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盐脸上渐渐露出傻狗的笑容:“我也爱你!”
荔南很小,二十年前的县城比今天更小,只有一所幼儿园、一所小学。
小时候的谢元脖子上有一根毛线挂着钥匙,如果父母没来接他,就自己从幼儿园走回家。因为家里有年龄相仿的孩子,周瞳的妈妈孙阿姨买了什么吃的玩的,时而也会分谢元一点。
他自己最记得的,是幼儿园门口常有一个烤红薯摊,红薯从破旧的油罐里烤出来,香飘几里。如果妈妈来接他,就会买一个让他在自行车后座上吃。他生病发烧,去医院打青霉素,再开几副药回去吃。检查打针吃药不哭不闹,医生护士都认识他。有时医生会给他彩色的、星星形状的维生素片,有时护士会给他奶糖,妈妈剥了糖给他吃,再把糖纸叠成各种形状。
他的眼睛随母亲,是黑白分明的杏眼,带一层明亮的水光。卷发在父亲头上一派羁傲,在他头上只是乱糟糟,甚至有点滑稽。邻居们说他把父母好的部分都随去了,但他那时候并不太明白。他也不大记得父母年轻时的长相了。记忆里妈妈很美,说话响亮,其实很温柔。母亲走后,父亲就开始酗酒,赌博,几年之间面相都变了。
五岁时周瞳闹了个笑话。放学回家的路上他问妈妈要钱,说想买个手镯。妈妈就停下自行车带他去小摊上买了,还逗他是不是要送给班上最漂亮的那个婷婷。婷婷更喜欢和谢元玩,小周瞳总是跟在那俩人屁股后跑。看着自己儿子巴在小摊上挑礼物的样子,妈妈觉得他是开窍了。
结果小周瞳梗着脖子:“我要送给谢元。婷婷又不是我兄弟!”
这句话被大人笑了十多年。那个手镯有没有戴到自己手上,谢元也不记得了。
他家所住的一带,那几条街曾都是某个大地主的产业,交公后地主家的几进院落都拆分了,有小道可从其间穿行,几分钟就能从谢家住的扇巷去到周家住的花巷。
有一天父亲酒后要打他,他以往总是逆来顺受,但那天父亲扯住脖子上挂钥匙的毛线将他悬空提起来。窒息的巨大恐惧中,旧毛线绷断了,他不顾一切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停下来喘气时,才觉得两腿一软,跪倒在地。抬头一看,原来已经本能地逃到周家附近来了。
孙阿姨一边用纱布手帕轻轻擦洗他手臂擦在泥地上的伤口,一边忍住泪:“元元,今天就在这睡吧,别回去了。我会跟你爸爸说。”
晚上他跟周瞳挤一张小床,孙阿姨还交代儿子不要挤着人家,周瞳睡在外侧又一直往外让,结果掉下了床。
相对于亲生父母,在童年给过他实实在在家庭关怀的是周叔叔和孙阿姨。周叔叔、孙阿姨和周瞳的家,是他小时候觉得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
周家也只有两个房间,周瞳的卧室划出一半做全家的书房。一些书架上贴着标签,写着周叔叔苍劲有力的字迹,标注着计划让儿子几岁时看,先看哪本再看哪本。周家杂书很多,谢元小时候看了一本生活实用技能,迄今都记得里面如何制作水果罐头的部分。
荔南多雨而阴寒,有入冬前吃羊肉暖身的习俗,每年谢元都是在周家喝的羊肉羊杂汤。孙阿姨做什么都好吃。他有时想去厨房看看,但孙阿姨说,小孩子不用学这些,专心读书,想吃什么说一声就行。但三年级时有一天,课间周瞳从隔壁班跑过来跟他说,自己会炒鸡蛋了,叫他晚上跟自己回家吃饭。
周瞳学了炒鸡蛋和炒小油菜,问他好不好吃。谢元觉得油大了,盐重了,小油菜的芯没熟,但他用力点头说特别好吃。周叔叔和孙阿姨都憋着笑,周瞳得意地宣称还要学更多菜做给他吃。
学校组织看电影,不用对号入座,那些暧昧的早恋小情侣都坐在一起。谢元和周瞳坐在一起。别人吃娃娃脸雪糕,周瞳的零花钱买不起两根,但是愿意陪他吃双棒。小学生看不懂的主旋律片,两个人看着看着都坐不住,周瞳提议尿遁,他们就光明正大地从电影院走了。
谢元只爱看书,不会“玩”,没什么朋友。但周瞳在学校很吃得开,网吧、租书店、溜冰场早就跟其他同学去过了,于是回头就带谢元去网吧,教他上网,还帮他申请了QQ和邮箱。
孙阿姨的表叔从美国回来探亲,给了周瞳一个红包,里面是一张一美元的纸币,和一包六支水性笔。那时候他们都用自动铅笔,老师批作业试卷用油性圆珠笔,县城小孩还是第一次见到水性笔。周瞳全都给了谢元。谢元也没打开用,珍惜地收起来了。
