆布我的人,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薛照没回客房,在萧约房间里找到一管雪中春信。
“我只是想跟你要点东西来制香,并没有什么把柄捏在你手里。我所做的,不过是为了让大家都安全些,没想摆布你,顶多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若是觉得冒犯,那就先想想自己的行为是否得当。”萧约不卑不亢道,“这一管也可以送给你。我家马上要搬到奉安了,但我不会和你做生意。如果在启程进京之时,你还是不愿意让我制香,我们的来往就到头了。雪中春信是一剂普通的合香,你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天下那么多人,我也没有必要长久地耽搁在一处。”
薛照低头看着手中那管梅枝,用梅花木掏空了内芯来装线香,一重梅香裹着另一重梅香,实在是别出心裁。
“给不给你,看你诚意多少,能不能让我满意。”薛照道,“还有,再告诉你一遍,你管不了我的事。我和你的交易,也全由我做主。雪中春信的确普通,就是为我所用,也不配和我相提并论。你没有什么把柄握在我手里,但整个梁国,我想要谁的命都可以随时握在手里。”
萧约讨厌薛照的嚣张跋扈气焰,但又忍不住被他吸引。
好看的皮囊千千万万,但勾魂夺魄的香味举世难寻。他真的很香,他自己觉察不到,但真的很馋人。
那么大一个香饽饽摆在面前,偏偏又取不到原料。
好气哦。
“和你有关吗?”萧约道。
“别让我反复说,注意你和我说话的态度。”薛照反复将梅管盖子拧松旋紧,香味时有时无,他语气漫不经心,“你家就三个人?在奉安再要找这么大的宅子并不容易,本来三个人也不用住太大的屋子。搬来搬去,不会水土不服?”
萧约不想接他的话,岔开话题道:“听说紫砂壶烧制不易,为免壶体变形开裂,火候、时长乃至用的木炭都有要求。你早些休息吧,若那边有什么需要,你还得赶过去。”
薛照不置可否,回了客房歇息。
次日一早,萧约就被薛照从被窝里抖了出来。
薛照说了两件事——
“你那管香放了多久?失效了。跟我去找柴火。”
深秋入冬,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寒气最甚。
萧约在茶山里捡茶树枝子,脖子上围了一圈白狐的暖脖,寒风往袖管里钻,裤脚也被茶树上的朝露打湿了,身上冷得直哆嗦。
“阿嚏——”萧越一个冷颤,怀里的茶树枯枝都抖散了,他俯身去捡的同时对薛照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做过这样的苦差事,天不亮就来捡柴。我为了你的壶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做事总要讲些良心,不说完全公平,也不能太欺负人了,你现在愿意给我一点原料吗?”
薛照将衣裳下摆撩起一角扎进腰带:“闭嘴。”
好蛮横不讲理的香饽饽啊。
——腿也挺长挺好看。
萧约轻哼一声,转开目光,继续捡着茶树枝干。
宜县出产的紫砂壶原本天下闻名,据说曾经还作为梁国进献给大陈的贡品。也不知是手艺失传还是原料出了问题,近些年来宜县紫砂壶生意衰败,没产出过什么传世珍品,只是批量做些千篇一律的东西,徒有工而无艺。
萧约来宜县之初,也曾因好奇买过一把壶,价钱不便宜,说是顶级上等的了。但他本身并不怎么喜欢喝茶,用再好的壶也差别不大,加之那把壶本身确实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很快就丢在一边了。
薛照看起来也不像爱喝茶的人。
熹微的晨光中,他五官像是自然造化的炫耀之作,眉睫如鸦,薄唇殷红,极尽艳丽灿烂。姓薛的像条鳞片鲜亮剧毒的蛇,该喝血才对。
上好的紫砂壶除了自己用,也可以用来打点关系沟通感情,作为送礼。
不管薛照要这把壶做什么,总归他是上了心的。萧约也耐着性子甘愿被他使唤,好好收集入窑烧制需要用的柴火。
相似小说推荐
-
直男又万人迷了(昼雨未歇) [穿越重生] 《直男又万人迷了》作者:昼雨未歇【完结】晋江VIP2024-12-14完结 总书评数:2127 当前被收藏数:3...
-
老公!药不能吃啊!(鹤梓) [玄幻灵异] 《老公!药不能吃啊!》作者:鹤梓【完结】晋江VIP2024-12-14正文完结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5436 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