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语速很快,额角鼻尖也出了一层薄汗。
他说了很多,其实还有一句最想说但没说——
“你好香啊。”
薛照瞧了他很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转身继续走路。
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这回看清记住长相了,这人长得还真好看。
萧约家里富足,祖上好几代积累下的财产可以说抛洒着花也伤不到皮毛。家里有不少当世稀奇的玩意,譬如在玻璃上镀银的镜子,平整光洁,能把人像照得清清楚楚,铜镜的清晰度完全不能比。
萧约清楚自己的长相,温温润润没什么攻击性,皮肉细嫩眼眸清澈,像是一尊烧得很好的纯釉瓷器。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很好,同时也很能照拂他人的。
好看的人各有各的好看法。
听雪也是相貌柔和的类型,但他眉目深邃鼻唇精致更有女气。日常描眉装扮,连声音都可以掐得尖细,若不知底细还真是辨别不出男女。
而眼前这个人长相浓艳——五官都美得极其张扬,狭长的丹凤眼,浓密而长的眼睫,弯翘的睫毛把眸子衬得越发深邃,挺直的鼻梁,和白皙得有些森然的皮肤对比鲜明红而薄的唇——这样的长相却不会让人认错男女,十足少年人的桀骜与冷冽,艳而不媚,如金石而非膏玉。
萧约头一次直观地认识到,浓艳二字并非女性专有的形容,男人也可以相貌夺目。再配合上那身红衣,可以称得上勾魂摄魄乱人心神。
可是,野外的菌子越艳丽越鲜美,毒性也越强。花里胡哨的蛇多半有剧毒,咬一口就要死人。
——但是他真的好香啊。
萧约低头走路,将开得正好的菊花一朵朵揪下脑袋,轻便地塞进袖子里,茎梗扔了于是腾出双手来。
说不紧张恐惧是假的,毕竟对方杀人不眨眼——
萧约鼻子很灵,方才几乎是瞬间就凭气味认出了眼前人就是昨日在登芳阁杀死刘康的真凶,所以才说他们见过。
他挑着听雪离开卧房的间隙干脆利落杀了人,还从容自若地下楼从前门出去,心态不是一般的沉稳。能把质软的银簪用得那样凌厉精准,身手高深莫测,来头也一定不简单。大概是杀人灭口的行家。
这项结论并不难推出。因此,办案的典史才放弃了追查,“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萧约提示的“意外身亡”的结论。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走在前头的人突然问。
“啊?”萧约应声抬头,很快反应过来,“哦,你别多想,我没有专门探寻你的踪迹,在这里再见纯粹是巧合。”
“巧合?”
“我发了愿供奉佛祖,自从来宜县,就常来拂云寺。寺里用的熏香大多是我调配的,佛门礼轨里初一十五是香期,我总要提前做些准备。”
薛照紧接着毫不避讳道:“那你凭什么确定是我杀的人?昨天匆匆对视一眼,四周又那样暗,你怎么知道是我?”
萧约抿了抿唇:“我的眼睛没有那么敏锐,但我可以凭气味。”
“嗯?”
“每个人的味道都是独一无二的,对视的瞬间足够我记住你的味道。现场没留下什么东西,但有你的气味。”萧约道,“还有一些旁的印证。我昨天去了刘家,听刘夫人说死者本来又要强娶一房小妾,那姑娘还不到十八岁,刘康死了也算是免了一桩伤天害理的事……方才听张老汉说前些日子家里有烦心事耽搁了做壶,你又很在意那壶似的……于是就都联系起来了——”
萧约看着薛照:“你为了让张老汉安心做壶,所以替他除掉了强抢女儿的恶人。”
薛照眉梢微抬,并没有接话,而是转而问道:“你叫什么?”
“萧约,字栖梧。”萧约如实回答道,“我家是做生意的,前些年住在陈国京城,一年前才到宜县来。”
“陈国,京城……人往高处走,你家却是反着来的。”
宜县位于梁国之南,虽说气候宜人生活安逸,但终究不算个发达的地方。
梁国与北边的卫国都是陈国的藩属国,梁国姓冯,卫国姓薛,二者的国都尚且不能和陈国京城相提并论,更不用说小小的宜县了。
萧约道:“我没有说谎。如果说我将搬家的经过再讲得详细些,你会答应让我制香吗?”
