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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标本(档毒)

我正忙着拆打包盒子。今天我去学校给本科生送上课用的大鼠,顺带着从学校食堂带了饭。还是学校食堂好啊,附院的食堂比较难吃,实验室门口的那个饭店又总是排太长的队。天气很烂,不仅下暴雨,还刮大风,乔雪被淋透了,吸饱水的长发在他脸上乱爬。他一进屋脱了鞋就去找感冒药。
“怎么了?”
“昨天那个,发现了一个煮过的人头的那个,找到剩下的部分了,都切碎了,就在我说的那个井盖下面藏着。路边那个垃圾桶旁边有监控,他要扔就只能往井盖下面扔。他还真以为能把尸体扔进城市水系统啊?那袋尸体掉下去卡在泥里了。”乔雪刚换了衣服从卧室出来,他膝盖上放着一袋感冒药,蹲在水壶旁边搓着手,见我走过去,他抬起头,“害我跑一趟,冻死我了。我要请病假。”
虽然嘴上说着请假,但是如果半夜有电话打来,他又要从床上弹起来,在五分钟之内穿好衣服然后开着我的车赶去厅里。
“水我刚烧上,还得等一会儿。——这个事还非得你亲自过去一趟?”
“没办法啊,总归过去看看才放心。捞起来之前这人不认罪,毕竟探头没直接拍到他杀人的场面。现在把尸体剩下的部分捞回去提取指纹,看他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听了太多不该听的故事,我甚至感觉我该签个保密协议一类的东西。不过我确实没往外说过任何相关的事。而且我们所跟警方有合作,我现在在做的就是相关的方向,四舍五入已经签过协议了。
“我觉得凶手也没指望那些东西被雨冲走吧,应该不会有那么傻的人。”我回到餐桌旁边,将餐盒的盖子叠在一起放在桌子一角,然后拉开椅子,坐下等乔雪。
“如果不傻,他就不会加害于人了。”乔雪下了结论。他将眼睛转回去,盯着液晶屏上逐渐变大的温度数字。
我看着文献,偶尔抬起眼来看看乔雪在做什么。似乎他只是发着呆等水烧开。等到水壶发出“叮”的一声,乔雪拎起水壶走到桌边,拿了自己的杯子冲感冒药。
“今天雨真大啊。”我放下文献。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下特大暴雨,果然没错。
“是啊,我想起两年前的事。我搬到你家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吧。那会儿我们也没有很熟,我却麻烦你帮我提箱子。”
那天其实没下雨,是个大晴天,对于一年到头被海雾覆盖的目岭而言,那天的太阳好得出奇。而且那天的温度是零下了,就算要下,下的也该是雪而不是雨。下大雨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
乔雪再次露出抱歉的微笑来。我将手里的文献卷成筒,敲了一下乔雪的头。——按说我不该对大我五岁的人这么做,不过算了,乔雪不会介意的。
“反正现在很熟了。行,别提以前的事了,先吃饭。吃完饭我给你煮生姜水去。”
于是,这位天才在我对面面无表情地坐下,掰开一次性筷子。

雨下得很大。这种天气总让我想起第一次遇到乔雪的场景。雨的厚重的金属锈味和潮湿的霉味,医院里沉重的酒精与消毒水味道,我站在门口等着帮忙分诊和转移病人,急诊科单独一栋楼,那天出了个大型交通事故,救护车一车一车地往我们这里拉人。那天还发生了好多事,我的记忆力比较差,细节几乎全忘记了,唯独还记得那天的雨的味道。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个医学生,现在在读博,未来应该会去科研岗。不过,我那会儿还是一名平凡的硕士生。我有是富二代的自觉,这里的“平凡”指的是与乔雪相比。乔雪是天才,凭着恐怖的信息读取速度和记忆力,解决了无数悬案。虽然我家很有钱,但是我家有的是小孩,我跟乔雪这样有才的人比起来,自然算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那时的我大概也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我已经和这个人住在一起了,甚至因为这个人,选择从临床方向转去科研方向,拿到转博的名额,目标是附院的科研岗。
扯远了。说回那天的事情,我们科的一个老师被患者家属捅穿了肺,而且伤到一些大血管,生命垂危。他的情况刚稳定下来,赶过来的警察就打电话摇人来做伤情鉴定。我忘了乔雪当时为什么跟去,不涉及到命案,他一般不下场。可能是顺带着去拿药吧,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总之幸好那天他来了。我们几个实习生当时正忙得跟苍蝇一样,奈何刚入职,忙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老师们反而嫌我们笨手笨脚的,净添乱。我和一个同学在分诊台杵着帮忙看各种材料,我眼睛一瞥看到又有一辆警车呜哩哇啦地往车库里开,我说又来了一车警察。
“来就来呗,再来几车,屋里的警察都要比医生多了。”同学翻我白眼,似乎累得要疯掉了。
“大型事故嘛,哦,还有故意伤人。”我走出分诊台,协调后面正在往前挤插队的家属,正好看到一行人往门里走。虽然没穿警服,但是气质上看起来应该是警察——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不过,走在最后的是一个个子不高,非常瘦弱的人,眉眼很好看,但是有种凄苦感。那个人穿着巨大的风衣外套——可能是西装外套,但是对比起那个人的身高来说,那件衣服的衣摆实在是太长,下摆一口气卡到膝盖稍稍偏上的位置,袖子也长,那个人的手完全没露出来。我返回去想了一会儿那群人到底是不是警察,因为走在最后的那个人看起来实在不像。
突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老师正在找你,你怎么还在分诊台!”
我向声音的方向探头——应该是我的一个同学在喊我,但是我有点声盲,听不出来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背部传来了撞击的感觉。有人扑了过来。
我惊讶地转回头去,看到刚才走在队伍最后的那个人在我面前摔倒了。我蹲下去想要搀扶对方站起来,不料却被拉住了衣领。对方把脸压过来,似乎在仔细地观察我,几秒钟之间我感觉我被从脸上的角质到脸皮的真皮层到头盖骨到里面装着的脑浆都被看了个遍。此时,我也看清楚了对方的脸——用“凄苦”一词形容并不准确,忧郁的下垂眼,长度足以抵住镜片的纤细睫毛,苍白的面颊与口唇,看起来气色不是很好,使我想起嗑砒霜美白的古代贵族。
被长相如此美丽的人拽住衣领,虽然一头雾水,但我还是条件反射地红了脸。
“你怎么……在这里?”
——很嘶哑,但是能听出来应该是男人的声音。
哎,等等,是把我认错成了别的什么人吗,我有这么大众脸吗?
“我的老天,老乔又犯病了。”
手足无措的我听到带头的刑警大哥“啧”了一声。
结果就是,乔雪被押送到对面的省立精神卫生中心了。他之前似乎就在对面住过三年,刚出院没多久就又被按回去。不过这次他没在那边停留太久,因为他的病其实好得差不多了。我那天和他第二次见面是在我们院的心理科。
中午下工,我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被叫住了——被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师,在之前的轮转中,我也没见过她,大概是一个我不会去的科室的老师。整个医院最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就是精神科和心理卫生科。我看到这个老师制服上的Logo——是心理卫生科的。
“可算找到你了……我跟你们科主任打过招呼了,你这几天下午不用干活了,过来帮我们科的忙。”
那报告怎么写?不过能摸鱼是好事。但是,为什么找我?我们临五根本就不开心理卫生相关的课,我对此一窍不通啊。
“不是找错人了吗?”
“没找错。乔雪你认识吗?”老师严肃地看着我,使我不由得开始冒冷汗。
这又是谁啊……
“看来你不认识他啊。”
“所以……?”
“——是公安的人。乔雪是个很厉害的法医,很年轻呢,不过,怪惨的,咱院的老常客了。总之,你先过去跟他见一面。”
所以为什么要叫我,我过去又能干什么?话说,心理科主要是干什么的啊,别说轮转学习了,我连路过都没有路过过本院的心理科的楼。对面的省立精神卫生中心我好歹还去过几次,虽然是陪朋友去的。我对心理科的印象就只有无穷无尽的量表,以及贵得要死的心理咨询。
话说,乔雪到底是谁啊,一个法医为什么会找我,认识我吗?