周家的家门里只有爱。谢元知道,爱不是每个人与生俱来就会有的;哪怕将来他自己能赚钱了,可以买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多的书,他也不会有一个能亲吻、拥抱、开口说爱的家。虽然周叔叔一家对他很好,但谢元也知道,那只是善良,不是亲情;周家给他的,他很感激,但他无权索取。
谢元的世界里只有学校、家、周家,朋友只有一个周瞳。他们俩都习惯了。
后来的一年暑假,周瞳转学了。
工商局的领导升迁,带走司机和秘书。周家于是举家搬去省城。
他们都十岁了,渐渐懂得了事情。临走前那几天,他们骑着自行车在荔南到处转悠,一起打发时间。
他们坐在水库边上看萤火虫。身边环绕着夏季的虫鸣。
周瞳问他:“谢元,你以后想做什么?”
谢元不知道。他刚从家里出来,晚饭时间还是冷锅冷灶,父亲和继母出去了。但至少比前几年生母刚走时好得多了。他看着暗沉的水面,“没想过。反正离开荔南吧。你呢。”
周瞳拔起一根草茎咬着,那是他们小时候发现有甜味的野草。“我爸让我一直念书,大学去上海上他的母校,以后出国。”
出国。这两个字离谢元的世界太远了。
但是周瞳说:“你跟我一起吧。”
“好。”只要离开荔南,对他来说哪里都差不多。
周家搬走的那天,他站在巷口看着,周瞳跑过来抱着他哭了。
谢元也想哭,但他忍得住。在他家里,哭泣这么软弱的行为,是会挨揍的,他已经习惯忍着了。
那时候的县城,家庭电话是普及了,手机还是大人才有的东西,学生有个小灵通就不错了。父亲再婚后,谢元进了荔南中学,开始住校。他们每周给彼此写三页纸的信,有时约好时间用电话卡打公用电话。上大学离开荔南之前,他只能在县城埋头读书。没有了周叔叔捎带手的指点,谢元见什么读什么。学校图书馆的藏书很少,他可以去火车站旁边的图批看书。后来发现了书评这个新天地,就循着期刊报纸的书评栏目、后来看着豆瓣的书评去找书看。没有那么多钱买,他习惯了在书店一站一天。
寒暑假,周瞳还会跟父母回来探亲。两个人像小时候一样在荔南到处逛,常常相伴的还有周瞳的几个小学同学,其中一个已经不上学了,回家看店。
有一年的正月间赶上情人节,他们晚饭后溜出来在街头闲逛,接盘了一个小姑娘手里卖剩的红心气球,让小姑娘早点回家吃饭。谢元抓着那一把气球,在街边发现一个没见过的东西,是个挂在墙上的铁箱子,光溜溜的什么标识都没有,上角有个小口写着红字“投币一元”。
他问:“周瞳,这是什么?你认识吗?”
周瞳过来看了看,耳朵红了。“不知道。”
谢元好奇地翻兜:“我投一块钱试试就知道了。”
但是周瞳把他拉走了:“不要浪费钱,走了。”
后来不记得从哪里知道了那是什么,他还疑惑,一块钱而已为什么不让他花。
高中时,周家把奶奶接去了省城养老,回来得就少了。他们也不再写信,谢元有了一个小灵通,周瞳用手机,当时跨网发短信要一毛五一条,每条都写满70个字。
高三那年冬天,周瞳从省城偷跑回来看他,还带了一小扎白玫瑰。
谢元第一次收到花,感动又好笑:“带花做什么,还不如带点吃的。”自从周家搬走,食堂里什么有营养就吃什么,无法在意口味。
那天荔南阴沉欲雨,但谢元很开心。上中学后他也有了几个能闲聊的同学,但周瞳不一样,这是他唯一从小到大最亲近的朋友。他们在荔中门外的小炒店给谢元过了生日。
下午两人站在汽车站的候车室里,周瞳捏着车票问他:“谢元,你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没有吧。”但谢元下意识地回避开他的目光。
周瞳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那我们一起去上海吧。”
“这不是前几年就说好的吗。”
高三那年,周叔叔随平步青云的上级去直辖市赴任了。为了不影响周瞳学习,孙阿姨留在省城陪他。
周瞳考得很好。他激动地给谢元打开电话:“我查了你的分,比我还多!我们一起去上海,肯定没问题的。”他甚至都开始畅想,“学校大二就可以出去住了,我们租个房一起住啊。我给你买电火桶!”