这么执着?真不怕死啊。
薛照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一丝松动:“你昨天用的是什么香?”
昨天早在对视之前,薛照就盯上了萧约。
那时香还未燃尽,细白的烟雾袅袅腾升,显得瞑目静坐的萧约格外闲静从容。这种轻盈的松弛感仿佛会传染,很能卸力,薛照当晚久违地睡了个一夜无梦的好觉。
“雪中春信。”萧约道,“这是很经典的合香,用料也都是常见的,我用了些梅蕊上的雪做引子。你想要?可以换——让我为你制一款独属的香。”
薛照道:“你才说了是经典常见的,凭什么非要和你换?”
“也是。”萧约点头。
薛照:“……”
还挺通情达理。
不知不觉到了山顶,天色几乎全暗了下来。
监寺早就等在寺门口了,上前对萧约合十见礼:“萧施主比往常来得晚一些,还以为是有些耽搁不便今日不来了呢。哦,柳施主也回来了,斋室还给你留着斋饭。”
姓柳么?感觉姓和人不太搭呢。
萧约并不意外此人会住在拂云寺,既然如此看重那只紫砂壶,当然要近距离守着护着。拂云寺和张家距离不远,而且佛寺只有香期人才多些,平时不易惹人注意。
萧约和监寺说白天有些私事,因此晚了些,但并不耽误调香。他今夜就留在拂云寺,连夜把香调制出来,一定不耽误明日的十斋供佛。
“阿弥陀佛,萧公子广施仁善,佛祖一定会保佑施主家人平安康健。”监寺道。
萧约颔首还礼。
“只是……”监寺抬眼看二人,为难道,“寺中还收留了几位挂单的行脚僧,如今禅房没有空闲了。贫僧看二位施主相谈投契,是否可以将就着共宿一间?贫僧这里被褥还找得出多的。”
可不敢一屋睡。萧约再痴迷制香也晓得惜命,他才不想脖子里也长出簪子来。
萧约道:“寺里用香量大,我又来得迟了些,怕是要一整夜才弄得完。若是实在困了,我就大殿里打一会盹,反正天气也不算凉。师父不必为我操心,只管去休息就是了。”
监寺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寺里用的香烛与灯油大多是萧家供应,如今还要让人家通宵调配熏香,实在是太过劳烦了。
萧约淡然道:“这也算是我的一场修行。都说心诚则灵,我自家发了愿的,当然要表些诚意。况且年轻人熬一夜也不算什么,师父不必挂怀。”
监寺这才引他去大殿,然后让沙弥们把萧约需要的香料和器具抬上来。
今夜已经是十四了,月亮渐渐西斜,向着十五的圆度转动。
萧约制起香来格外认真,几乎封闭了所有感官,全神贯注于手头的香料,直到照明的油灯爆了一下灯花,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供奉佛祖也用雪中春信?”
萧约转头,已经深夜了,薛照没有在禅房休息,而是双臂环抱着站在观音像前。
“不是。”萧约用一撮香粉打成香篆,点燃了,将可以握在手中的小香炉交给对方,“你不是想要吗?材料有限,只调了一点。寺里只储存了佛香的常用配料,没有丁皮梅肉,所以我让小和尚帮我去后院折了新鲜的梅枝剥皮研粉,所以味道有些差别。给菩萨佛祖的香要更庄严厚重一些,以表诚意。”
这点差别,薛照是闻不出来的。
甜暖幽清的香气使人放松身心,足以舒缓一切紧绷不安,薛照渐渐感觉有些困意了,萧约还忙着调制用来供奉的佛香。
“求神拜佛,你这样的人,竟然也信这些?”
萧约没应。
薛照又问:“你求的是什么?”
“说了你会答应我给你配香吗?”萧约说。
当然不会。
对他这个人没那么感兴趣,没必要多此一举。
不过,他制的香还不错……
薛照低声道:“日后定时送香到梁都奉安,不要让人知道你在和司礼监做生意。”
“司礼监?”萧约停手,诧异地看向他,“你是?”