总之,我还是迷迷糊糊地跟着去了。
“怎么这样啊,太麻烦人家了。”
老师推开门,我见到了那个名叫乔雪的法医。
——是上午在分诊台拉住我的人。他似乎正在和几个医生——没一个我认识的——交谈,见到门开了,他转过头来,一瞬间愣住。
“你跟他聊几句。”老师推了我一下,我向前踉跄了两步。
“啊,您好,我是目大附院实习生,听说您找我?”
“您认识他吗?”旁边站着的老师指着我问乔法医。
乔雪垂下眼睛,摇了摇头,头发跟着飘。他的头发很长,基本披到肩上了,是干枯的亚麻色,发质看起来不是很好。体制内允许留这么长的头发吗?
“抱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虚弱的声音。
老师转向我:“同学,这位是乔雪,是咱们省厅的法医,白天的时候,你们科出的那个事,他来过一次,你还记得不?他好像认识你,他有些精神上的问题……在今天之前,你在哪里见过他吗?”
我搜遍了脑海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印象,于是我摇了摇头:“没有,老师。”
然后我听到了呕吐声。是乔法医,他脸色苍白——虽然他的皮肤本来就白得吓人——地倚在盥洗台上吐,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有涎水顺着口角爬下去。围在屋里的医生们纷纷转向他。把我带过去的老师从桌子上拿了个牛皮纸袋子,拉着我走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们科室有保密原则,患者的信息要严格保密,你记住这一点。”
“所以,为什么是我?”
“我也不知道。乔雪似乎把你认成了别的什么人……可能是他爹?”
“您就别拿我打趣了。”
“我没开玩笑啊,他爹走的时候才三十几,他爹长得可年轻了。哎,别说,你长得真有点像他爹。”
我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能打哈哈。
乔法医也没有告诉我,他到底把我认成了谁。说到底,刚才我们就没聊两句,乔法医似乎都没正眼看过我。就当是这样吧,我一个二十三岁的学生被一个快三十岁的人认成了他爹。好恐怖。
老师把那个装着档案的牛皮纸袋子塞到我怀里:“别给别人看,同学也不行。”
“我当然明白,老师。”
装着患者自述的牛皮纸袋子轻飘飘的,和乔法医给人的印象差不多。
*我的性格缺陷可能来自于我的家庭背景。我父亲在我六岁时被嫌犯用土猎枪打死了,他是交警,母亲到死都没想通当时为什么是他在那个位置追嫌犯。我母亲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在岗位上猝死了,她是刑警,痕检部门的,当时是一个纵火案,采了几百个点的样,母亲通宵了三天,死在第四天。*
*那我自然要当警察了吧,我没有别的选择,毕竟父亲母亲都在这个岗位上牺牲了。我是在大一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很强这件事的,而且我似乎很擅长将各种看似无关的信息关联起来。然后那会儿我决定去学法医,进公安体系。父母都是这样,为了护卫大家的安全,甘愿献出生命。遗传真是可怕的事啊,我想我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死在岗位上。如果这种事真发生了的话,我希望■■■■■■*
就这点内容?
笔迹很凌乱,后面还有几个字被用力糊掉了,这或许能反映患者混乱的心态吧,我不是很懂,我瞎猜的。
话说回来,他家还真是满门忠烈。任何一个生在这种家庭的小孩,只要心理状况还行,估计都去当警察了吧。……我为什么管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人叫小孩啊?
第二天上午,我再次被喊到心理卫生科。我被要求在门口等。过了一会儿,乔雪攥着一堆单子从门诊里走了出来。
“老师喊我来帮您的忙。”我见他出来了,赶紧迎上去,免得他没注意到我。
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是我?我跟心理卫生科毫无瓜葛,为什么是我来干这种活儿。
“啊,那就麻烦你了。胃镜是在四楼做吗?”
“要先过去挂预约。您是空腹来的吗?今天上午不一定能排上。”
“下午还能做吗?”
“那您中午不吃饭了吗?”
“我没有低血糖,所以没事。”
既然患者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没法阻拦什么。但是,胃不好的话,不太应该不吃午饭。
我拿过他的单子看了一眼。老师给他开了无痛胃镜。
“实在找不到人作陪护,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陪乔雪去排上了队,上午的无痛胃镜排满了,那边的老师让他下午两点来。我让他下午到了医院之后给我打电话,我们交换了手机号。我犹豫了一会儿写什么备注,最终决定写“乔sir”。那几年我们专业的很多同学正被港片洗脑,觉得警察这个职业实在是帅爆了,甚至后悔起当初学医的决定。不过,用我舍友的话来讲,后悔学医的原因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个。
下午,乔雪做完了胃镜,我在旁边等他醒。他的脸色仍然白得发青,胸口几乎不会起伏,即使凑得很近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虽然是很失礼的想法,但是这样看过去他简直像一具尸体,出血性休克,刚死没多久——作为正在急诊科轮转的学生,我不是没见过真的刚过世没多久的人。
他睁开眼睛之后第一句话是问时间。
我把纸杯递到他手里:“现在是两点四十。先喝点葡萄糖吧,晚饭建议吃粥一类的流食。”
“抱歉啊,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乔雪似乎很喜欢道歉。他接过纸杯将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局促地坐着,十指交叠互相摩擦。
“没事的,不过我还是想问……为什么是我?”
犹豫再三,我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虽然我挺感激他的,毕竟我现在可以舒舒服服地在这里陪他聊天,而不是在急诊那个小破楼忙得屁股不着椅子地到处乱跑。
“这么说有些冒犯了,但是……跟一个案子有关。”
“案子?”
为什么我会和案子有关,我可是守法公民啊,这么多年了别说局子,我连派出所都没去过几次,只有在拍身份证的时候去过。
“是挺诡异的一个事。就是那个案子,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
乔雪的脸泛起红晕。瞳孔放大,这是兴奋的表现。看来他很想把这个事讲给别人听。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他只给领导、同事、主治医生以及我讲过。
“你有兴趣听吗?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案子。”
当然有兴趣了,虽然我不爱看推理小说或者恐怖小说,但是恐怖电影我还是看过一些的。

*你看过我的病历吧,我父母都牺牲了,他们之前住的房子虽然空出来,但是那个房子离省厅太远了,于是我到省厅上班之后,还是出去租房子住,离单位近一些,上班方便。*
*接着说下去,你就知道这个案子诡异在哪了,不然我也不会在它结束之后就进了精神病院。如果只是因为失去朋友,我不会发疯。我其实内心还挺坚强的,哈哈。与亲朋好友永别,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我早就习惯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和我朋友合租——啊,我知道比较奇怪,不过我和他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了,我应该是一直认识他的,我们又都一直单身——你也知道干我这行没空谈对象——所以我们合租了。其实我们这行跟你们医生也差不多——我不知道你以后打算去哪个科室,我朋友是急诊的,有的时候半夜忙不过来,那边会突然打电话喊他过去,然后排班也经常变,就,人一直在国内,但是还需要经常“倒时差”。我就不提了,只要领导打来,我就得在五分钟之内出门,然后赶到现场。哎,又扯远了。我想说的是他几天不回来的话我是察觉不到的,因为大伙都很忙,忙得毫无章法。*
*哦,对,我朋友是个医生,我刚才是不是没说?不过这个事跟他的职业没什么关系。我接着说。*
*我就按日期说吧。把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日子,记作第一天。那是晚上,我那天准点下班了,然后他是晚班,他们医院急诊的晚班是十点下。他吃完饭就进房间了,鞋摆在门口鞋柜上,哦,鞋柜在屋里。顺带一提,挺奇怪的,他脚特别小,呃,是40码。他身高一米九。*
那也太小了吧,我也一米九,我的脚是44码。我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听乔雪讲。乔雪刚刚被新出锅的粥烫到,于是他暂且放下勺子。他坐在我对面,巨大的外套搭在椅背上,他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长款衬衫,显得更加瘦小。他大概还不到一米七吧。
乔雪这几天似乎在省厅附近的某个旅馆暂住。我们实习期间一般情况是五点下工,我正好住在省厅附近的小区,于是回家放下东西之后,我去找乔雪在小区门口的粥铺吃晚饭,顺带着听他讲那个诡异的失踪案。
*他进房间是大概十一点,也许是十一点半,我没太注意,总之是我在我回卧室之前,我十二点回的卧室。第二天我早上正常时间点出的门,哦,是七点,他的房间门还是关的,我隐隐约约记得他的鞋应该还在门口。我没有管,因为他们晚班是十二点去,我想着他应该还在房间里睡觉,我就先走了。*
*还是这个第二天,晚上我正常点下班,然后一直到十一点左右我也没等到我朋友回来,我想着他可能是有手术把他拖住了——我其实也不太了解他的工作内容,不过他晚归是常有的事。不过他的鞋还在门口。我那会儿还想着他是从鞋柜里又拿了一双别的出来。*
*然后,第三天。第三天我还是正常点出门,正常点下班,不过那天我累得要命,八点就睡了。我还是没看到他,然后那天晚上的时候那双鞋还在门口,我那会儿基本确定他换了双鞋,我还埋怨他,寻思着怎么这么埋汰,穿脏的鞋就扔在那里不管。我第四天一早起来发现那双鞋还在门口,他的门还关着。其实没什么奇怪的……但是那会儿我就是有种不妙的预感,可能就是所谓的老刑警的直觉?虽然那会儿我才上了三年班。然后我就去敲他的门。*
乔雪讲完这一段之后,他面前的粥终于放凉了,于是他低下头开始专心喝粥。猴急地想知道后续的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不想让他知道我在急,于是装作很从容的样子一根一根地夹炒土豆丝吃。
他吃饭的速度很快。不消五分钟,他面前那满满一碗粥就没了。于是他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接着讲他的故事。
*没人应声。*
*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害怕。可能是因为身边死去的人太多了吧,我突然就非常紧张,然后我就试着开门,门锁了,他平时睡觉不锁门的。*
我很想问一句“你怎么知道的”,不过我还是忍住了。
*我更害怕了,我就拿钥匙把门打开了。我确信门是锁住的,门锁也没换,一直是之前的那个门锁。*
*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床上没有被子,被单和枕头倒是放在上面,非常整齐,被单连个皱都没起,就紧绷绷地铺在床上,就跟那种样板间铺的一样。屋里好多衣服都没了,他的衣服,都没了。房间里一件衣服都没有。他剩下的几件衣服都在客厅放着。我开了衣柜看,衣柜里也没有,但是他平时用的那套被子倒是在柜子里,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
*对了,我们住十三楼。空调外机不在那一侧,那面墙上没有任何立足点,他不可能是从窗子爬出去然后爬下去的。*
“这是密室吗?”