后来发生的事他们都知道了,大概是冥冥之中注定,缘分就止步于此了。谢元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讲完这事,周瞳当场急了:“你别放弃啊!我让我爸去找人!”
谢元当然知道找人消耗的是周叔叔自己的人情,不几经转折还未必能托上他的事。“不用了!没关系。我想好了,我去北京。”
“你复读一年也行啊。”周瞳苦恼,“是担心钱吗?以你的成绩,学校肯定愿意让你免费复读的。或者我跟我家里说说……”
谢元就安慰他,“真的没事,我愿意去北京。”湿冷的荔南,对此时的少年来说,多一年他都待不下去了。而北京,北京,他在舌尖咀嚼这两个字。那是有地坛,有银杏……有明盐的地方!
缘分在那一刻点亮了有明盐的地方。
第097章 独立
考上大学后,周家就张罗着举全家之力在上海买了房,孙阿姨去上海陪读,打算等周瞳出国读研了再夫妻团聚;将来如果儿子回国,这套房子就给他结婚用。
那时候的谢元还理解不到那么远。他的学校报到早几天,离开县城去上大学之前,周家在省城即将搬离的房子里招待了他。他又吃上孙阿姨做的饭了。
孙阿姨三十五岁才生育,这一年鬓边都白了。她见到谢元一阵唏嘘:“都长这么大了。以后常回来跟瞳瞳玩啊。”
那天吃完饭,孙阿姨留他住,他说明天很早的车,行李也留在火车站那边的小旅店了。周瞳送他出去。等公交时,周瞳问他:“能像小时候一样牵个手吗?”小时候去秋游,老师总是要求排成两列手牵手,周瞳分明应该按身高站到最后去,却总是耍赖要来他身边牵手。
谢元笑道:“幼稚。”但还是伸给他牵着。
周瞳说:“我喜欢你。”
谢元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周瞳牵着他的手。“我喜欢你,是那种喜欢。”
谢元沉默了。他还是得回应,他说:“大学还有好几年……以后再说吧。”
父亲过世时,周瞳回过荔南看他。
后来在萍浦他对明盐说,父亲离世时他并不难过,只觉得解脱;那其实是后来反复回想、自我开解才抵达的释然。
在当时他还是难过的。难过到守灵时有一个人来抱住他,他就油然生出一股相依为命的凄凉。他无法拒绝这一刻的关怀,当时他心里,或许周家就是最后的亲人了。周瞳是他的朋友,家人,一根稻草。
他在乎这个朋友,更在乎他背后的那个,曾容他在门檐下避风的家庭。当周瞳对他说喜欢,那一刻谢元想到的不是自己如何,而是孙阿姨不会能接受的——周家的人对他那么好,他无法想象让那么温柔的周瞳,因为他而让父母家人伤心。
他怎么敢?