“薛照,薛观应。”
红衣枕月,薛照报完名姓就在菩萨座下阖眼睡着了。
听完薛照自我介绍,萧约下意识往他身上某个位置看去。
对方似乎察觉了他的冒犯,但因为困倦阖上了眼睛,没有愠怒追究。
薛照坐一只蒲团,背抵着供桌,双臂环抱在胸前,偏头睡着了。看起来毫无防备,毫无攻击性、威胁性,可以任人为所欲为的样子。
萧约放轻脚步靠近,他手边正好有刮取香料的小刀,虽然对方束了发,动作放缓些还是可以不惊醒他就割下一缕头发。
乌黑亮滑的头发。
他真的好香啊。
一股幽弱的香气从薛照身上散发出来,淡就是浓,浅就是深,若有似无最能勾人。
萧约都快动手了,心里突突地跳——
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太变态了?
怎么能趁人睡着去偷呢?
还是偷头发。
况且,不是所有人的头发都最适合用来做引子制香。也可能是别的,一滴汗或者一滴血……弄明白才好。
萧约低头看着薛照的手,少年人筋骨强劲有力,皮肉贴骨指节修长,白皙干净,没沾一点脏污。
薛照在梁国可是顶有名的人物。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深得王上倚重。代秉笔之职,同时拥有阁臣和内官权限,兼具票拟批红的资格。还提督缉事厂,被梁王特许监察百官,能将手伸进各衙门。做事雷利果断,又敢下狠手,有数不清折磨人的招数,凡是被他拿住的人再没有囫囵个脱身的。
经过几次大案,文武官员无不忌惮,薛照可以说是权倾朝野的存在。
听说这位呼风唤雨的权宦,出身也很是不凡,是梁王之异母妹章台郡主亲生。郡主是前任梁王宠妃之女,若不是其一母同胞的兄长昭定世子短命,如今坐在梁王位子上的就是薛照的嫡亲舅舅了——如今这个也算亲舅舅,只不过血缘更疏淡一些。
因为薛家十来年前犯了谋逆大罪,好像是和巫蛊有关,男丁几乎被杀绝了,只有薛照和其父薛桓因为章台郡主弥留之际的一点情分才得以活命。
不过,也只是保住性命而已。
薛桓被派去守王室陵墓,薛照则自小入宫做了宦人。
虽然薛照被舅舅梁王器重,但到底是为奴作婢,又受千夫所指,落个跋扈狠毒的难听名声,这一辈子算是洗不干净了。
梁国都知道,薛照今年才十八岁,小小年纪就做尽了恶事。长得一副妖冶相貌,活脱脱妖精脸面恶鬼心肠。
薛照,字观应,杀了人还能安安稳稳睡在观音座下。
萧约猜到他来历不一般,没想到这样不好惹。但还没得到应承,又实在舍不得那点勾人的冷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纠缠下去。
萧约坐回原位,他整夜都忙着调配寺里用的熏香,僵着脖子没转身看一眼。
雪中春信燃了小半个时辰就熄了,没有再续上,但余味在大殿里盘桓。
快天亮的时候,所有的香气终于随着夜色一同寂灭。萧约动了动僵硬的肩颈,转头一看,薛照已经不在了,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睡醒离开的。
眯了一刻多钟,萧约和监寺交接了配好的熏香,又在大殿里进奉了今日的第一炷香。
双手秉香贴在眉心,深深几拜然后把香插进香炉里。
萧约想起昨夜薛照说的话,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相信神佛。
为什么不呢,但凡心之所愿可能实现,再渺茫不切实际的尝试也要去做,再大的代价也愿意舍。
萧约上香完毕,转身出了寺门。他并不怕跟丢了薛照,毕竟有张老汉的壶在,薛照这几天是不会离开拂云寺太远的。
十五这日来上香的人多,萧约对拂云寺很熟悉,所以没从正门出去下山,而是从后门走,即使这样还是和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抱歉,在下实在是莽撞,有没有伤着公子?”一双手扶住了萧约。
“无事。”萧约抬眼一看,面前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相貌儒雅五官颇有正气,但双眼有些红肿,眼底淡淡的乌青,下颌蓄着不长不短的胡须,身上道袍也重重叠叠打了好些补丁,看着缺觉又缺钱,有些落拓憔悴。
“今日是十五,寺里住持和监寺都很忙碌,若有急事,恐怕一时也找不见人,进寺先放宽心坐下休息一阵吧。”萧约颔首致意,侧身让过便要继续下山。
那人叫住他:“在下齐咎怀。公子怎知我要找寺里管事的?”