“密室……推理小说的说法吗?不算是,因为有房间钥匙的不止我和他两个人。房东也有,之前的住户有可能也会有。”
乔雪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喝了一口。他的胃里有奇怪的声音,我猜想他很快会开始呕吐,但他并没有。
*我上了班就去报失踪了。我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他的证件,连张照片都没找到。我和他都不是喜欢拍照的人,但是我一翻我的相机存储卡,里面只有风景照和一些各种现场的照片,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那会儿我真的特别后悔。我和他也不是亲属关系。那边虽然受理了,但是连张照片都没有,我只能画一张速写给他们参考。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想要查他手机号的通讯记录,上面不让我查,我简直要气死了,但我没什么办法。还有指纹之类的东西,如果能在屋里提取一些指纹之类的东西送去检测的话,或许事情会更容易解决,但是这个也做不到。四天……那会儿我真的很急,悲观思考,如果他在第一天晚上就失踪了,失踪原因是被绑架,那四天时间足够劫匪开车载着他跨好几个省了。*
*然后我就请假了。我平时从来不请假,那一年的年假我一天都没用过,我一次性全都用掉了。我去小区警卫室查监控。我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他的车的影子。他的车大概的确一直在车库里,虽然监控探头拍不到那个车位,但是我这四天每天出门和回家的时候,都能在车位看到它。而且,小区里面和小区门口的那几个监控也一次都没有拍到它。他或许真没开车出去。*
*可疑的车辆的话,倒是太多了。在这四天中,我按车型来看的,监控录像里有不下一百种不属于那个小区的住户的车被拍到,根本没法排查——我不知道他失踪的确切时间。监控画质不行,拍不到经过的人的脸,我们小区有不少高个男的,根本看不出来是不是他。电梯间的监控也一直没拍到他,楼梯间又没监控。他难道是走的楼梯吗?*
*然后我跑到他上班的医院。由于领导没给调查权限,我只能问他们科室门口的人。我问他们白世启这几天来没来上班。那几个实习生都说不知道有这号人,然后有个人把排班记录表拿来了——别说那几天了,那一个周都没有他的名字。我当时直接愣住了。他翘了很久的班吗,他是辞职了吗,那他前几天为什么还在正常上下班?*
*我脑中有不妙的联想,因为我母亲那边有个亲戚沾上了赌瘾把存款全部败空,表面上伪装自己还在上班,实则辞了职,只要出门就是去赌博,最后一声不吭地跳楼去了。*
我吃着剩下的一点菜思考着。很奇怪,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都很奇怪,三年前的医院的规章制度我不太懂,或者说,别的医院的规章制度可能跟我们院不太一样,但总不至于只能提供这点信息吧。
不过,最令我感到奇怪的还是警方的态度。
虽然他解释了半天为什么警方没有同意他协助调查的要求,但是那会儿乔雪已经作为天才法医闻名全国了吧,他查手机通讯记录的这点小要求,组织为什么不满足他,难道是因为那一阵太忙,警力不足?没道理吧。
乔雪没有作进一步解释。他自椅背上取下大衣,从兜里掏出来一堆大大小小的药瓶和药板子,往外拆药片,很快那些药片在他手中堆起了一座花花绿绿的小山。
*我思考他为什么会失踪。自己跑了?不太可能,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绑架?犯人绑他干什么,他和我一样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绑匪连给谁打电话要钱都不知道。*
*还有种令人胆寒的可能——他在外面被杀了,所以才没能回来。不过,这样的话,解释不了为什么我没在电梯间的监控里看到他。那可是十三楼啊,下楼不坐电梯?没道理吧。走楼梯的话,一定是有理由的。他是自己从楼梯走下去的,还是被胁迫着绑着从楼梯运送走的,或者是他收到某人的消息,那个人让他走楼梯下去——都有可能。如果是第一种可能,那就不是刑事案件了,如果是后两种,那……那个人应该和他认识。那就是熟人作案了。*
*和我一样,除了同事,他没几个熟人。*
讲完这一段,乔雪把手中的药片一口气倒进嘴里。
“真的不是监控没拍到吗?”
十三楼,如果不是电梯坏了,或是要绕开监控摄像头,任谁都不会不乘电梯的吧。不过,他花了多长时间看那些监控录像?足足三天的录像,就算加速看,也需要很长时间。
“我确认过了,没有。电梯的监控没有死角,只要搭乘了电梯,就一定会被拍到。”乔雪为了将那些药片咽下去,灌了整整一杯子水,看来他是不太擅长吃药片的人。
怎么确认的?
