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刚和容归认识那会儿,在和对方闲聊时曾经得知过十三部落一个极其野蛮原始的习俗——放风筝。
他们会把一个将要死亡但还留有一口气未死去的外族人活剥,尔后将剥下来的人皮制成人皮风筝,挂在高处,据说这种血腥又残忍的仪式,能让整个部落在接下去的一整年都极为顺遂昌隆。
彼时故人具在。
摇晃着的乌蓬小船外,有渔女手握船桨,用清悦的嗓音唱着缠绵悱恻的南方曲调。
那会儿正是午后刚过不久,空中还飘荡着不知何处送来的浓浓饭香,日头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撒下金灿灿的一大片,小船随着荡漾的水波轻轻摇晃。
叶舟半靠在船舱内的竹椅上,左手握着茶杯,右手分外嫌弃地把黏在他旁边的云清推开,同容归吐槽:“庇佑?人家死了没到你们床头蹲着咒你全家就不错了,还能庇佑?庇佑早点死?”
萧子衿抱臂坐在他右手边,赞同地一颔首:“沈沉舟那张狗嘴终于吐了一次象牙。”
“就是。”叶舟得瑟一抬下巴,旋即又意识到不对,“欸?秦萧你骂我呢?!”
萧子衿一挑眉,纳闷道:“怎么?你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叶舟伸脚就要去踹他:“去你的。”
容归捏着一个刚被洗净,还沾着水的小番茄丢进嘴里,失笑地摆手:“那都是好久之前的风俗了,现在早不用了。”
云清官话不熟,只能听懂简单的日常用语,在旁边蹲了半天还是没能听懂他们三在讲什么,小狗似的抱着叶舟的手臂,用苗语问他:“阿舟,你们在说什么?”
叶舟放下茶杯,食指点点他的额头,又无奈又宠溺:“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好官话啊……”
云清摸摸额头被戳的地方,眼睛亮闪闪的,要是有尾巴这会儿早螺旋状甩起来了。
“骗人。”他嘟嘟囔囔道,“哼,就知道骗我。”
而此时此刻,这个早已不用的残忍手段被用在了云清身上。
那个他曾经怎么都看不惯的惹祸精,变成了一张摊开着的、血淋淋的人皮,了无生气地被挂在高处。
自叶舟亡故后,叶舟的手下曾带给他一封信——是叶舟提早备下的。
落款时间是庆元二年九月三十,字迹隽秀,落款的‘舟’字格外潇洒奔放。
信中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也算不上杂事,却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别人,从秦筝到容归再到叶家挨个提了个全。
最后的最后,叶舟写道:“云清这孩子本性不坏,只是兽性颇重,年纪又小,性子直率,还得麻烦秦兄日后多加照拂。”
而他到底没能做到。
多年挚友,他却连对方的遗愿也未能完成。
萧子衿胸口一痛,口腔中有血腥味蔓延开,两颊咬到发酸,连被季远之握住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
他眼前一黑,连耳畔季远之的声音也显得格外遥远飘渺,听不真切。
“阿楠。”
“阿楠。”
秦筝别过眼,甚至不敢抬头看,只紧紧咬着下唇,眼泪却不自觉大滴大滴地落下。
那句“日后再说”到底成为了永远无法越过的一道门槛,就这么横在了生死面前。
再难回头。
萧子衿猛地挥开季远之扶着他的手,往前走的时候脚下甚至踉跄了一下。
季远之刚想去扶他,就见他强迫性地让自己站稳了。
方诗如今生死未卜,云清又殒命于此。
还和谈?
横跨十数年的火气于这一刹那喷涌而出。
萧子衿在城楼上死死盯着人群中别开眼不敢同他对视的容归,说不清楚此刻到底是怒气更多还是失望更大,他深吸一口气,断然一挥手喝道:“给本王放箭!”
“杀!!!”
顷刻间,马蹄的哒哒声和铁器的碰撞声响成一片。
狂风暴雨般的羽箭、碎石不断落下,有些砸落在地上,更多的则落在了十三部落年轻的士兵们身上,人骨和铁器的碰撞、摩擦,大量的鲜血挥洒在了地上,将薄薄的积雪层染红。
坎布拉尔攥紧马缰,举起长刀,在骏马的嘶鸣声中戾声吼道:“勇士们!随我冲!”