萧约微笑道:“这个时辰早就赶不上进第一炷香了,况且知道寺庙后门的香客不多,齐先生定然是和寺里熟识的。”
“公子敏慧。”齐咎怀行个揖礼,略带赧然地抬袖擦擦额上的汗,“看来公子也是寺里常客,只是从前没有遇见过。今日确实是有些事情想与寺里商量,情急之下失了从容,让公子见笑了。多谢公子提醒。”
萧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下山回家,走在街上听见有人议论说今日秋闱放了榜,本县中了几位举人,报喜的拿着报帖都到过各位老爷家里了。
梁国是陈国的藩属国,制度大致都比照上国,但各方面又多少有些差别,比如梁国并不禁止商人子弟科考。
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无论富贵贫寒,但凡家里孩子有点天资的,都要送去读书考试。
但萧家并不这样。
萧约回到家里,换了衣裳先去妹妹院子里,没看见人,听丫鬟小湘说老爷又请了大夫,领了小姐去书房面诊呢。
“哪里来的大夫?梁国有名的大夫不是早都请过一遍吗?”萧约问。
小湘摇头:“我也没见到,但听门房说好像是老爷亲自去门口接的。两个人,师父带着徒弟,都挺年轻的。”
“好,我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萧约在街上买了糖葫芦带回来,坐在妹妹的房间里,临窗的桌子上摆着一排泥做的小人。
窗外的花园种了一小片应季的花,更大的区域是空着的,只堆着陶土。
宜县盛产陶瓷,紫砂壶更是全国闻名。自从搬家到这里,足不出户的妹妹也有了新的乐子,日常捏些小玩意,起先是猫猫狗狗小动物,后来手艺精进了就开始捏家里人:爹爹、娘亲、哥哥还有小湘……都是惟妙惟肖的。
“哥哥!糖葫芦哎!”
萧约手里一空,抬头一看,和自己相貌相近的妹妹正咬着山楂果,笑得眯起眼睛。
“哥哥,你昨晚没回来,有没有挨饿?夜里冷不冷?”萧栎在萧约身边坐下,“爹爹说,我们又要搬家了,搬家好累啊。”
萧约揉揉妹妹脑袋,称呼小名:“月月,我们用最好的马车,车里铺得松软暖和,慢慢地走,这样就不累了。哥哥给你准备很多好吃的,路上慢慢吃。新的大夫有没有让你吃药呀?”
萧栎穿得暖和,水红袄裙之外套一件滚着绒边的鹅黄短褂,皮肤白里透红,一双眼睛格外晶润明亮。她摇着头道:“爹爹说是庸医,不让他们给我开方子,把他们骂走了。哥哥,我不要吃药,那些药都好苦,我也没什么病啊。哥哥,你跟爹爹说,别让我吃药了吧。”
萧约看着妹妹心软得没办法:“嗯,我去跟爹说。”
“哥哥最好了!”萧栎吃完糖葫芦,一蹦一跳地去院子里玩泥巴了,小湘在旁伺候着,两人玩得挺开心。
萧约往书房去,半路听管家说老爷去前堂了,家里有客人来。
登上前堂,萧约瞧见齐咎怀正和父亲对坐。
齐咎怀无心饮茶,看见他上前,急忙起身:“萧公子!”
萧约对他点头,走到父亲身边:“父亲,有什么事么?”
萧梅鹤年过六十,他一辈子就娶了一房妻子,两人青梅竹马恩爱一生。早年间二人子嗣艰难,本来早就绝了念头,从来也没寻医用药,没想到四十岁自然得了龙凤胎。
夫人临盆时难产,女儿先天不足,自小就体弱多病,后来又遭意外心智停在六岁那年。但总的来说,一家也算平安团圆。老夫妻二人保养得宜身体都好,看着也就四五十的样子。
萧父道:“今天秋闱放榜,齐公子中了第五名。齐公子说是与你有一面之缘,所以上门拜访。约儿啊,既然齐公子与你相识,那你好好招待着,我还有些杂事处理,就不陪客人了。若是另有什么事,也不必再问我,自己处置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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