算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质疑的。他总得有点自己的手段,不然也不会被称为天才。
——直到半年以后,我才了解到他那堪称恐怖的动态视力。

*我首先需要做到的是确认他不是自己跑了。我不太相信是这样,因为我自认为我和他还算熟悉,他不是这种人。——好吧,几乎所有自杀的人的亲属都会说这句话,什么“他不是这种人”,导致有的时候明明证据确凿,甚至有的时候监控都把自杀全过程录下来了,我还是要一遍遍跟家属扯皮。不过我说这句话是有依据的,他不是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真的选择自杀的话,他不会特地走楼梯下去。我们住十三楼啊,他直接跳下去不就得了?而如果他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要跑路去别的地方的话,他一定会提前告诉我。不……不止是这样,或许他在自杀之前都会留个纸条提醒我,通知我一下。他不会一声不响地消失,即使打算人间蒸发,他也会告诉我的。……你就当是我作为他的朋友而有的莫名其妙的自信就好了。*
*我在房间里疯狂地寻找他留下的痕迹。结论是,什么也没有。他没有留字条,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他的鞋子一直留在屋里。他的车在车库里好端端地停着,车钥匙放在门口,连带家门和所有房间的钥匙一起。因为我发现他失踪的时候他的房间门是锁着的,我特地拍下了他那串钥匙的位置。周围没有落灰,我也无从判断这三天之中有没有人碰过它。那串钥匙干净得要命——我和他都有洁癖。那串钥匙还是很干净,看不到任何指纹留存的痕迹。我本来期待着至少有一两枚指纹留在上面的——虽然就算指纹留在上面,也没人能帮到我。我没看到他的手机,应该是随身携带着——我忘记说了,我打过他的手机号,是关着机的,这使我不禁开始想他是不是跑路了没通知我,但我否定掉了这种可能性——或许我只是不愿接受它。我留档照片之后开始在他的房间仔细翻找,发现他好像带走了一个旧本子——那东西在他小学的时候他就带在身边了,每次搬家都带着,很宝贝的,虽然我不知道那里面写着什么。我没有找到那个本子。屋里没有衣服,我都不知道他是穿着什么衣服失踪的,因为我有印象的他的衣服都在客厅里,你知道的,我有过目不忘的程度的记忆力。*
*结合他的房间门锁着的情况——如果是陌生人把他绑走的话,他应该不会主动走出房间。如果是陌生人作案的话,那白天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不然如果是晚上的话,我在家,他只要发出点声音我就该被吵醒了。白天?白天我们小区大街上全是人,那是个挺大的小区,犯人要作案真的方便吗?再怎么说,我朋友是个一米九的壮汉啊。无论是拖着一个晕倒的壮汉在街上走,还是一群人架着一个壮汉在街上走,都很奇怪吧。即使我在监控里看不清,保安亭的保安也会注意到这种情况的,但是我跟他问询的时候他说并没有见到这种情况。我给他看我朋友的画像,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这几天都没看到过我朋友,不过我不太信任他的记忆——每天都有那么多人路过他的工作岗位。最主要的是,陌生人没有动机。他显而易见地一分钱都没有,我是父母双亡,他是父母两个老赖,跟家里人断了关系。如果是勒索的话,犯人勒索他图啥,图他父母的债,还是图他唯一的至交——说的是我——的那四位数存款,还是说嫌犯觉得我有那个可能性,筹巨款给他?天哪,就算长得再不像,我也是警察啊,还是省厅的。况且我也没收到勒索短信。我也考虑过是不是被我抓到的犯人的亲属对我进行打击报复。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通常情况下,作案人应该会至少给我留点痕迹,而不是让我一头雾水地在这里纠结——倒是也有可能,不过当时忘了为什么,我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或者我觉得那种可能性小到微乎其微于是没有管——不管了,反正最后确实不是这样的事态,我没猜错。哈哈,可能只是因为我接受不了吧,接受不了我是个灾星的事实。总之就是,怎么想,陌生人作案的可能性都太小了,我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可能性就是犯人是那种有反社会倾向的,或者就那种变态,作案单纯为了取乐的。*
*如果是熟人的话,还比较合理。他被熟人叫出去,走出房间之后顺手锁了门——这一点很难理解,我跟他很熟,平时他出房间不会锁门的。接着说,他被熟人叫出去,然后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走了楼梯,因此没被电梯的监控探头发现,然后就这样一路走出了小区,小区的监控拍不清脸,他们没被我发现是正常的。所以,如果他不是自己跑了,我倾向于是熟人作案。然后我开始一个个排查嫌疑人名单。人数不多,我应该说过?他没几个熟人,和我一样。这会儿是第四天的深夜了,我不可能半夜去敲别人家房门问情况,所以只能暂且等待。*
*完全睡不着啊,他是我的朋友,说得难为情一点,就是唯一的挚友,唯一的好兄弟。我躺在床上连眼睛都闭不上,眼睑跟被拉扯着一样,我就瞪着眼睛对着天花板,我也没法思考案情细节,我满脑子都是之前的事,有关我上班之前的事,记忆倒是比较模糊了,但是我上班之后,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见过,他天天听我抱怨。那几年可能就是因为他帮我吊着一口气,我才没有立刻就疯。不说谎,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这段时间,我仍然在祈祷着他突然敲响房门,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不是奇迹那样虚无缥缈的事,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他还没死,或者说没确定死没死,他总有理由回家的。但是,这种事没有发生。直到事情解决,都没有发生。*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恼人地响了起来。
“你电话响了。”乔雪停止了讲述,看着我。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坏了,是老师。估计是要被临时拉回去加班了。我向乔雪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接起了电话。
挂掉电话之后,我垂头丧气地看着乔雪。“老师喊我去上工,忙不过来了。”
“你们不是下班了吗?”乔雪站起来,转身拿起他那件大衣。
您朋友就在急诊科工作,您真不知道急诊科是啥样的啊……我机械地点了点头。我其实不是很八卦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知道乔雪的故事的后续。
“你周几休息?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吧,我把这个故事跟你讲完。”
措辞是“故事”。
“我明天休息。”
“那,在离省厅最近的那个新华书店见面可以吗?下午四点半,我在门口等你。”
“好的。”
不知道该如何回复的我,小心翼翼地挑了个感觉没什么问题的词。
为了赶时间,我喊了辆出租车回医院。一到岗,忙起来,我就什么也顾不上了。直到下工,我走在回小区的路上,才有精力思考起乔雪的故事。
失去朋友,失去至亲,是怎样的心情?
我不清楚。其一是我的阅历不如他,没有过这么波澜壮阔的经历;其二是我没有特别亲密的人。我是富家子弟,父母只忙工作——我其实也差不多,从小到大我都是刻苦的学生,而且参加了不少学生会事务和社团活动,忙得像个陀螺。虽然我很感激我的父母,但我跟他们突出一个不熟。我朋友倒是不少,但是真要说交心的朋友,没有。这应该才是常态吧,只要在一起能玩得舒服,就可以当朋友,该聚聚该散散,没必要给朋友施加那么多条条框框,那是对爱人才能做的事。说到这个,我也没谈过恋爱,这辈子也不打算谈。像乔雪说的那种“至交”“挚友”“好兄弟”的关系,在当时,我是没有的。
乔雪说自己已经习惯失去至亲,但又说没有那个朋友他活不下去。总感觉他这个人也挺矛盾的。虽然在医院是一副对别人的好意拒之千里受用不起的模样,但是刚才他给我讲他的经历,负责讲的人比负责听的人还兴奋。真是奇怪的人啊。
说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是不是把我认成他朋友了,这么说来,到最后他也没有找到他的朋友吗?
回家之后,我没忍住好奇心,查了一下乔雪的信息。
他六年前刚工作的时候好像就上过报纸了,但那会儿电媒还不流行,我能搜到的只有官方网站上的扫图留档。豆腐块大小的一块版面,标题是“英雄父母英雄子”,说的是他刚上班当刑警的事。依我看这条新闻该再提前几年发,上警校的人还有不当警察的可能性吗?我后来才知道他不是警校毕业的,警大压根没有法医专业。后面就是各种宣传报道了,什么天才法医,什么全才刑警,什么过目不忘,什么照相机般的记忆,什么爱岗敬业。他参与侦破的案子中,有好几个我都听说过——应该是因为上过报纸。他与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对峙,找到证据将他们送上法庭。
鼠标一路滑下来,一个采访视频吸引到了我的注意。是他刚工作那一年的采访,虽然画面模糊,但仍然能看出来视频中的他比现在还年轻,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简直像是初中生。
视频中,他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坐在镜头中央。他的表情也比现在丰富——这几天看到他的时候,除了偶尔绷不住,他基本全程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当记者问到他为什么会当刑警的时候,他给出了一个和他在患者自述中写下的那些词句有所不同的回答。
——因为我想保护人们,我指的是,所有人。

“我其实想过要不要直接把那些事写成手稿交给你,但我还是喊你出来了。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
我连忙摆手。这人怎么这么喜欢道歉啊?“没事没事,我休息日本来也没事做。”
反正我除了打乒乓球和看那些无聊的院线电影,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而且我对他的故事很感兴趣——不仅仅是因为好奇在分诊台那会儿他为什么叫住我。
“昨天做胃镜麻烦你陪护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明白了,他是个很讨厌欠别人人情的人。我懂我懂,因为我也是这种人。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乔雪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不过,四点不是吃晚饭的点吧。我看了看天空,天色刚开始暗,整体还是澄澈干净的浅蓝。海雾沉沉地压下来,给目岭的天空带来惯常的灰色滤镜。我又转过脸去看乔雪。乔雪没在看我,他那对漂亮的灰色虹膜不断向书店门口的方向漂移。
“您想去书店吗?”
