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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不出再见(陈在舟)


气味的回溯力实在不容小觑——药水的气息,呕吐物的气息,还有常年医药下那种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无论单拎出哪种,都让他下意识想吐。
彻底溃堤只在一瞬间,周景池飞奔向最近的一个垃圾桶,也顾不得其他异样眼光,撑着大腿,弯腰剧烈干呕起来。
胃里翻江倒海,反胃的感觉如洪水猛兽,瞬间侵蚀大脑,没吃早餐,他只能呕出早上那杯面目全非的冰咖。
生理性呕吐卷起的反酸剧烈无比,随着胃部的一阵阵痉挛,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掉。
赵观棋快步走到周景池身边,从身后架起他沉重难捱的身体。
手下的身体在微微发颤,赵观棋眉毛几乎要拧到一处,“怎么吐了?”
“我去喊医生。”赵观棋急不可耐,迈开的步子刚踏出一步,就被周景池反手拉住。
呕吐欲渐渐过去,周景池扶着墙壁站直身子,眼泪被激得满面都是,太阳穴处的青筋如树根盘虬,赤红着脸,他却说:“不、不用,我没事。”
说完几个字又不得不缓一下,周景池呼吸急促起来,见赵观棋如临大敌的样子,费力笑起来,向他解释:“真的不用麻烦医生,就是应激性呕吐,真没事,我坐坐......坐坐就好了。”
还没走到正题就难受成这样,赵观棋搀着人坐到长椅上,周景池半窝着身子,眼泪汹涌。
擦也擦不干净,周景池垂下头,只盼看起来别太狼狈。
视线被泪水模糊,脚下地板砖的图案渐渐失去棱角,厚重到难以承受的心悸,一股一股从脚麻到后背,快喘不过气来。
一片自顾不暇的恍惚中,一张从眼下升起的手帕纸将悬而未滴的泪水尽数扼杀,眼前景象逐渐清晰明朗。
赵观棋又轻缓地沾去另一边的泪水,用手轻轻托住周景池此时此刻重似万斤的头。几滴断线的泪珠随着缓缓抬头的动作,顺着双颊滑落到他掌心,温热又发烫。
眼泪在手心,似烙铁灼伤,赵观棋半跪着,温声提醒:“周景池,呼吸。”
面色已然胀红,胸膛仍是长久的静止,赵观棋语气严肃起来:“周景池!”
“不要屏气,呼吸!”
眼见周景池快要把自己憋死,顾不上什么温柔绅士,赵观棋手指强硬地从唇角探入,撬开牙关又触碰到温软的舌,氧气从负痛争取而来的空间争先恐后涌进。
屏气到临界点,身体的呼吸欲望大过自身意愿,周景池猛喘一口气,如从鬼门关闪身般急促呼吸起来。
赵观棋单膝跪在嘈杂的人声中,眼睁睁看着面前人如一尾濒死鱼儿般挣扎咳喘。面色从恐慌到后怕只是一秒钟的事,身侧是润湿的手指,眼里却是无底的震惊。
原来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大厅吵闹,无人在意角落长椅的惊天救援。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道突然浓厚起来,顺着鼻腔下行,翻滚、汹涌地绕回咽喉处,哽到赵观棋讲不出一句安抚话语。
愣怔中,周景池缓过来,颤颤巍巍说:“吓……吓到你了,对不起……”
没有接受来之不易的道歉,赵观棋立刻扶起座椅上的周景池,用尽全力,几乎是架起他朝预先挂好号的诊室走去。
一句‘陪同人员一律外候’,赵观棋被无情关在门外。
像医院内无数个暗自祈祷的人一样,他靠着墙壁发呆,开始无声祈愿。
医院的走廊灯二十四小时常亮,无休无止。明明还是天光大亮,尽头窗外的树叶绿得发亮,赵观棋却茫然地想到拥抱的那个夜晚,盏盏顶灯,似夜空里的启明星。
平静地凝视许久,连眨眼都忘记,赵观棋忍受不住酸涩,垂下头来。
白日里的灯其实不甚明亮,他在地板上看不出半分灯光的影子。
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启明星的,乱成一锅浆糊的脑子里飘出这样一句话来。
他也是吗?
