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冷山知道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会让他遇见楚轻舟,那他怎样都不会接下这个任务。
那天冷山跪得实在太久,许延将他搀回去的时候,他的腿几乎是没有知觉的。之前被打断过的右腿复发了炎症,再加上雨季到了,伤势更加严重,冷恪清刻意折磨他,不让他去医院,只扔给他一盒消炎药,不至于让他因为感染丧命,整夜疼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冷山忽然想起曾经那个人对他说过的话。
被软禁那段时间,有一次楚轻舟带他出去散心,他当时问对方,既然他们的工作随时会丧命,为什么还要去做。
楚轻舟回答说,那是他肩负的责任。
他当时不解,为什么对陌生人会有责任。他更不理解,为什么楚轻舟在面对他的感情时会那样克制又冷漠。他曾经无法明白的那份犹豫和挣扎,似乎都在这三年里有了答案。
原来做所有正确的事情都需要付出代价。
楚轻舟的代价是绝情,而他的代价,是永远失去楚轻舟。
如果非要历经半生乃至一生的风雪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冷山想,他不惜让自己与罪恶同坠去完成楚轻舟的信仰。
大雪封山,这是冷山的队伍被困的第五天。
皑皑的群山连绵不绝,将这片地势最低的冰原环绕了起来,形成了封闭地带,铺天盖地的白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七天前,冷恪清将运送Y—IN7的任务交给了冷山,说是将功补过的机会,实际上纯粹是为了惩罚,毕竟从R市到西部边境Z城的路又远又险,Z城四季如冬,他们又不能走正当路径,只能走山道和野路,如果运气不好,还会遇上雪崩,而冷山的运气就是在出发的第二天,遇见了大型雪崩。
“冷少!”许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当时一组的人距离那座雪山太近了,雪崩的时候连人带车……全部被埋了,我们尽力救了,但……”
“知道了。”冷山原本也没抱希望,他从小也是在边境长大的,像这种程度的雪崩,他们几个能生还下来都算奇迹了。
“你们这几天连续搜救也累了,快进帐篷休息吧。”
帐篷内,唯一还在运作的设备就是一个电子暖炉。他们所有的通讯器和电脑都损毁了,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除非这场雪崩上了新闻,他们才有可能被发现,但到时候无非是直接进警局。冷山都觉得好笑,这场悲剧怎么想都有些荒唐。
极寒的天气和恶劣的环境让他们很快弹尽粮绝。
高原地带氧气稀缺,雪山之下更是凶险无比,最致命的是到了夜晚,雪狼群会从冰原的洞穴里出来觅食,他们在被困的第三天就遇见了狼群,与狼群缠斗之后,连剩余的药物和抗生素也用尽了。
冷山将一袋压缩饼干递给许延,许延推回去,说:“您吃吧,我不饿。”
冷山没说话,直接将饼干扔进了许延怀里。
许延不敢不收了,但他没吃,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口袋里,说:“冷少,你说那一卡车的异种罂粟能不能拿来吃啊,要是再没人来救我们,我们是不是就要死在这儿了?”
“雪崩后,我们唯一的路被堵死了,如果硬闯,也不是没有机会。”冷山放下望远镜,微微活动了一下被冻僵的指尖。
许延眼睛亮了亮,问:“有多少机会?”
冷山想了想,说:“百分之1。”
许延兴奋地说:“风险只有百分之1?那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开车冲出去!”
冷山看了许延一眼,道:“我说的是存活几率。”
那座雪山倾斜的角度实在太大了,二次雪崩极有可能发生,即使不发生,在他们开过去的一瞬间,只要有轻微的震动,原本堆积的冰和雪也会因为蝴蝶效应倾塌下来,在顷刻之间,将他们活埋。
但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明天风速小于7-8m/s,我们就出发。”
R市,淮明路。
写字楼内,楚轻舟坐在书桌前,将案件卷宗放回抽屉的最里层。小陈正从办公室门口走进来,恰巧看见了这一幕。
“队长,您又在看……”
“拦截行动Y的计划都准备完毕了吗?”楚轻舟打断了小陈。
“嗯嗯,准备完毕了。”
“嗯,明天凌晨我们出发,尽量在正午前到达目标地点。”楚轻舟瞥了眼小陈,挑眉道:“怎么,还有事?”