乔雪捻了一会儿衣袖。他的手得以从过于肥大的外套的袖子中露出几个指尖。
“……嗯。我买本书,马上就出来。”
自从高中毕业,我就没逛过书店了。我跟文字没有缘分,高考语文是一个凄惨的不到三位的分数,会看的闲书也仅限于网文——一般来说,是恐怖小说,而且如果有翻拍的剧版或者电影版,无论拍得多烂风评多差,我都会抛弃原作直接去看影视化的版本。单身到现在,我也没有什么陪别人逛书店的经历——好吧,这一次好像就是我陪其他人逛书店。乔雪让我在门口等,但我没听他的,并且告诉他让他慢慢挑,不要急。我有点好奇这样一位奇怪的法医在平时会看什么闲书。
书店里人很多。大家都压低了声音讲话。我也不好意思开口问乔雪他所讲的案子的后续,于是我单纯地跟在他身后,看他在找什么书。结果我发现他在每个柜子前面停留的时间都差不多,根本没法判断他的喜好。
路过当代文学书柜,他又徘徊了一会儿。我于是也抬头看书架,一本本看过去——基本都是我没看过的书,作者是我没听说过的作家。我这可怜的阅读量啊……
“其实我平时也没什么时间。不过,领导放我休假了,说病好之前不准回去上班。我这几年住院期间看了好多书。以后,又没机会咯。”
这时,我看到一本熟悉的书。
《世界的启发者》。
乔雪注意到我正盯着那本书看得出神,于是将它抽出书架:“你看过这本书吗,讲什么的?”
“看过,看过。”我忙不迭地回答,好像生怕被发现自己压根没看过几本书一样,“我小时候看的,有点记不清了,是本小说,好像,大概是说一个从小被培养得非常善良的小孩想要改变人们,然后却被人们改变,然后到最后连自己的存在都感知不到了的故事。”
我尽可能地小声说话。不知道乔雪听没听清楚我的介绍。
“……这样吗。”
乔雪将这本书揣进怀里,接着往前走。
我边走边开始后悔起刚才的发挥来,但我又实在肚里没墨,不知道如何总结得更加精巧一点。我说了谎,这本书,我其实看了很多遍,对它相当熟悉。但是这是本有故事线的小说,讲多了又会涉及到剧透的问题。搞什么啊,搞得我像个开屏的孔雀一样。发了半天呆,我转头一看才发现乔雪被我落在身后了,他正紧赶慢赶地向我跑过来。得,这下我又丢大人了。
收银台就在不远的地方,乔雪向我招手示意了一下,就走向了收银台。他将那本《世界的启发者》递给收银台的店员。
结果他只是来逛书店的吗。还是说,从一开始,他想买的书就是《世界的启发者》?这本书也挺老的了,他专门出来就是为了买这本书的吗?
“我们走吧,麻烦你陪我了。”
乔雪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家常菜馆,问我要吃什么。我推说我没吃过这家饭店,让他帮我选。这也是在扯谎,家附近的饭店我怎么可能没吃过,只是我好奇他的口味。他于是点了几个菜,口都比较轻。他是不吃重油重盐重辣,还是怕我不吃?无所谓了,在等菜期间,他继续讲他的故事。
*上次说到我要排查他的熟人了,然后第五天早上,我六点半出发的,我先去他们医院。急诊科24小时都有人。我过去是又确认了一遍那个花名册。这几天没有人请假,没有人擅自离开岗位。而且,他跟那些同事其实也都没有很熟,虽然每天都在一起工作。他跟同事的关系甚至还没有我跟同事的关系铁。所以,我只是过去匆匆确认了一遍。有些人下班之后也是有作案时间的,但是那些跟陌生人没差的人,我没考虑进去。*
*然后我去找他父母。我们从小就认识,所以我知道他父母之前住在哪,我抱着碰运气的心态直接去了,结果那俩人这么多年都没搬家,他父亲死了,我们都不知道。他母亲吸毒吸出毛病来了,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儿子。也可能是因为我朋友跟他们断了关系,伤了她的心,她才会这样执着地认为吧。她不像是装的,所以我觉得即使她有时间,她也没动机作案。不过,我还是想办法确认了一下。他们的小区的楼梯间里有监控,他母亲这几天内出过几次门,都在一个小时内回来了。一个小时甚至不够从我俩住的那个小区往返的,所以她的嫌疑排除了。顺带一提,毕竟是三天的录像,我不可能花那么多时间在她一个人身上,所以视频我是加速看的。*
*下一个是房东,房东手里有钥匙。其实之前租过这个房子的人也可能有钥匙,很多人都有可能有钥匙,但是其他有钥匙的人作案的可能性太小了。我之前说过了,如果是陌生人作案的话,那么没有动机,即使能用钥匙打开门然后锁上门,把他麻晕了带走,也不太可能是陌生人干的。虽然一般情况下我查案的时候会把动机的优先级排得很靠后,但这次是实在没办法了。我当时的房东是个包租公,不上班的,家里房子多,一天天的就只收租,也没别的活要干,基本一直在家。到了房东家之后我才想起来,租房子的事,每次都是我和房东去交涉,我朋友从来不去,他都不认得房东。不过,我还是去了一趟。房东觉得我无理取闹,不过可能是碍于我的身份,他配合了我出具了不在场证明——这个用词似乎不太严谨啊,毕竟都没立案,我也只能去询问他,他要是不想说,我也没办法。不过他还是说了。我分别询问他的老婆和他的几个孩子,几个人的证词提供了他这三天内的完整的行动链,且几个人的证词之间没有任何冲突。我还怕串供,我去找那几天他上门收租的人,我去单位找他们,虽然他们都用看精神病的眼光看我,不过他们都告诉我了,都是好人啊。那几个人都说房东的确在他说的时间点找过他们。那就没辙了,我把房东也从列表里排除掉。这人一开始就不该进列表,他跟陌生人没差,都没动机。*
*他还有什么熟人?那会儿我心急如焚,但是我是真想不到了。我们只有几个共同朋友,这几年大家工作忙,也逐渐全都断了联系。他的短信记录我是经常看的,他和那些人的确都不联系了。我去找其中几个我隐隐约约觉得有可能和他还有联系的人,结果他们甚至连白世启是谁都忘了,看来是真的没联系过。*
*结果你猜怎么着,这第五天,我排查了一大圈,晚上到家的时候发现,作案可能性比较大的人里面,唯一一个给不出不在场证明的人,是我。*

这时候菜上来了。乔雪好像刚反应过来一样,站起身来把他那巨大的外套脱掉,露出里面同样松松垮垮的衬衫。他转过身去,把外套仔细地折叠好,搭在椅背上。说真的,饭店的暖气很足,刚才他不热吗?
我没跟乔雪客套,开始吃饭。这么说起来有些不礼貌,但是我偶尔会瞥一眼看看他在吃什么。虽然点了肉菜,但是他的筷子全程没往那边伸。原来真有不吃肉的人啊。
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乔雪喝粥喝得很快,我以为他吃饭吃得也快,我收回这个想法,他吃饭很慢,一口东西能嚼半分钟。他吃饱之后把筷子放下,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包茶叶,然后用桌子上的水壶把茶叶冲开,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我尝了一口,是红茶,品质还不错。
“为什么排查着排查着,您排查到了自己的头上?”
自己作没作案,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这个我往后说你就知道为什么了。”乔雪又开始拆他那些药片。他不会是打算用茶水把那些药片冲下去吧?
这么说来,乔雪说要给我讲这个案子的时候,说的是当时喊我过去的原因与这个案子有关。看起来他很喜欢卖关子。
我看着乔雪把那些药片塞进了嘴里,然后我猜对了——他一仰头把那一杯还发烫的茶水全喝了。
“感觉乔法医也是很会讲故事的人啊,您有没有考虑过当作家?”
“直接喊我名字乔雪就行。——我上小学的时候还真写过小说,当时我还幻想着能当个作家。哈哈,到最后还是继承家业了。”
“啊,是什么类型的小说?”
“侦探小说,硬要说的话应该算是本格吧,虽然刑警的工作其实和推理没什么关系……我母亲也是刑警,那会儿我觉得刑警特别帅,虽然她不跟我讲工作细节,但是我就是觉得她好帅,破案的人,真帅啊。”
“那现在呢?”
“现在啊,现在觉得就是一份普通的工作。说起来,你们这些小年轻看港片看太多,是不是觉得什么警察什么黑帮都可酷了?”
