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屿趁机离开了这个于他而言从来都不是港湾的家。
零点一过,别离是少年的成人礼。
裴屿带的东西很少,只有手机和充电器,银行卡和身份证,录取通知书和报到需要的文件,除此之外几乎没怎么带衣服,但他穿走了上次从邝野那儿顺的T恤、短裤、袜子和洞洞鞋。
以及……开花的狗头挂件、小台灯大花、陶艺课的球拍和炸毛球,还有单独取下来的出租屋备用钥匙和那枚子弹壳。
他把家门钥匙扔在书桌上,不打算带走,简单背着一个包。
好像最重的行李就只有一份想念。
可能是深夜的路太孤独了,裴屿感觉空洞,明明闷热,一副身体却这里那里都在漏风。
裴屿也后悔了、也想干脆不管不顾去他妈的,他背着包,调转脚步拔足狂奔,一路冲到邝野的出租屋,抖着手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去寻求一个怀抱——
阿野、阿野……
屋里却空无一人,漆黑安静。
或许是白钰接邝野回家了。
或许是邝野主动走的。
裴屿头脑冷却,终于还是没给邝野发去消息。他在邝野床上缩成一团,昏昏沉沉闻着邝野留下来的浅淡柠檬薄荷味道睡了一晚,不踏实、不安全,可直到裴屿凌晨做着混乱的、难过的梦惊醒过来必须出发去赶高铁了,邝野也没有突然回来。
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种错过就好像真的没缘。
裴屿为了节省开支,没买飞机票,买了一张要坐八九个小时的高铁票,发车时间是最早一班,裴屿原打算在高铁站抗一晚。
东西不多,他很快通过安检,只给林亚男留了条微信消息。
[山与]:[去学校了,别找]
车上信号断断续续不太好,林亚男和裴江的电话接二连三打进来,后来又变成黄萌的电话、甄正经的电话……
裴屿统统不接,关了机抱着包倒头就睡。
下车出站,裴屿活动僵硬的脖颈,开机看了眼,林亚男最新一条消息是“妈买了最近一班的飞机票”和“你再不接电话妈要报警了”。
裴屿也不想林亚男真报警,就随手拍了A市高铁站给林亚男,心里庆幸还好邝野已经不在出租屋这边了。
离得越远越好。
裴屿没有哪个生日是在高铁上度过的,手机里零零散散其实还有曾一本他们几个的消息,小心翼翼问他今天还要不要出来吃个饭。
裴屿也没打算隐瞒。
[山与]:[我到A市了,走得急没提前说]
[山与]:[你们下次有空过来玩]
[山与]:[曾一本,之前没来得及恭喜你提前批录取,祝贺你要成为飞行员了]
裴屿发完消息,按灭手机屏幕,不再理会朋友们刷屏的“卧槽”和“邝野知道你走了吗”。
“他不知道”,裴屿想。
裴屿甚至低劣而隐秘地期望能有谁替他向邝野透露自己的行踪。
可惜他这帮兄弟们八百年就懂事了这么一回。
忍一年。
就一年。
裴屿肯定邝野不会因此一蹶不振,只会满负荷地更加自律。
但于高考而言,专心自律并不是一件坏事,裴屿咬咬牙忍下细细密密的心疼。
邝野怨他也行,哪怕最后不喜欢了他了也行……
等邝野考完来到A市,裴屿也能厚着脸皮去认错,再追他一两年。
裴屿最后录取的是A市理工大学,机械工程专业。
之所以选这个专业,是因为他心里装着一台玩具车模型,能载他回到悠哉飞扬的少年时候。
裴屿很庆幸林亚男当初逼他填志愿逼得太急,头脑没那么清醒,没妨碍他来A市、暂且没想到邝野以后会来A市的可能性。
离报到时间还早,裴屿当然无法提前入住宿舍,就几十块钱的青旅待几天、网吧待几天,同学们毕业旅行,他就混日子,时不时给林亚男发一张学校的照片报平安,但只字不言,让林亚男无法报警立案,又毫无办法。
这座城市太陌生,陌生得安全。
裴屿就这么辗转混到了开学前一天。
那天裴屿时隔一个月终于接了林亚男的电话,他等林亚男劈头盖脸骂完、哽咽哭完,平静地问:“现在相信我真的能让你找不到我了吗?要报到了,我知道你们在学校报到处蹲点,我其实也在学校附近,可以走进校门,也可以不去,和当初不去中考一样简单,转个身就行——”
裴屿不是没想过干脆一走了之找个地方某个营生,可找不到他,林亚男保不齐会去烦邝野。而且他追逐邝野的背影努力了两年,不就全无意义了吗?他总不能时至今日还在重蹈复辙,过回高一那种自我放逐的生活,那不是他要的自在。
这次他不会再选错了。
于是裴屿选择把压在他心口上的威胁朝林亚男抛还回去:“妈,你还会找邝野的麻烦吗?”