纷飞无端的思绪从冰红茶,想到失眠,再到那封错字频出的遗书,最后落在那晚赫然眼前、臂膀腿间的累累划痕。
不自觉抚上手臂,指间用力,不过数秒,便难以忍痛放弃。
好疼……赵观棋顶着令人发昏的烈日阳光出神。
沉默等待中,看完手机上的消息,赵观棋搜索半刻,驾车驶离。
一天中处处红灯高挂,赵观棋抽出烟盒点燃一支含到嘴边。
柏城绿化极好,四处都是常绿的行道树,鼓风吹叶,哗哗作响,翻飞似蝶。
默然凝视间,绿油油的树叶突然变了颜色,形状,化成一条条迎风热舞的祈愿红丝带。
某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行道树,在齐天的蝉鸣车笛中变成一颗枝繁叶茂、挂着无数人求而不得愿望的的许愿树。
摄人心魄又遥不可及,抓不住又舍不得。
心不在焉中,电台跳到粤语金曲频道。
“我最不忍看你 背向我转面,
要走一刻请不必诸多眷恋,
浮沉浪似人潮 哪会没有思念,
你我伤心到讲不出再见……”
抽烟的手微微凝滞,赵观棋垂眼,不断跳动着的歌词上方写着——
《讲不出再见》
【作者有话说】
笑不出来了

第21章 一颗强大的心脏
终于结束一系列测试和医生的提问,周景池脚步虚浮地走出诊室,下意识左转头,尽头窗边的身影也正好转身。
相视,赵观棋笑着走过来,照样搀着他胳膊。
“饿了没。”赵观棋变戏法似的提出打包好的饭菜,“你难受,就在医院吃吧,我和医生商量过了,去他办公室。”
穿过廊道,下行一层,就是高泽洋的独立办公室。
已是下午,窗外的树叶哗哗作响,周景池像被唤住名字似的,停下脚步望出去。斜洒的阳光穿过廊道,打在两个人身上,背影亮得像对相互扶持的爱侣。
片刻,两人收回视线,重新转头下行。
“真的不会打扰到医生工作么?”到了办公室看见整洁的桌面和空荡的房间,周景池还是担忧,“要不然还是去走廊吧。”
“医生是我发小。”赵观棋将饭菜摆好,又取出筷子递过去,“你把他电脑吃了都没事。”
赵观棋总拥有一种让人笑出声的迷之能力,周景池捏着筷子,咽了咽口水又抬头看他:“怎么不坐?”
“我吃过了。”赵观棋把纸巾放到桌上,“我找他叙叙旧去,你乖乖吃饭,吃完有奖励。”
“我又不是小孩......”周景池懒得再管他,埋头开始吃饭。
拉好门,赵观棋顺着廊道拐进楼梯,一步一步,直至踏上最后一级。
锁链耷拉在门缝,锈迹斑斑的铁门虚掩着。赵观棋推开,看见遮阳伞下的白大褂。
听到声响,那人叼着烟转头:“来了。”
赵观棋走到身旁立住,跟着眺望这座宛若丛林巨蟒的城市,天台沿边,递过来一支烟,他犹豫着伸手夹住。
“泽洋。”热风吹得人直皱眉,他点燃烟,说:“好久不见。”
“你是稀客啊,这么早就回了,在国外待得不舒心啊?”
“哪儿都一样。”赵观棋望着树叶说。
“我看还是有区别的,你要是回梅市,指定没这么舒服。”高泽洋笑起来,侧头去看赵观棋,“还在参加比赛没?”
“你说攀岩?”赵观棋说,“腻了。”
“那物理竞赛?”