小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队长,已经过去三年了。”
楚轻舟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手里的钢笔在指尖转了两圈,被随意地放在一边,他才略带痞气地笑了笑,说:“什么意思啊,出任务前不说两句废话睡不着觉吗?”
小陈负气地摇摇头,说:“队长,你是不是怪我当时没能带走冷山?”
楚轻舟沉默了片刻,说:“那件事不是你的错,我从没有因为这个责怪你,你更不应该自责。”
“可是这三年,我觉得你过的一点都不开心。”
楚轻舟轻笑了一声,道:“每一个在山峰的人,都开心不起来吧,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这都能开心那真是见鬼了。”
“不是的队长,你以前出完任务,都会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喝酒,聊一整夜的天,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每一次出危险的任务前,也会和兄弟们一起求一个平安符。”
“但是这三年,你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任务以外的话,也不再和我们去求平安符,有一次我为你求了一个,藏在你的衣服口袋里,但我看见你在出门之前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队长,你连生死都不在意了。”
“是因为你在意的那个人,不可能再回到你身边了,是吗?”
楚轻舟垂下眼眸,半晌,他仿若自语般轻声道:“三年,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烈日高悬,将雪山上的积雪与冰迅速消融,不过一分钟,原本还留有空隙的山道就被倾塌而下的雪彻底覆盖了。
一道冰锥从崖壁坠下,将一人的胸膛直接贯穿,鲜血飞溅而出,喷洒在雪山上,像一朵妖冶艳丽的罂粟。
“二次雪崩了!”
“快跑!”
原本幸存的十余人在顷刻之间被自然界吞噬掉大半,许延堪堪躲过一团雪块,想朝着冷山这边跑,但数十道冰锥从天而降,他只能躲在一处嶙峋的巨石下方。
“冷少!不用管我!”许延怕得不行,但还是朝着冷山大喊。
冷山刚救回一个手下,回头就看见许延上方的巨石摇摇欲坠,已然裂开一条缝隙。
“躲开!”
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冷山从原本的地势高位一跃而下,将许延撞了出去,两人在雪地上翻滚了数圈,在滚下千丈悬崖之前,冷山伸手拽住了一截藤蔓,借力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嘭一声巨响,那块石头与雪山彻底解体,砸在许延那时落脚的地方,扬起一阵雪尘。
“好险……”许延愣怔地看着被砸出一个窟窿的冰面,但很快,他的目光就瞥见了雪地上猩红的血迹。
“冷少!你,你流血了!”
许延这时才注意到冷山肩胛骨上一道极深的伤口,看着都疼得钻心,但刚才冷山竟一声不吭,就像这伤没伤在他身上一样。
“我没事,”冷山环顾了一下四周,道:“这里还会发生连续不断的坍塌和雪崩,前面有个冰窟,我们过去。”
在进入冰窟的这一刻,冷山几乎是直接摔在了地上,失血过多加上零下20度的低温,他已经处在昏迷的边缘。
那时去救许延,冷山并不是毫无预判,他在几秒之内精准地计算了角度以及风险,也看见了头顶那根即将坠下的冰锥,他预设过,那冰锥砸不死他,顶多划拉一条口子,只不过这伤口比他想象得严重一些,但许延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如果换作三年前,楚轻舟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做出这样的牺牲,他一定无法理解,甚至替楚轻舟不值。
冷山心中恍然,原来当自己身处这样的位置,不论有心无心,那些隐形的枷锁都已悄无声息地将他推到了道德与责任的最前端。如果当年在寺庙里救楚轻舟只是天性使然,那么现在救许延便是权衡与选择之后的善。
身体的温度在极速下降,呼吸也愈发困难,冷山缓缓闭上了眼睛。
“冷少,不能睡过去!你醒醒!”许延见冷山的状态不对,瞬间焦急起来,他慌张地翻找口袋,想将那天冷山扔给他的压缩饼干拿出来,这袋饼干他一直没舍得吃,他这几天一直在关注冷山,他发现冷山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就连淡水也喝得很少,都留给了队里的其他人,现在流了这么多血,再不补充体力,在这种天寒地冻的高原,加上缺氧,不出五分钟,人就死透了。
许延将压缩饼干打开,早已冻僵的手指十分笨拙,差点将饼干掉进冰河里,好不容易喂到冷山嘴边,冷山已经昏迷不醒。
“冷少,你别吓我啊,冷少!”