我让你能找到我。
但如果你再找他的麻烦,你就找不到我了。
半晌,林亚男妥协:“……只要你安心读书,他怎么样,不关妈妈的事。”
“那就好。”裴屿就轻轻笑了一下,“除了他,我也有其他关系不错的学弟——别当人一面背人一面,妈。”
“裴屿!你怎么跟妈说话……”
裴屿不理会,挂了电话,背着包朝学校大门走去。
身后是他无可回头的青春。
是自由自在一片旷野。
作者有话说:
坏消息是阿野没考到第一,好消息是阿秦这次也没考到?(ˊ?ˋ*)
钟秦:…
周五终于要进入最后一卷啦!
第67章 飞一代购
A市和裴屿家乡那座到南不北的城市很不一样,十月份起就开始刮大风,而入冬后外面刮的就不再是风了,是刀子。
裴屿前十八年都好像对御寒不太上心,哪怕是穿校服那会儿都要讲究美观,现在没办法,屋里虽然供暖,但只要出门,不裹成个球就可能真的会冻死。
裴屿并不能很好地适应这里干燥的气候,鼻咽总不太舒服,擤鼻子常常擤出血丝,每天要喝很多的水。他从前自诩不怕冷,哪怕是没有供暖的家乡那股钻到骨子里的湿冷,裴屿也向来不知秋裤为何物,可来这儿第一年,裴屿就领略到——秋裤之所以命名为秋裤,还真是秋天就得穿上的。
裴屿意识到他其实不太抗冻,也不知道是不是人清减单薄了许多……又远离了热闹温暖的缘故。
裴屿在这座慢慢不再那么陌生的城市里,迎来了第一个属于这里的寒冬。
金玉拖沓着步子下楼。
他平日里惹人注目的齐肩曲卷头发此时疏于打理,脸上表情也不好,一副低气压生人勿近的样子,显然刚睡醒。
裴屿听见脚步声,背手指指身后桌上的外卖餐盒:“我吃过了,你吃完一起收拾。”
金玉看了两眼裴屿的剩菜,蹙眉:“你他妈这也能叫吃了?剩这么多摆这儿膈应我?穷显摆你那没有猫大的胃?”
裴屿对名字里带“玉”的人过敏,头都懒得回:“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一顿吃一头牛的好吗,老板。”
金玉洗漱完坐回桌前,挑挑拣拣:“绿了吧唧的,活该你一把骨。”
裴屿:“……”
闲扯两句的工夫,玄关电子锁发出滴声,梁源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大兜快餐。
“小屿,我就知道你又在他这儿泡着,一找一个准儿。”梁源换鞋进屋,凑到桌前,“吃的什么玩意儿……”
刚才还挑三拣四横眉竖眼的金玉当场变脸:“我最近身体好多了,胃口也好,但还是多吃蔬菜好,免得长胖了不好看。”
梁源果然不赞同:“胖什么胖,你有几斤肉?病刚好就瞎减?别跟裴屿学,不好好吃饭。”
金玉乖巧嗯声,梁源替他拿开绿油油的盒饭,掏给他个双层芝士牛肉汉堡。
裴屿:“……”
妈的,最烦绿茶的人。
“梁源,能不能不要对着比自己高半头的人说这种话?”裴屿一脸无语,“他比你结实多了。”
梁源呲牙咧嘴,过来给裴屿一个锁喉:“老子不用你提醒!”
裴屿在梁源胳膊里“夹缝求生”,艰难冲金玉喊:“你最近装的什么病来着?”
金玉嘴角一抽,随手把油纸揉成个大疙瘩,狠狠掷过来砸裴屿的头:“看见你这蹭吃蹭喝蹭住的就犯病!”