“早不比了。”赵观棋在烟气里说。
“你这三分钟热度,纯属浪费天赋。”高泽洋调侃他,又开解道:“不过也好,什么都能去尝试一下,比循规蹈矩一辈子精彩多了,不像我,转来转去,也还是做医生,烦得很。”
“那你现在在干啥呢,我替你琢磨琢磨能干多久。”
烟气吐出,赵观棋回答:“开度假村。”
“唷,创业啊,开天辟地头一遭啊,难为你爹肯放你出来。”风把高泽洋的白大褂吹得哗啦作响,他说:“以前看你全世界去竞赛,做项目,说不羡慕是假的。”
“后来才知道,全是被逼的,不过也是真佩服你,那时候做着不喜欢的事情还能照样拿第一。”
烟气被狂风吹散,片刻不停留,赵观棋蓦然想起十几岁的光景。从首都比到国外,对手从十多岁比到二十多岁,从国人比到外国人。
笔杆子和镁粉似乎又回到手上,蠢蠢欲动地要重新夺回对他的主使权。
看向在风中艰难飘散的烟气,他说:“没有不喜欢,攀岩我挺喜欢的,物理竞赛也还不错。”
“只是......”他将烟按灭在墙头,“被推着走的感觉不舒服,一来二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了。干脆不做了,不比了,反正我三分钟热度,没必要折磨自己。”
“现在过得开心不就得了。”高泽洋递烟过去,“当老板的话,我觉得你还是能坚持一阵子的。”
“不抽了。”赵观棋推开烟,淡淡道:“戒了。”
“刚抽完说戒烟,你这跟高中放你爹鸽子如出一辙啊。”高泽洋将烟兀自点燃,摇摇头说:“行了,问吧。”
只愣了一秒钟,赵观棋问:“他情况怎样。”
“非常不好。”作为医生,高泽洋毫不掩饰,“重度抑郁伴焦虑,而且躯体化特别严重。”
“自残、自杀倾向,时常耳鸣,而且人格解体障碍的临床表现在他身上也很明显。”
“你在电话里给我说的他无意识说的话,其实也就是一种病症表现。”
高泽洋深吸一口,在烟气飘散中说:“就是那种放他一个人吃顿饭,都可能跳楼的程度。”
赵观棋一惊,转过头盯高泽洋。
“他是谁。”高泽洋问他:“你知不知道他以前经历了什么。”
“朋友。”太阳穴突突地跳疼,赵观棋流露出难得的没把握,“我知道的也有限,电话里都跟你聊过了。其他的我后面了解到了,给你说。”
踌躇一瞬,他对高泽洋嘱托:“心理干预还得麻烦你了。”
“稀奇。”高泽洋说,“你还彬彬有礼上了。”
无视调侃,赵观棋径直问:“能治好吗。”
“完全康复有难度,家人朋友要多注意,多疏导,多关心。”高泽洋叹口气,嘱咐他:“难,他这种情况已经很久很久了。你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这不是今天吃点药,明天看两次医生,后天做几次治疗就能好的。”
“我遇到过不少患者,前一天刚和医生说感觉好多了,晚上就从三十多楼一跃而下。”
“什么吞药,烧炭,割腕,我见多了。甚至在卫生间水龙头上绑根绳子,跪着就能硬生生把自己勒死。”
“患者的心境变化不是我们能预料的。”高泽洋说得很专业冷漠,“就算熟悉得很,也会不打招呼就去死。”
赵观棋听得很认真,甚至是入迷。意料中的恐慌无措并没有袭来,他想起那瓶刺鼻的冰红茶,在脑海中按照顺序,预设所有自杀方式的痛苦程度。
似乎都大差不差,各有各的痛苦之处。
只是他不是周景池,不知道周景池是呼吸着更痛苦,还是喝下那瓶药更痛苦。
高泽洋还在继续说着:“说白了,就是赌,患者赌,我们也赌,家属朋友也赌,只不过每个人手里的筹码不同而已。”
见赵观棋一动不动,他打起预防针:“总之,你要时刻有心理准备。”
“比起其他病患,这样的心理和精神层面上的病人......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
高泽洋拍上赵观棋肩头:“身边人,尤其。”
狂风烈日嘶吼拉扯,似乎要在这个医院上空争个你死我活,斗个两败俱伤。
衣服被吹得贴在身上,烟雾也时不时盖住视野。连话音也被吹散,赵观棋却觉得很好,至少那些个可怖的字眼词语飘散远去了。
“谢了。”他后知后觉道谢。
视线落在白大褂前熠熠生辉的胸牌上,赵观棋盯了半晌,最后问:“怎么来公立医院了。”
回国不过几月,在国外连家里人都联系得少,赵观棋记忆还停留在高泽洋在梅市某个私立医院的时候。
赵观棋小高泽洋几岁,从小认识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高泽洋读研究生的时候,他才刚出去念大学。
高泽洋成绩优异,研究生毕业后毫无疑义地进入了一家医资雄厚的私立医院,如幼时大家所愿的那样成为了一名专业的心理科医生。
人人削尖脑袋往上钻的时代,柏城的医院与梅市之前那个医院比起来,不论地理位置、医院背景还是薪资水平,赵观棋都难以理解他为何会往低处走。
停顿很久,高泽洋放下烟,快要烧到指间的烟随着风明明灭灭:“一个人待那儿,没意思。”
“你不是最喜欢梅市风光?”赵观棋不解,“厦马港巨轮航海,你不是说看不腻?”