和在采访里说的不一样。话说回来,他才比我大五岁而已,怎么突然摆起长辈的架子来了。不过,想到我的那些同学,我还是点了点头。
乔雪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眉头是紧蹙的,看起来像是在哭。
“不过,我当时写的小说,里面的那个侦探,并不是刑警。”
“为什么?”
手中的玻璃杯散发着热度,钻入我的掌心。
“你看推理小说吗?我好像没怎么见过现代背景的推理小说里主角是刑警的,如果主角是刑警,很容易写成刑侦小说。就是,写作的重点容易集中在一些刑侦技术的运用上,不然就会显得出戏。但是如果写了太多这些内容,那就没篇幅安排诡计了。现在技术水平逐渐上来了,犯人做的事越多,留下的痕迹也就越多,越容易被发现,推理小说大部分还是理想化的情况。”
推理小说,刑侦小说,我有点分不清二者——因为我都不看。云里雾里地,我又点了点头。我感觉我像一个招财猫,只会点头和摆手。
“您最后还是选择去当刑警了。”
“没办法啊,你知道我家的情况。”
“不是‘没办法’吧?您的父母是警察,不代表您要做警察啊。做个作家也不是不可以啊。”
或者做什么都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这样的天才,感觉进什么非公职的行业都比当警察赚得多。不过,我又想起来那个采访视频。视频里的初出茅庐的他,平静地说出了一个听起来有些幼稚的伟大梦想。或许,他是真心想要当法医的——至少在六年前刚入行的时候是。
“嗯……那种事儿,退休之后再考虑吧。他们都说我是天生的法医。”
这个说自己被称为天生的法医的人,因为一个案子,住进了精神病院,整整三年。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地站在这里,大言不惭说自己没得选,只能当刑警。
我不由得想到,他因为精神问题住院,真的只是因为那一个案子吗?
我于是没再提问。乔雪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小口地喝着新倒的滚烫的茶。周围萦绕起红茶那略带酸甜的香气。然后,他握着玻璃杯,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没有不在场证明。倒不如说,除了上班的时间,我一直都在他失踪的第一现场。如果这真的是刑事案件,第一个接受调查的人,一定会是我。唯一一个有作案动机和时间条件的人,也是我。虽然说现在这件事并没有作为案件被受理,我不用担心被控制起来的问题。我还能自由行动,还能调查这个诡异的“案子”——还是说“事件”吧。毕竟,我自己最清楚,我什么也没干,至少我不记得我有干过什么。*
*第五天的晚上,我再次在屋里启动调查。我不是专业的痕检员,只是他们在做痕检的时候,如有必要,我会在现场盯着,有的时候还会瞎指挥。怎么说,我这个人在工作的时候其实挺烦人的,总喜欢对别人的活儿指手画脚。总之就是我有这方面的能力,如果有留存下来的细节,我应该是不会将之遗漏掉的。我再次去他的房间查看,并且结合之前我拍下来的、现场还没有被我破坏时的照片来看。越来越不对劲——他是有洁癖没错,但是那房间太新了, 我之前就说过,跟样板间一样。地面一尘不染,像是刚被扫过。前三天我不知道,第四天和第五天总不可能是我进去把地扫了吧?如果是我作案的话,那就说得通了,那就是我进去把地扫了,这肯定是合理的,痕检员能够通过灰尘的量来判断地面有几天没扫,这可以帮助警方确认我朋友是第几天失踪的,如果我是犯人,我把地扫了,这一下子就合理了。我又确认了一遍锁头,没有换过或者被破坏的迹象,周围也没留下任何指纹,别提指纹了,门锁连着门把手一起被擦得锃新,能当镜子用的程度。如果我是犯人,我倒不会将现场搞成这样,毕竟我就住在这个房子,留下指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我转头一想,新鲜指纹和陈旧指纹是不一样的,经历了不同天数的指纹的新鲜程度也会有所差异,如果作案的是我,将指纹擦掉来掩盖时间也是有道理的,但是还是有欲盖弥彰之虞。想到这里,我才惊觉我已经完全是假设自己是犯人,从这个立场出发来思考了。我一遍遍尝试将自己的思维揪出这奇怪的圈套,但我不能够,我似乎已经站在某个其他的刑警的角度,开始分析“乔雪”作案的可能性。*
我正听得入神,我的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老师,是我的同学,可能是喊我出去打球的。真烦人。
“不然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后面该结局了,我想想我怎么讲。”乔雪站起来,穿好外套,去结了账。我则接了电话坐在原位等他回来喊我,顺带着漫无边际地思考。
“该结局了”“想想怎么讲”,奇怪的遣词造句,搞得好像他是在讲故事,而不是在讲真实发生的事一样。
还是说,那结局很有戏剧性,出人意料到他直到现在都无法接受的地步?

我和乔雪约好下个星期五下午见面。说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也是个星期五。这么算的话,他的故事正好要讲一个周。
休息日结束,又该上班了。在急诊科上班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之前在其他科室轮转积攒的压力加起来都没有我这一阵在急诊科获得的压力大。不仅仅是因为忙,更是因为我在这里更频繁地见证着无可奈何的事。病痛和意外是不讲道理的,无论如何都会发生,谁都无法预知和阻止。
这天的上午原本还算清闲,来的基本都是小病小痛的患者。我当时在抢救室帮忙,甚至有点闲得发慌。结果,大约十点左右,有个老师匆匆跑进来,说救护车刚开出去接人了,多处刀伤,让我们做好准备。
警察比救护车来得快。他们说还有几个人在现场,而他们则是直接从局子里赶过来接应的。其中有个年纪挺大的老刑警说是个刑事案件,几个人捅一个人,总共捅了十多刀,有人听见路过的房子中传出来惨叫声于是报了警。几分钟之后,救护车也到了。结果,送来的是个小孩子,看起来顶多十二岁,身上遍布刀伤。送过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休克,老师说连找血库申请的必要都没有了。他站在床旁,不住地摇着头。
我呆呆地站在墙边,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是我第一次经历一起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性质的案件。虽然在这几天之中,我们也见过一些经历了重大事故的患者,但是经受了这样的来自同类的恶意的小孩子被送过来,在这几天之间还是第一次。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能机械地回应老师的指令。奇迹没有发生。
一开始,在场的刑警觉得情况不算复杂,市局只来了一个法医。因为当时在现场的所有动刀的人都已经被控制住,且他们所使用的刀具各不相同,造成的创口形态也有差别,法医的工作就只剩下找到致死的一刀而已。后来市局的法医说因为抢救的缘故创口形态有些变化,一些细节他可能一个人不敢确定,想找经验更丰富的人来做个双重保险,于是在场的其他警察一个电话把正在休病假的乔雪给喊来了。没过多久,乔雪就到了医院。见到小孩子的尸体,他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非要说的话,他的神情变得认真了起来,可能是切换了工作模式,也可能单纯是我的错觉。他甚至有余裕跟站在角落里的我打招呼。
……他每天都在与这种事打交道啊。
乔雪掏出一个相机,对着躺在病床上的尸体拍了一连串的照片。然后,他和另外一位法医一起指导在场的其他警察把尸体包裹好抬走。我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只能目送他离开,巨大风衣的一角飘过我的视野,宛若微风一般脆弱而不可捕捉。
我也算理解了乔雪所说的“这只是一份工作”。人们觉得医生是白衣天使,老师是辛勤园丁,警察是守卫者,就好像只要这样称呼了,从事这些行业的平凡人就要将全部的热情投入无私奉献之中,但其实大家都只是普通人。虽然,从我自己的经历来看,或许每个充满梦想的医学生,在踏入这个行业之前,确实可能怀抱有治病救人悬壶济世的伟大梦想。然而,再怎么说,我们只是平凡的人类而已。治不好的病,救不回来的人,太多了。乔雪是省厅的法医,而且经常被外地叫过去帮忙,这样悲惨的案件,在他眼中,或许是每天都要经历的事。
纵使如此,我还是很想知道,面对这样的事情,你会想什么,你会感到愤怒吗,还是说,你已经对此感到麻木了,乔雪?