梁源直乐,裴屿摸摸被打中的脑门,啧声:“你哪顿外卖不是从我这个打工仔的工资里扣的。”
闹了会儿,梁源在裴屿身边坐下来,抬眼看见他电脑屏幕上的图纸,问:“寒假都不回家?”
裴屿脸上轻松不再,表情淡淡:“不回。”
梁源欲言又止:“小屿,真不是我影响……”
“不是,”裴屿一脸不耐烦,“我再说最后一次,在我眼里你只是个傻比直男,我不可能对着你开窍。”
梁源嘶声,一巴掌拍在裴屿后脑勺:“怎么跟你哥说话!”
裴屿被烦得不行,抱着屡受摧残的脑袋:“没哥,我妈就生了我一个。”
梁源沉默片刻:“……那你作为唯一的儿子,还是给林阿姨打个电话吧。”
“搞什么,你今天特意来当说客?我妈那样对你你还有心思多事?”裴屿把话抛回去,“你给你妈打,我就给我妈打!”
“臭小子!”梁源眼睛一瞪,“还说不是跟老子学的!”
金玉在一旁边啃汉堡边看戏:“搞得我这里好像流浪儿童收容所。”
裴屿:“他是奔三的儿童?”
梁源:“你们两个没大没小的东西!”
——整个大一上期,裴屿并非完全不联系家里,但聊胜于无。
裴屿不想毁了林亚男和裴江经营半生的工作、闹得他们以后不能安稳退休,所以定时会向家里报平安,跟某种古早的电子设备似的,半天才哔一声冒个信号。
像林亚男那样的人,一开始多么不希望裴屿上五中,可有了育才的对比后,学校被明德挂牌第一个举双手赞成的就是她,仿佛她对五中的芥蒂从来不存在过。
可见只要先碰到林亚男的底线,后面做的事比底线高一点儿,就能达到她的心理预期。
裴屿学着“工于心计”,举一反三,刚开学那阵子彻底玩失踪,往后再偶尔联系一回,居然就这样稳住了林亚男。
林亚男起初一到周末就要拉上裴江往裴屿学校跑,裴屿早就料到,因此周末基本不待学校。
他和舍友的关系谈不上好,因为他实在不太参与集体生活——他额外选了些他认为需要上的课,用在吃饭和娱乐上的时间总是很少,和刚入学爱好打游戏看美女的懒散男大学生们格格不入。
就愈发显得形只影单。
这样也有为数不多的好处,那就是林亚男和裴江没法从舍友嘴里获悉他的行踪,毕竟舍友确实不清楚裴屿每天在忙什么,只能笼统说“应该又去学习了”。
林亚男见舍友是真茫然而不是帮裴屿遮掩,一时怔愣。
她印象中的裴屿人缘很好,身边总是有人簇拥,即使她不喜欢高中那几个小混混,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裴屿能够成为中心人物、具有领导力这一点乐见其成。
她从不曾见到裴屿这样沉默于人群。
不知怎的,林亚男想起邝野第一次到家里吃饭时说的话,说白钰不希望他过于融入集体生活,那会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他的自律和自主。
林亚男当时第一反应是不合群,可没想到有一天裴屿也会成为这样所谓不合群的人。
林亚男屡次逮人无果,也渐渐消停,只在中秋、国庆给裴屿打电话,不再去学校,裴屿这才给出一点回应,但无一例外都没回家,无论林亚男如何软硬兼施,裴屿都无动于衷。
直到临近寒假的那通电话,林亚男说:“我以为你会盼着假期回来找邝野。你……在学校认识什么新朋友了吗?”
裴屿听出林亚男的言外之意,气笑了:“我们男同性恋也不是个个都朝三暮四。”
林亚男最听不了这个,正要骂,裴屿打断她:“还有,你不要再提他的名字,你是真对不住他对你的尊重。”
裴屿说完就挂了,至今也不再接林亚男的电话。
裴屿把日子过得太充实,当然,是指学习和专业上的充实,至于生活……他和“一塌糊涂”之间几乎只隔着一个梁源。
裴屿高考刚结束时,梁源给裴屿发过信息也打过电话,只是裴屿当时没心思联络,直到来A市后才和梁源恢复了联系。
得知梁源也来到A市一所私立医院就业的消息,裴屿有些意外开心,从梁源和邻居阿姨闹掰后,裴屿就再没见过这个看着他长大的哥哥。
梁源那天下班,马不停蹄去和裴屿见面吃饭,疑惑裴屿为什么这么早就过来,宁愿睡网吧也不愿在家里多待,裴屿没做隐瞒,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梁源听完心情复杂:“……咱们那个单元二楼是风水不咋地吗?”