萧子衿右手拿着头盔,转身就要走。
季远之刚想跟上就被他在肩头一摁,视线交错的一瞬间,季远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大赞同地皱起眉:“阿楠……”
“远之,你留下。我需要你帮邱莹。”萧子衿声音低哑,眼底却有抹不灭的灼灼火气,不等季远之答应,他已经转头看向了秦筝,“阿筝,你可以吗?”
秦筝抹去眼泪,咬牙一点头:“我随你去,秦二哥。”
校场上邱莹已经点好了人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萧子衿目光迅速从诸位士兵的身上扫过,最后停在了邱莹脸上。
这段时间的忙碌和焦虑下,邱莹眼底有深深的疲惫和困倦,同他对视的时候却还是打起了精神:“王爷,一切已经准备好了。”
萧子衿拍拍她的肩膀:“去城楼吧。”
“剩下的交给我。”
邱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头答应:“是。”
随着巨物落地的一声响,铁制吊桥被放下。
咻——!
一只羽箭从缓缓拉开的城门缝隙间飞出,直冲坎布拉尔的面门。
坎布拉尔长刀一挥,将羽箭拦腰砍断,隔着一条渡河,目光锐利地射向沧州城门。
高头大马上,萧子衿右手提剑,左手马缰,身下的马匹觉察到他的烦躁和暴怒,在原地不住踱步嘶鸣。
“坎布拉尔。”他一字一顿道。
他身后,无数的元国士兵举起右手握着的长枪高声怒吼:“报仇!报仇!”
数不清的飞羽铺天盖地袭来,一片血腥的混乱中,驾马的秦筝速度极快地朝着坎布拉尔冲了过去。
坎布拉尔只觉她有些眼熟,但又暂时想不起来,战场瞬息万变也没那么多时间供他思考。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抽出了背后箭篓里的一支飞羽,搭弓放箭动作一气呵成。
面对迎面而来的箭矢,秦筝双腿夹住马腹,仅凭借着小腿的力量身轻如燕地在马腹上转了一圈,露出脚腕处一块儿红色的蝴蝶胎记。
“你是——!”电光火石间,坎布拉尔想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秦筝,声音都有些发抖,“阿竹?!”
只是须臾间的犹豫,已经足够秦筝贴近。
“大哥!”容归侧头,余光瞥见这一幕,忍不住大喊着提醒。
秦筝轻巧地落在坎布拉尔身后,冷冰冰的刀刃横在他的颈间,只要他稍一动弹,薄如蝉翼的刀锋就会划破他的脖颈。
“你没死?”坎布拉尔不可置信,又语无伦次地用十三部落的方言说,“我去狼王帐打听你踪迹的时候,所有人都和我说你已经死了。”
“阿竹你忘了吗?是我啊,那个时常去找你玩的小胖子啊。”
秦筝手一顿,她想起来了。
在她家发生变故前,因为是两族混血,十三部落基本没人愿意同她玩,只有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小胖子会偶尔来找她——听说是同原本的邻里闹了矛盾,刚搬过来的。
小胖子个头不高,在同龄人里也显得有些矮小,但每次在她被欺负的时候总会擦擦鼻涕出来保护她,听说她小名叫“阿竹”后,更是总口齿不清地喊她“阿竹妹妹”。
有一日,对方又因为保护她而挨了打,秦筝又愧疚又伤心,哭得停不下来,声断气噎地让对方别管自己。
他却只是嘿嘿憨厚笑着说:“那不行!阿母和我说,要拔出刀去帮别人才可以。”
小秦筝又哭又笑:“傻子,那叫拔刀相助。”
小胖子蹲坐在地上,拔下青草编织成花环递给她:“我原本也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妹妹的,但是饿死了。所以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然而这句童言到底没能兑现。
前任狼王带走了年纪尚小的秦筝,一把大火烧光了秦筝曾经的家,此后十数年,兜兜转转,她成了元国人,而那个曾经帮过她的小胖子,成了十三部落的新任狼王。
再相见,已是你死我活的战场。
“我记得。”秦筝声音嘶哑,却还是狠了狠心,“对不起。”
她手肘一动,利刃划下!
“大哥——!”