我下班的时候,路过门诊楼,刚好看到乔雪拎着一个公文包从楼里出来——大概是去心理科了吧。我向他打了个招呼,他注意到我,于是向我走了过来。
时间差不多正是饭点,稍微商量了两句之后,我们就在第一次一起吃饭的那个粥铺找了位置坐下。门口的位置有冷风灌进来,于是乔雪没有脱外套。他缩在巨大的风衣里,那件衣服衬得他分外瘦小。
我又想起上午的事来。我问乔雪案子破了没。
“嗯,解决了。”简洁的回答。我还在等乔雪接着讲案件细节。他没有讲,那些东西或许是保密的,我这种无关群众没有知道的必要。不过,我也不想知道。动机是什么,行凶过程是怎样的,那个孩子又是如何死去的,我亲眼看到那个孩子的生命一点点从躯壳从流失,那个孩子死在我的眼前。我的心脏大概还没有强壮到能够冷静地听完案件相关的细节的程度。
“……唉,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叹息道。心情过于沉重,如果不是为了逞强,我大概会哭出来吧。
他用手托着一侧的下颌,摆出沉吟的样子来。过了几秒,他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抬起头。
“是啊,太不合理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时,我们点的餐上来了。乔雪再次点了流食。我看着他面前的红豆稀饭,久违地将它与凝固的血联系在一起。上一次有这种联想,还是五年前第一次上专业课时候的事,那天食堂里有解暑的绿豆汤,不知道加了什么料,有些泛红,我忍着恶心把舍友帮我接的那一碗喝干净。
除了那碗稀饭以外,乔雪什么也没点。
我说晚饭总要吃点蔬菜,于是强行塞给他一碟烫菠菜。他吃菠菜的样子有点像兔子吃草。
“我昨天把《世界的启发者》读完了。你似乎很喜欢这本书?”
其实还好,我就没读过几本闲书,对于这本书,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但我还是点了点头,算是认同。“您昨天去书店就是为了买这本书吗?”
“嗯。只是突然想起来了,因为在跟你讲我朋友的事。”
“跟您的朋友有关吗?”
“他的名字好像就是出自这本书。”
“他改过名吗?”
“嗯?应该没有,他刚出生的时候就登记的是这个名字了。”
“您的那个朋友多大年纪?”
“嗯……和我一样大。”乔雪偏头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回复,“怎么了吗?”
我恰好知道——《世界的启发者》,是一本24年前出版的小说,不是在杂志上连载的,是直接出版的,在出版之前,作者没有在任何地方发布它。
乔雪今年28岁。

算了,可能是他记错了吧,“世启”这个名字也不算太奇怪或者小众,他朋友的父母给他起那样的名字,大概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不然,也太巧了。
乔雪拆着药片,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我当时正在纠结,那是半夜,我在那个房间中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转,拿着相机和胶带到处看,但是自己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些什么。那个房间非常干净,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我什么都没有找到,真的是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找到,没有灰,没有油渍和汗渍,于是就别提足迹和指纹什么的了。顺带一提,我是戴着手套穿着鞋套进房间的,在那个过程中,我也没有留下新的痕迹。我的脚也没有踩乱什么,屋里没有灰,本来也没有脚印。……我解释这个干什么。*
*我蹲在屋里,越想越觉得这种事只有我能做,不提动机,我说过我会将动机放在优先级很低的位置,因为对于动机的分析有可能会干扰判断,使基于证据的判断变得不那么客观,虽然在这个事件中,我的逻辑已经漏洞百出,不过在这点上就饶了我吧。扪心自问,我没有动机,但是在外人看来我肯定是动机最充足的一个人。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只有我一个熟人。我也没有不在场证明,我有的都是在场的证明。如果是我的话,他一定会打开房门的,他也会听我的话,跟我一起从楼梯上下去,悄无声息地走出小区。*
*在那时,我彻底害怕了。如果犯人真的是我,那我潜意识之中可能确实会绕开各种障碍——不是吗,我出过那么多次现场,我对那些会被发现的痕迹是如何留下来的,再清楚不过了。我是天才法医,我的反侦察能力也是天才级别的。*
*这会儿是第六天的凌晨。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一看,是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说有人打电话给局子,说我精神出问题了。我一下子想到应该是我的房东,那是个过分热心的人。我以为老师只是在拿我开涮,结果并不是,他好像也觉得我精神出问题了,他觉得我这几天的表现很奇怪。他问我要不要休个长一点的病假去看看医生。他说我这一阵经常走神,记忆力好像也没有之前好了。我都没注意到。他于是举了好几个例子,然后严肃地告诉我我该去医院看看,我那会儿意识到,我的精神可能真的出问题了。如果我的精神出了问题,那我把我朋友绑走,甚至是杀死,然后我将整个犯罪过程全部遗忘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他除了我以外没有熟人,他甚至把在医院的职务都辞掉了——我不知道这件事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我忘记了。*
*我只能从我的思考模式出发,试图分析,如果他真的是被我绑架,或者,被我杀死的话,他现在应该在哪里。*
既然乔雪现在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跟我交谈,没有被拘束也没有被监视,那他应当没有犯下杀人的罪行吧。至于非法监禁……被害人应该可以选择庭外和解?
在第六天,乔雪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精神问题了吗?
这时,我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该不会——
*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去了。于是,我以绑架为前提思考。*
*如果是绑架的话,我会将他绑到哪里?*
*我之前在监控录像中没有看到我自己的车。如果是绑架的话,我与他或许是在小区门口打车离开的。或者说,我们是步行到目的地的。目的地又是哪里?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我又是怎样控制住他的?我有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我觉得我多半已经把他杀死了,不然的话,就是他没想过要反抗我。我没有获取精麻药物的途径,所以我不可能用药物控制他。如果他的失踪真的是我导致的话,那他该是何等地信任我,我又是何等卑劣地辜负了他的信任。*
*从事件开始到现在,已经六天过去了。最幸运的情况,是他还没死,被关了两天多。*
*我能把他关在哪里?*
*如果他已经被杀死……那我没有办法,人死不能复生,找不找得到都无力回天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优先考虑的是他被困住并且还没有死的情况。如果他没死,我一定要找到他,无论他是否会原谅我,我要找到他。*
*我需要用我自己的行为模式来分析。不过,我心里也没底。其一,这事真不一定是我干的,其二,如果是我干的,那我那会儿必然是在犯病,我犯病时的心理状态和行为逻辑,大概与正常的时候的我不同吧?但我没办法,线索全无,我只能硬着头皮分析——其实就是瞎蒙。*
*既然他还没有被发现,那一定是某个隐秘的地方。虽然这世界这么大,犄角旮旯多了去了,但是最有可能的地方,也就是我利用起来最方便的地方,是我之前的家。在父母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房子,而是将之租了出去。不过,在那几个月期间,它正好是空着的。房子在一个老小区,房间的隔音很好。窗户是封死的,只有其中一扇窗能打开一个小角。七楼的位置的话,如果窗户只开一个小角,对着窗户缝大声喊叫,外面的人听不到的可能性也是有的。那个房子有里外两道门,外面的那道门是可以从外面挂上挂锁的,这样就没法从里面打开了。周围几户都没人常住,大力敲门也不会有外人听见。因为没交物业费,水电是已经断掉的状态,结合我朋友手机关机的现状,如果被关进去,他确实没办法与外界联系。*
*总之,我决定去找到他。如果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我就去找个理由要挟领导,让他们介入这起事件,然后,无论结果怎样,就算我朋友只是跟我开了个玩笑然后跑出去了几天,我觉得我都该去精神卫生中心报道了。*
“周五见面的时候,我会把结局告诉你。”
这次是乔雪的电话响了。大概又是喊他去现场——因为我分明看到他嘴角苦笑的弧度。

为了确认我的想法,在回家的路上,我路过链家的时候,去看了一眼乔雪之前住的那个小区的房子。那边的中介告诉我,那个小区的所有房型都只带有一个车位。
于是,我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
在周五之前,我和乔雪又见了一面。他来医院的原因还是复诊,不过他好像是特地在等我下班,因为我看到他在急诊楼门口的一个不挡路的地方站着。不知道为什么,一见面他就吐了,是干呕,没吐出什么东西来,这让我怀疑起他是不是没吃午饭。他说没胃口,于是我们没去吃饭,只是在散步回去的路上聊了几句。不过,我们很默契地没有聊他所讲述的故事的后续与结局。
“您的朋友,那个白世启,您愿意讲讲他是怎样的人吗?”