裴屿离开家后,第一次发笑。
裴屿看着梁源,会有一种“重蹈覆辙”的错觉,事实上像他和梁源这种处境,也确确实实隐没地在无数家庭里上演,只不过各自的戏码不同,也各自走上不同的人生。
裴屿和梁源都是其中难得坚定要“成为自己”的人。
因此裴屿能够对梁源吐露一点掩埋的心声:“……打断骨头连着筋。”
只言片语,梁源也可以理解:“和医院里见过的那些艰难困苦比起来,这算多大点儿事,我也不明白怎么就能闹到这种地步……打断骨头连着筋,是没错,但没准那根筋就是‘生老病死’呢。”
相觑无言片刻,他们几乎异口同声补充——
“生不出。”
“生不了。”
又同时自嘲地笑起来。
不过最令裴屿感到意外的不是遇见梁源,而是认识金玉。
那位抱憾离世的病人、梁源曾经的恋人,有个亲弟弟。
金玉年纪比裴屿大五岁,但很早就没有读书了,或许是因为哥哥病重、家底也比较殷实的缘故,父母看淡许多事,并未将对哥哥的遗憾转嫁到弟弟身上,不仅没有苛于要求,而且还颇为开明,金玉想做什么、做什么开心,他的父母就支持他去做什么。
人与人的遭遇不同,对于金玉的父母来说,丧子之痛后半生都难以治愈,但单就“支持”这一点,裴屿是极其羡慕的。
金玉别的不喜欢,就爱玩具,尤其是益智类、考验动手动脑能力的玩具,从小玩到大。
所以他干脆从事了这个领域的工作,起先做经销代理,后来觉得没意思,自己废寝忘食学了很多东西,又开始做独立设计。
现在金玉热衷的行业叫MOC——“MY OWN CREATION”,他们会自己去完成拼搭、积木类模型的创意构想,设计出图纸,囊括建筑、机械……就类似一家独大的乐高,但他们只能做乐高没有的,毕竟很多正版授权都被买断,但同类可比,他们设计的图纸也有版权。
有的MOCer会无偿分享自己的设计供同行或其他爱好者下载使用,但金玉靠卖图纸以及跟玩具厂商合作来赚钱,走的是商业路线。
梁源在金玉哥哥去世后,很想一力承担照顾他父母和他弟弟的责任,但除了常去他父母那儿走动以外,梁源发现弟弟金玉非常有主见有能力,小小年纪赚的钱,有些时候都能比上他一个外科大夫。
金玉今年把工作室开到A市,是租的LOFT,地址碰巧离裴屿他们大学城和梁源他们医院都很近,公寓有上下两层,楼上是他的私人地盘,楼下是工作区域。
裴屿正好对金玉做的事情感兴趣极了,就仗着自己是“关系户”,强行到金玉工作室“打工”,金玉会教他画图、用软件,会带他出去和收购图纸的玩具生产商应酬,还会带他跑一跑IP模型或车模的品牌授权。
裴屿的专业技能暂时比较局限,但裴屿很愿意学习,甚至比金玉还废寝忘食,一有时间就往工作室跑,也不知道他是真有那么热爱……还是想把所有精力和业余时间都投注进某件事里,才得以忘记什么。
“——还是我好,午休还来给你们俩送饭!一个二个都不好好吃东西!”梁源左边骂一句右边骂一句,很是端水,最后勒令裴屿,“你,去上个称,我看你就剩一把骨架子了!”
“……不会又瘦了吧。”裴屿站在电子秤上,满心狐疑低头看向显示的数字——
那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181cm的身高,体重只有58kg,比高中时轻了快十斤,这像话吗,还真是活脱脱一把骨。
裴屿把衣袖捞起来露出半截手臂……又闹心地把衣服扒拉了回去。
被体重刺激了一把,裴屿无心画图,就窝到沙发上去玩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