千钧一发之际,容归顾不得其他,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以手肘重重撞在了秦筝的腰间。
秦筝吃痛地从马上跌落,手中的薄刃也脱了手。
马匹在她身前高高抬起了前脚,朝着她胸口就要踩下——
“秦姑娘!”
“秦筝!”
“阿竹!”
数道声音同时响起,坎布拉尔想去拉她,却被容归拦下往后撤。
秦筝闭上眼。
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有坦然。
或许,她这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刻。
第90章
马蹄即将踏下的一瞬,萧子衿手中的长剑离手,打着旋从混乱的战场空隙间穿过,最终重重地撞在了战马的两只前蹄上。
伴随着一声长长哀鸣,枣红色骏马吃痛倒地,连带着坐在它身上的十三部落士兵也一齐摔在了地上。
士兵个头高大,看起来却还挺年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应该是第一次上战场,手肘着地摔下来后没立刻爬起来,在地上懵了一瞬,大脑空白。
没等他回神,秦筝已经一个前空翻站了起来,鬼魅似得闪到了他的身后,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带着热气的呼吸打在自己裸露的那一小片脖颈皮肤上。
“对不起。”
这是他最后听到的声音。
温热的鲜血自被割开的脖颈血管里喷涌而出,怎么都止不住,眨眼就呲了一地。
小士兵愣愣地伸手,想去捂住伤口,黑暗却先一步包裹住了他。
几十匹战马从身畔疾驰而过,带着呼呼作响的猎猎风声。
混乱中,杀戮声和兵器的铿锵作响此起彼伏,地上尸体和残肢断臂横七竖八。
萧子衿一拽马缰,朝着秦筝伸出手:“上来。”
秦筝拾起他的剑,随后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翻身上马。
萧子衿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血腥气的草药香味。
“你要回城吗?”萧子衿问她。
她和坎布拉尔的对话他并没听全,但从两人的表情上大致也能猜出点端倪,再结合秦筝的身世,不难推断出两人以前可能是旧识——毕竟十三部落不大,会遇到故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一个是曾生她的故乡,一个是曾养她的旧国,无论是哪个,对于秦筝来说短时间都不大好接受。
原先让她出来是怕云清的死压在她心头,让她难以释怀,如今萧子衿倒有些后悔了。
叶舟身故前将她托付于他,那她便是他的妹妹,萧子衿并不愿勉强她。
秦筝用小腿夹住马腹,身体侧倾,短刀眼疾手快地划过一个正在激战的十三部落士兵的脖颈,素净的手上沾满了黏腻的鲜血。
她语气坚定,方才的片刻摇摆不定尽数被压下:“不,那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她苦笑,却又有几分释然:“早在阿哥救下我的时候,十三部落的阿竹就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有元国绛云阁的秦筝。”
萧子衿短暂沉默。
昔年他同叶舟曾聊起过秦筝。
是时,秦筝刚在江湖上出名不久,对于她的来历江湖中猜测纷纷,萧子衿也不例外。
面对他的好奇,叶舟只昏昏欲睡地斜靠在床头,打着哈欠睡眼朦胧:“那丫头吗?她的身世我也不知道,没问。”
萧子衿愕然:“你什么也不知道给她带在身边?”
他不止一次怀疑起叶舟到底是脑子里哪根筋不好使。
“那怎么了?”叶舟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她不想说就不说呗,女孩子家的,有点自己小秘密有什么关系?”
萧子衿将摊在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往他身上丢:“你迟早得在信人上栽一个大跟头。”
叶舟“啧”地笑骂了他一句浪费,站起伸了个懒腰,随手将披散着的头发束起:“放心吧,那丫头做事做人,都比我们可稳健太多了。”
“她是我见过的最为坚韧的女子。”
而此时此刻,便是萧子衿也不得不承认,叶舟当时说的的确是对的,文绮的韧性连他都要为之赞叹。
“好。”萧子衿握紧马缰,不再多想。
他和秦筝互相配合,硬生生从混乱无序的人潮中斩开了一条血路。
数月的蹉磨,十三部落的兵力早已不比初时,多数战力早交代在了穗州和荆州,如今被强提上来的不是些年纪尚小的少年,就是些武器都拿不稳了的老者。
哪怕“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那也得能驮得动,还不会被压死。
眼看颓势渐显,容归和几个十三部落的士兵围成一圈护着坎布拉尔且战且退。
坎布拉尔用拇指揩去颈侧被划出来的一小道浅浅伤口,因风吹日晒看不出少时面貌的脸上浮现出难言的复杂。
他记得那日自己和往常一样心怀雀跃地去找新结交的玩伴阿竹,却只看到了冲天而起的红云,年幼的他跌跌撞撞地追在前任狼王的几个心腹后边跑,却因为四肢太短小,人又胖墩墩的,怎么都追不上。
他没能救下曾经的阿竹,所以注定,他们只能是陌路。
坎布拉尔握紧拳,眼神坚定锐利起来,他高举右手,用十三部落的俚语大喊:“杀!”