身高一米九,是个急诊科的医生——虽然已经辞职了,有洁癖,我对乔雪的朋友的了解仅限于此。虽然还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被找到——我总隐隐约约感觉这个问题的答案好像不重要,至少对乔雪来说,似乎是这样的。至少,他现在能够坦然地聊这个话题。
所以,这又是为什么?我没有过很铁的朋友,但是如果是好兄弟的话,不应该是这样的吧。我有种猜中了的预感。
乔雪低着头,瞳孔跟着他的脚尖微微地上下起伏摆动。良久,他给出了回答。
“他啊,是个大善人,善良得有点过分了,就是那种真的会扶老头老太太过马路的人。所以我根本不信他会陷入什么纠纷,或者沉迷赌博。我当时一直坚信他不会是自己跑路的。”
“这样吗……”
“我在上班的这几年,也见到过不少好人没好报的例子了。越是好人,越容易被别人加害。唉,人就是这样的东西。”
这就是你在刚上班的时候夸下海口想要拯救的东西吗?乔sir。
我看向乔雪,乔雪正搓着手。这会儿天空开始飘下小雪,雪花没来得及落到地面就融化。
我不由得想起《世界的启发者》里面的那个想要做神明以感化人类的主角。他做到了吗?或许做到了吧,到最后那个人沉浸在自己的幻梦中永远无法醒来,但是在那个梦中,所有人都温柔待人,他的目的达成了——他的世界里,不管欢笑,还是哭泣,人类保持着纯粹的善性。
“好人没好报……吗。”
我很想知道这位好人白世启有没有好报。或者说,我想知道他的结局。但是,乔雪似乎打算周五再告诉我答案。
“这三年,他真的帮了我不少。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抓到那种纯正的反社会分子,那次真的是,熬了几个通宵,跑了好几个地方,我快被折磨疯了,确定了犯人之后,那个犯人笑嘻嘻地对我吐口水。我真的差点没气死过去,我朋友听我骂了他一晚上。后面也经常有这样的场景。但是,急诊科的悲惨故事也挺多的吧,他却从来没有向我抱怨过。”
乔雪的声音很沉静,听不出丝毫感情波动。
“这么说来,再早的事我也忘了啊。就,挺奇怪的,我的记性明明很好。可能是因为我们是在合租之后感情才好起来了吧,之前虽然互相熟悉,但是对彼此的了解并没有那么深。”
“我没有过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所以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我顿了几秒,这样回复他。
我本来以为乔雪会说“没有也挺好的”,我没料想到他对我笑了笑。
然后他说:“总有一天会有的。”
我们在省厅门口分别。我回小区,他回旅店。地上的薄雪还是积起来了,我在原地稍微停留了一会儿,看乔雪的脚印一个个平整地印在人行道上,然后那些印子也被绒绒的雪花覆盖,留下半透的痕迹。
然后,我连续几天没见到乔雪。在休息时间,我会跑去门诊楼看看,甚至跑去心理科那一层,但是他一次都没来。
我向乔雪确认答案的那个周五,天气很好。目岭是海边的城市,无论什么季节,都被海雾所覆盖。这天的白天是分外明媚的艳阳天,只有很薄的一层白云堆在离地平线不远的低空中,阳光毫无遮掩地投映下来,那片天空于是通透澄澈得像海水一样。对于我一个在目岭出生,在目岭长大的人而言,这实在是少见的晴朗天气。
今天的急诊科不算忙。没什么大事故,我们几个实习生从容地干着该干的活。这也是我们在急诊科轮转的最后一天。中午的时候,我们拿报告过去给主任签字,然后下午下班之前,再拿去给带教老师签字,在急诊科的日子就顺利结束了。我们几个在午休的时候甚至开始讨论我们会在下一个轮转科室学什么新东西,做什么工作。不过,既然要上临床,那多半还是无穷无尽的见习。我一直感觉见习也很累,细节太多了,眼睛慌忙到不知道该往哪瞅。下台子之后还得做记录,作总结,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写。不过,我自认自己还不算笨,悟性还挺高的,在之前的见习之中,我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有很大的提高——我没想到我之后会选择不上临床。人生本来就是被戏剧性填充的故事,越扯淡越真实,只有小说才会讲逻辑,真实的人生不需要逻辑,很多决定都是匆匆之中定下来的,就像纵使目岭的天气一直这么阴暗,也会突然冒出来一个非常彻底的大晴天,我深谙这一点。
四点钟时,我向带教老师道了别,从办公室出来,走廊的白色灯光晃到我的眼睛,我步子踉跄了一下。捏着那张纸,我跌跌撞撞走出了急诊楼。一走到楼外,阳光直直灌进我的瞳孔。不过冬日的阳光温柔得夸张,我的双眼完全没有被阳光灼痛。我于是抬起头看太阳。橙红色的夕阳拖出光晕,灰尘在其中悬浮舞蹈。天空自夕阳处开始,被染上暖洋洋的橙色。
我打开手机,确认短信信箱。三点四十的时候的确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乔sir”。
“我在省厅,你还是五点下班吗,我去找你,”
“我去找您吧”
四点半,乔雪在省厅门口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他大概没有看短信。
“公安很喜欢把正在休假的人拉回去干活吗?”
“不是,我的休假要结束了,我去处理点材料。”
乔雪说他的故事马上就要说完了,没必要去饭店讲,于是我们决定边走边聊。
我虽然很有能力,但这么大的省厅还不至于离了我就转不动,这个系统必须要维持极强的鲁棒性,保证能离了谁都能运转,具体到我们刑事这边,就是要保证不管死了多少天才,都能侦破案件。乔雪用了很奇怪的词,比划着描述他所供职的公安系统的模样。
“总之,您说您在第六天开始怀疑自己,并且锁定了目标地点。”
“对。那个地方稍微有些远,我怀疑我们是坐出租车去的。不过,走过去也不是不可能,也就几个小时的事。为了不挪动车子的位置,我决定打车过去。”
“所以,第六天的时候,事件解决了。”我试着问他。
乔雪沉默地低下头。他的姿态有点像垂死的山茶花,尽管仍然凭着一口气吊在枝上,花瓣却已然枯萎。
然后,他缓慢地摇头。左,右,左,右,1001,1002,1003,1004。
“没有。第七天,事情直到第七天才解决。”
“啊,第七天吗?”
“是的,我晕过去了,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因为连着太多天没睡着,不过平时不会这样,我最多连着通宵通过四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我赶忙下楼去打出租车。那天,下了好大的雨。路上根本没几辆车。我没办法了,我拿了他的车钥匙去车位把车开走。”
下了雨……吗。
三年前的大雨天。我没印象了,目岭是个经常下雨的城市。
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季节。我想起前几天在分诊台被乔雪拉住时的雨,徘徊在零度左右的天空所降下的雨滴,宛若流干血液的死尸般冰冷。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我才想起他冰冷的指关节的触感,他手指所沾染的雨水包裹铁锈的扑鼻腥气,那些气味混医用酒精的味道一同填斥我的鼻腔,我的大脑登时一片空白。我不禁想象被雨所包裹的他,像是染满血的神像。
“所以才拖到第七天吗?”
“是的。我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天了。车子路过中央广场的时候正好零点,我在等红绿灯,旁边广场的钟楼响了十二声,红绿灯跟着走倒计时,我的雨刷在往下刮水,整块玻璃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的眼前也发着晕,连路灯和红绿灯的计时都看不清,我耳朵也发聋,像塞了棉花,就只能听见那个钟,真响啊,穿过雨幕打过来,沉闷闷的,雨里什么声音都发闷,但是钟楼的声音跟打雷似的。”
看来确实下了很大的雨。“所以您是几点到的?”
“我没看时间,反正是零点过后了,应该不会过后太多,我在雨里飙车,哈哈,精神病其实不该开车上路的,容易给他人造成危险。我下了车连伞都没打就冲去单元楼。我眼镜还被风刮掉地上了,我眼睛是单边近视,眼镜掉了我就开始头晕,然后我就吐了,我边吐边跑,脸上沾着呕吐物还沾着雨,那样子绝对特别狼狈。”
乔雪捂着下半张脸,似乎在嘲笑自己。
“顶着大雨……吗。”
今天很晴朗,没有雨。乔雪干燥地站在我面前,比落叶还枯槁。
“我上了楼。我不是说过,那个房子有内外两扇门吗,结果我过去的时候发现外面那扇门的挂锁并没有锁上。门把手上全是灰,像是很久没人动过了。当时的我一定已经注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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