冰窟外,又接二连三发生了几次雪崩。
许延撕了衣服为冷山包扎伤口,见血止住不少,又将衣服脱到只剩一件短袖,抱着冷山为对方取暖,忙活了半小时,冷山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
“冷少,你……您醒啦!”许延冻得嘴唇发白,如果冷山再不醒,估计他也要陷入昏迷了。
冷山缓缓睁开眼睛,他先是看了一眼冻僵的许延,随即移开视线,将目光锁定在冰窟的西北方向,声音微弱嘶哑,道:“西北方向,大约170米的位置,有一个突破口,你现在过去,还有机会逃出去。”
“好,那我背您一起过去。”
冷山轻轻摇头,道:“我走不动了,你背着我,遇见冰锥或落石,我们就会一起死。”
许延眼眶霎时红了:“不,我不去,要去您和我一起去。”
冷山闭了闭眼,强忍着疼痛,连哄带骗道:“你先去替我把那里的雪墙推开,再带我过去,你现在带着我,只会把我害死。”
许延半信半疑:“真的吗……您别骗我……”
冷山极力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来,道:“我骗你做什么,谁不想活着。”
许延犹豫片刻,随即坚定地说:“好,您在这里等我,我不会丢下您的!”
冷山虚弱地嗯了一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算过了,等许延忙完那一阵回来,自己也死了,许延总不至于带着一具尸体到处走,那便拖累不到对方了。
时间仿佛随血液一同凝固了,身体开始失温,逐渐失去感知寒冷与疼痛的机能,不知过了多久,冷山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死了。
只是命运弄人,怎么就连死亡前的梦,梦得竟也是那个人。
他想,这也太荒谬了。
第0042章 重逢
漫山遍野的雪色里,熟悉的身影从直升机上走下来,一如从前离开他时那样,冷冽的雪光映衬得那人愈发卓绝,只是这次,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沾上任何血污,看上去多了几分高贵与不可侵犯。
那身影似乎朝冷山这边望了一眼,但还没来得及多做停留,便被身边的人拉去了别的地方。
也好,冷山想,毕竟即便是在梦里,他也不想让那个人看见自己临死前狼狈难看的模样。
阳光透过冰层,冷山借着微弱的光,留恋地看了那人最后一眼,彻底失去意识,沉沉睡了过去。
楚轻舟从直升机上下来时,似乎看见了远处的冰窟里有什么东西,他刚摘了墨镜想要看清楚,就被小陈一把拽进了帐篷里。
“队长,快进来呀,这是我们刚搭好的帐篷,怎么样,还不错吧?”
小陈的正经果然转瞬即逝,可忆不可追。
楚轻舟随意应道:“不错,有赏。”
小陈两眼放光:“怎么个赏法?”
楚轻舟睨他一眼,欣慰地说:“赏以后的帐篷都由你来搭。”
小陈翻了个白眼,倒了杯热水,一边捧着喝一边娇气地说:“哎呀,刚才干活儿太专注我还没发现,现在一歇下来,我发现这海拔我是真适应不了啊,这可是4777.7m的高度呀,我感觉我根本呼吸不上来,手脚也没劲,呜呜呜,早知道那什么Y计划在这种恐怖的地方,说什么我也不会和你来!”
楚轻舟没搭理他发疯,问道:“附近都搜过了吗?”
小陈收了戏,正经回答道:“木檀已经带着人搜过一圈了,发现了12具尸体,目前来看应该都是死于雪崩。”
“卡车里的罂粟检测了吗,对方具体是用了什么技术让植物基因突变的?”