这场战斗终结在攻城车被点燃的刹那,伴随着爆破似的轰然巨响和萧子衿的一声“趴下”,攻城车顷刻间就被火光吞没了。
操纵攻城车的小士兵已经看不见人行,带着燃烧的火焰从上面跌下来,惨叫着伸手四处拉人。
“救我!救救我!”
“王!救救我!”
寒意未褪的西北依旧冷彻入骨,连覆盖在渡河上的冰层都还没化,一部分人下意识想去搬水浇灭同伴身上不断窜起的火焰,却只能摸到结实光滑的冰面,无论怎么捶打,都没能打开一点缝隙。
整个十三部落的前线都被浓烟罩住,用绳索串在一起的攻城车接二连三地燃起来,事态急转直下太快,谁也没反应过来。
场面宛如炼狱。
身上窜着火的士兵哭嚎着朝着同伴求救爬行,坎布拉尔目眦欲裂,几乎要推开容归冲上去,却又强行按捺住了,咬着后槽牙拉弓搭箭,数箭齐发!
冲着同伴奔逃而来的火人愣怔地顿在了原地,全身被烧灼的剧痛下,短时间竟然没明白是什么东西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站在坎布拉尔身侧的容归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大哥?!”
坎布拉尔沉了声:“撤!撤退!”
可他想撤,萧子衿却并不打算让他就这么撤。
方诗的仇、云清的仇、无数将命丢在了西北战场上的将士们的仇……
萧子衿带人追了一段距离,怕有伏兵也没敢追太远。
十三部落殿后的多是年岁颇长的,拼了命地将元军挡在后面,给前面留足了离开的时间,等到终于解决掉他们,十三部落的大部队已经不见了影子。
返城时,沧州大门已经被重新打开,无数忐忑等待的百姓们隔着军营的篱笆热泪盈眶,远远就欢呼了起来,其中又夹杂着几声陆陆续续的低泣。
年幼的孩子抱着母亲的脖子,不大理解地看着无声落泪的母亲,歪着头好奇问:“阿娘,云哥哥呢?小豆子怎么没看到他?”
母亲流着泪摇摇头,哽咽道:“他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孩子懵懵懂懂,用软乎乎的小手擦去母亲的眼泪,天真问:“那不是很好吗,阿娘你为什么要哭呢?”
季远之从城墙上下来走到萧子衿身侧,冲他伸出手。
萧子衿握住他的手,翻身下马,在城下抬起头。
被火光点燃的攻城车上,那张人皮也未能幸免,在烈火的灼烧下和翻腾的浓雾中挣开了细线的束缚带着火焰飞了起来,只须臾就再也看不见影子,什么都没能留下。
他不知道云清当时怎么想的,死的时候又会不会有些许后悔。
毕竟现在这些都太迟了。
温热的掌心贴在了萧子衿的眼前,他听见季远之轻声同自己说:“别看了,阿楠。”
萧子衿抬手覆上他的手背,突然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至少今日,他们都还活着。
军中重新整顿了一番,也统计了伤亡人数和余下将士的情况,全部安排完毕后,所有人才有时间去安排死伤者的白事。
云清去得匆忙,也没留下什么东西,连唯一的尸骨都落在了十三部落的手里,乞要并不现实。
要说遗物,也只有一把他和秦筝告别时,被他移交给秦筝的沉舟剑。
秦筝曾问云清为什么不带上,他只说不想让叶舟的东西落到十三部落人的手里,被当成废铁熔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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