“腻了。”高泽洋推翻以前的自己,“现在谁还爱看那玩意儿。”
没有追问,赵观棋想起什么似的,提醒道:“永年生日快到了。”
高泽洋还是目视前方,风把夹着的烟吹烧得飞快,须臾就到指间。
“一起过吧。”赵观棋拿过高泽洋手中的烟头,轻缓地按在墙壁上,“我也去。”
“你倒有心思关心起其他的了。”高泽洋拍拍白大褂上的烟灰,“还一起过,你不怕一回梅市你爹就绑你去结婚啊。”
“他还能管我一辈子?”赵观棋语气中带着些嘲讽,“你才要小心点,回去碰到不该碰到的人,我可不帮你打架了。”
“傻逼。”高泽洋迎着风没头没脑地骂出声。
两人都被这一句骂得笑了起来。炙热夏风吹过,吹亮台面上奄奄一息的烟尖,吹走高泽洋眼眶泛酸的零星水光,独独没吹热某颗尚未足够强大的心脏。
烟消云散,烈日重新夺回主宰权,赵观棋又吹了会儿风才慢悠悠下楼。
到门口,高泽洋一头撞到突然停脚的赵观棋背上。
疑惑抬头,赵观棋凑近他:“我身上有烟味没?”
高泽洋看也不看:“没有。”
正要拧门把,赵观棋抓住那只手:“我说真的,有没有。”
“你特么还矫情上了。”高泽洋觉得稀奇,又看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便凑过去嗅了几秒,最后回答他:“没有。”
说完压下门把手,刚推开一个缝,手又被逮住。
高泽洋皱起眉头看过去,赵观棋居高临下看着,对他说:“你身上有。”
“那又怎样。”
“他会吐的。”
“......”高泽洋瞥过去,“那你是要把我革职?”
“你换衣服。”赵观棋乐于助人:“我给你拿出来。”
“?”赵观棋在高泽洋看傻逼的眼神中悄然推开门,年久的铁门发出一声难听的‘嘎吱’。
走进半个身子的赵观棋愣住,旋即转过头告诉高泽洋:“该上油了。”
没等高泽洋反应过来,门缝里已经塞出来一件白大褂。
赵观棋在门里,微笑着说:“到你查房的时候了,去吧。”
“这是老子办公室。”高泽洋觉得荒唐。
“哦。”赵观棋点头,顺手拉房门。
“那我换什么衣——”高泽洋的声音被倏然闷在门外。

又一声嘎吱之后,赵观棋踮着脚,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
隔着摆满各种文件夹以及一台电脑的办公桌,咫尺相近的视线如夏日轻盈的蜻蜓,点水般轻柔落在一张恬静睡颜上。
周景池枕着双臂趴在桌子上,面朝窗户睡着了。
窗帘是纱制的,削去尖刺的阳光透进来,影影绰绰,光影婆娑,将彻夜未眠看过的脸照得很不一样,像一尊不渡己的泥菩萨。
一边向身边的人播撒善意和笑容,一边涉水渡河,屏着气拖着命。
白皙修长的手端着玉净瓶,洒出的甘露水只有零星几点。
有时幻化成雨夜中顶着破口大骂捡起流浪猫的手;有时变成不厌其烦陪人在老旧农家乐寻物的脚;有时又变为在一众候客车队中、义无反顾选择某辆最破旧的三轮车,无视司机残疾腿脚毫不讲价的心。
菩萨耿介端方,四肢勤,五谷分。
却处在永不放晴的雨天。
天公不开眼,不作美。与人为善,缄默不言的泥塑菩萨被雨水冲刷掉手,侵蚀去脚。望着晴朗的对岸,他破釜沉舟渡河,却被汹涌山洪暗流卷去最后的心。
那颗相拥贴近的心,明明是很沉重,很响亮的。
赵观棋记得清清楚楚,好似那个拥抱之后,右边也被印上了一颗一模一样的心。
两个人的心脏叠在一起,会变得强大一些吗?
他不知道,也没人会知道。
阳光牵动的无数微小尘埃中,周景池似乎睡熟了,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赵观棋记得,这个叫‘快速眼动睡眠期’,人类在清醒后能回忆起的梦境,大多都发生于这个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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