“我让化验科的人拿去做了基础检测,但他们说我们带来的设备不够,得回R市才能进一步确定。”
“嗯,”楚轻舟沉吟片刻,道:“我出去看看。”
小陈跟着站起来,还往前跟了两步,道:“这么冷你还出去啊,木檀他们已经在二次搜索了,队长你不用去的!”
楚轻舟头也不回,只道:“你不用跟,帐篷里歇着。”
小陈立马闭嘴不劝了,楚轻舟要出去受罪他可不管,但既然楚轻舟说了不用跟,那他在这里休息就不算偷懒。
“楚队,您怎么亲自出来了?”木檀看见楚轻舟,立刻朝身边人交代了几句,便朝着楚轻舟走去。
“有遗漏吗?”
“您放心,我们搜得很仔细,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哦对了,搜第二次的时候,终于抓到一个活的。”
楚轻舟看向那时的冰窟,这次他看清了,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心不在焉地问:“叫什么?肯说吗?”
木檀道:“还是个小孩儿,一开始什么都不肯说,给他上了点手段,他招了个名字,说他叫许延,但问别的就什么都不说了,尤其是问到有没有幸存的同伙,他咬死都不吐一个字。”
楚轻舟点了一支烟,橘色的火光明明灭灭,烟雾很快消散在风雪里,他说:“他多大?”
“看着也就15岁左右。”
“不肯招算了,带回去慢慢审,别用重刑。”
“是。”
“对了,”楚轻舟叫住木檀:“他们遇上雪崩,身上应该有不少伤,你拿点药,再拿件干净的衣服给他。”
木檀迟疑了一下,道:“是,楚队。”
凌厉的鞭声破空绽开,昏暗潮湿的禁闭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猩红的血迹爬满了锈迹斑斑的铁链,蜿蜒着滴落在地上。
被捆在刑架上的人气息微弱,浑身的鞭伤,苍白净秀的脸上溅了血污,眼神涣散地半垂着,纤长的眼睫挂着零星血珠,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冷山,只要你说出冷恪清那个实验室的位置,就不用死了,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坐在刑架对面的男人半个身子隐进黑暗里,半张脸扯出一个阴冷的笑来。
一周前,冷山在医院醒来,身上的伤已经做了处理,随即就被押送到了这间禁闭室。
原来那时候他真的看见了楚轻舟。
原来不是死前的一个梦。
“我说过了,”冷山艰难地喘息了一下,道:“冷恪清从来不信任我,根本没有带我去过那座实验室。”
“哦?可我听说你在‘蚩’的地位很高啊,怎么会连实验室都没去过呢?那可是‘蚩’最核心的价值,不是么?”
“咳咳……”喉间涌上腥甜,冷山的声音又虚弱了几分:“听你这么说,是认定我撒谎了,我说再多也没意思,你干脆杀了我,也算……替天行道。”
“哈哈哈……”男人仿佛听了笑话,嘲弄道:“你以为求死这么简单?”他忽然逼近冷山,伸手掐住冷山的下巴,端详了片刻,道:“不过你长得确实好看,这么折磨你我还真有点于心不忍。”
冷山偏过头想要躲开这人的手,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对方掐得很用力,他怎样都挣脱不开。
“恶心……”
“骂得好!继续骂,我爱听。”男人调笑地讥讽,随即看了看腕表,道:“好了,我该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等等。”
“嗯?”男人似乎没想到冷山会叫住他,饶有兴致地回头看向冷山。
冷山张了张嘴,长时间的禁食禁水让他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
“是……是楚轻舟让你来的吗?”
只这一句话,冷山觉得自己用尽了这一生的自尊与勇气。
受刑这几天,他脑海里无时无刻不在回想楚轻舟从直升机上走下来的场景,他不敢问,到底是不是楚轻舟发现了他,然后将他抓回了R市。
他挨得每一鞭都钻心地疼,但再疼,他都不敢问出这个问题,他怕得到答案,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他觉得自己也许都会失望。
但最可笑的是,他连失望的资格都没有。
三年前,他在分别时留给楚轻舟的印象恐怕是个毫无道德底线的恶人,杀人犯,或者……仇人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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