谢元想的是,给他们一点时间吧,等周瞳遇到合适的对象,等待彼此年少的迷惘无疾而终。
对方想的似乎也一样。谢元等他走开,他守候着等谢元走过来。
“不骗你,我差点就跟他在一起了。”现在去回想,谢元终于可以坦然面对曾经的情愫。
明盐不爽得溢于言表。“然后呢?怎么没在一起?人家有188哦。”
他酸的角度太可爱,谢元笑倒在他身上。笑完,也赖着不起来了。“你抱抱我。”
明盐麻利地把他抱好,紧紧相贴。
“你记得……我带你去咖啡馆那天,说过大二的时候有个男客人骚扰我。”
明盐内心肃然。
最严重的时候,谢元压力大到全身荨麻疹爆发,衣服底下都是红疙瘩,一听到拉门时迎客的铃铛声就紧张得手脚发软、不敢抬头。
周瞳知道他在打工,暑假和同学到北京旅游,特地跑去看他,给流水不佳的小咖啡店捧场。谢元带他去楼上看书,指给他看两个小沙发,“我晚上就这样拼起来睡。”
周瞳心疼不已,“这怎么睡?能翻身?元元,你跟我去酒店住几天吧。”
“不用了……”谢元没说完,一个怀抱就覆上来,他吓得用力挣脱,把对方推倒在蒲团上。
周瞳难以置信,“你这么怕我?”他们明明习惯过朋友之间的牵手拥抱,谢元从来都不拒绝的。
但这一刻,谢元也不知怎么解释才好。他不能和他再牵扯了,只能将错就错:“对不起。”
但看着他急促起伏的胸口和脖子上漫出来的风疹,周瞳却只是心痛自责。“应该道歉的是我。”他以为谢元对他也不是没有感情,他以为只要他坚持主动……他不知道谢元一直在忍耐他的过线。周瞳往后退到墙根。“我以后不会打扰你了,我保证。你别害怕。”
但另一个人在他对肢体接触紧张害怕的时候,却一往无前、大张旗鼓地喊:我来给你脱敏治疗!
谢元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自己到底是怎么从最初那个摸到脖子都起疹子的状态,被明盐任性妄为得寸进尺地磨成现在这样的啊?
但明盐多少还是意难平,为曾经欺负过小卷毛的人,也为小卷毛曾经暧昧喜欢过的人。他想起谢元和许逸尘外貌的相似,突然在意起来:“谢老师,你老实交代。你看上我是不是我哪里像你那个发小?”
不可理喻,谢元闻言睨他一眼。要说像的话,始终吸引谢元的大概是不缺爱的家庭,持续发热发光的个性,和愿意包容自己的心吧。今天周瞳看到他的男朋友居然是明盐,离开后发来消息祝贺他【追星成功】;谢元残忍地想,以后周瞳不想放下也要放下了。作为谢元曾经最好的朋友,周瞳最知道明盐对他意味着什么。
这让谢元现在心情很好,难得有耐心哄他的作精男朋友:“明老师,你不像他,他也不像你——你们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又逗他,“您锁屏的那张照片呢,实物在他家。我本来报的上海的大学,为了跟他一样。我曾经想出国,因为他会出国;他现在就在你想让我去的C大读研哦。我们在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就说好了永远在一起,去水库看银河的那天。哦还看到了萤火虫呢。”
原来他当时对申请去C大读研反应那么大,是因为这个!明盐恶狠狠地咬一口得意小羊的细脖子:“明年五月我们去日本看绣球花和萤火虫。快说我比他好!”再多共同记忆又怎么样,竹马的时间线早就戛然停止,小卷毛的未来都是他的。
他咬得一点都不疼,谢元笑起来。
“谁好不重要——不许生气。”谢元郑重地,“你好好听着。我不介意你有疯狂的粉丝,也不介意你有优秀的前任。我要你在有选择的时候主动选择我——我也一样。”
这份自尊自信,是明盐给他的。周瞳很好,但迄今还拿着父母给的生活费,何来的自由去恋爱,又何以谈为彼此的负责?这些都是和明盐在一起后,谢元才渐渐琢磨出来的:对他来说,周瞳不是一个人,还有不可忽视的背后的那个家庭;而明盐是一个独立的人。尽管只比自己大几岁,有时还显得特别不靠谱,但明盐是一个经济独立且自由、对父母家人出柜、可以决定自己生活中一切的人。
喜欢很容易;相爱难,也有分量得多。所有的差异,选择了在一起,他们就可以去磨合。吵吵闹闹鸡飞狗跳过,但没有眼泪白流。
他手里张岳翎的小说集再版进行到最后一本了,老大和市场开会看了销售数据,决定做一个套装,让他跟果小然沟通。这段时间在做的两本书前后脚下厂了,果小然跟他一起去通州盯了一天印刷,谢元开车带果小然回来;第一次自己开明家的车出门,战战兢兢,但成就感爆棚。明盐从知景帮他要来的试译机会,谢元没有通过,但那边的资深日文编辑老师给了他很有用的样章反馈,还主动表示保持联系,承诺以后有合适的书再给他试译。孙慧给了他一本诗集,这是对译者的巨大挑战,他开始每晚挑灯夜读研究这一本。蒋静言说自己过完十一就回来,大家的心都定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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