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屿的手机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暗了,他专注地偏头,注视着邝野不紧不慢讲这些谙熟于心的兴趣。
邝野似有所感,把视线从菜单上抬起来:“嗯?”
“没什么。”裴屿移开目光说,“就是觉得好烦。”
邝野很浅地一皱眉:“烦什么?怎么了?”
“烦我自己,”裴屿不太自在地说,“怎么开始……喜欢一些你喜欢的东西了。”
邝野眉心蓦地一松,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屿看:“我也不是多么喜欢打羽毛球,我就是喜欢你。”
裴屿把菜单拍在邝野脸上:“没吃饭就堵不上你的嘴是不是,不要举一反三。”
邝野把糊了一脸的菜单拂下来,扬着嘴角笑了。
吃饭闲聊没什么固定话题,邝野问裴屿寒假打算怎么过,裴屿还讥讽说“高二学牲哪来的假期”。
邝野玩笑说:“那我要希望你寒假作业里不会的题多一点,这样你就可以经常打给我。”
“你盼我点好行不行,”裴屿抬手把裹了肉的生菜塞进邝野的狗嘴,“我不问题,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能,”邝野艰难咀嚼这一口暴力投喂,含混地说,“除了吃饭睡觉,什么时候打都行。”
直到得到邝野这样一句简单应允,徘徊在裴屿心头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才消散一些,裴屿才收拾好心情,不那么矫情地面对即将到来的一个月暂别。
吃饱喝足溜达在商场里,路过运动品牌,邝野稍微顿了顿脚步,偏头问裴屿:“看看鞋不?”
裴屿:“……”
奇迹野野的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吗。
幸好他吃饱了,有足够体力。
“看也行,”裴屿最后挣扎了一下,“还有存款吗,不买就不看。”
邝野小小骄傲:“有哦。”
裴屿:“……行吧。”
邝野歪了歪头,用一种跟裴屿交底的坦诚态度说:“其实我妈每个假期给我转的生活费都是固定的,不会因为考得好就多给,因为考好是我应该做的,不需要奖励,也不会因为考得不好就少给,因为那是他们应该做的,是抚养责任——他们是这样想的。如果买玩具和改车子算乱花钱的地方的话,也就仅此而已,其他地方还是比较节约的。”
裴屿听着邝野平静的叙述,却忽然替邝野感到寂寞。
虽然裴屿不喜欢家长教育中所谓的奖惩机制,但不得不承认它偶尔真的能给孩子带来动力。
比邝野家境优越的大有人在,可别人获取父母欢心、获取自我成就感的普通渠道,邝野好像从来都不曾有过,他父母的教育方式是极其理性又公式化的,像跑一段程序然后debug。
若非邝野是那样的天才。
……若非。
裴屿忽然回过手,揉了一下邝野的头:“不逛鞋子了,反正你也不一定买。要不然我陪你去检查下视力吧,验光,商场里不是有很多眼镜店吗。”
邝野一愣。
“那边好像就有,”裴屿当机立断拽着邝野,“走吧。”
邝野被拽进眼镜店的时候,人是有些懵逼……且紧绷的,也不知是童年遗留问题带来的影响,还是因为裴屿大大方方握着他的手腕。
邝野觉得事到如今他应该不会再那么介意童年的一点小小畏惧了,因此多半是后者的缘故。
如果他的心跳加速是因裴屿而起,那也是美妙的一件事。
邝野短暂走了个神,店员已经热情上前问他们需要什么,裴屿说:“请问能验光吗?”
店员说可以,引他们去专业的仪器那边,邝野还没动弹,裴屿就晃晃他手腕,甚至清浅笑了一下:“去吧,阿野小朋友,要如实回答啊。”
邝野摸摸鼻子:“哦……哦。”
邝野依照指示,把下巴放在仪器托垫上,方便店员操作调整。
他那么高的个子,配合仪器高度,需要把升降式板凳坐到最低,再稍微弓一点点背,即使如此,裴屿也觉得他肩颈线条是略有些僵硬的。
虽然打扰正在测验的人不大好,但裴屿还是伸手,很短暂地捏了捏邝野的后脖颈,邝野条件反射缩了下脖子,那瞬间他像只体型长大后仍然一被提溜就不会动的狗狗,却仅凭气味、无需回头,在分辨出那是亲近之人的手时,坦然地放松了四肢,不再惧怕悬在空中。
“一会儿给你挑个好看的镜框。”裴屿说。
邝野在配合测验时,尽量精准地反应了自己的情况,裴屿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一直到测验完成,裴屿才开口问店员:“他近视吗?”
店员笑笑:“有一点,但两只眼睛度数相差不算太大,我装个镜片给你试戴一下。”
裴屿冲邝野轻轻一扬眉:“真不是骗我的啊。”
“……”邝野委屈巴巴一撇嘴,小声,“真没骗你嘛。”
店员问:“之前配过眼镜吗?多少度的?”
裴屿难得嘴欠地替邝野回答:“他没配过,远一点的话,视物全靠虚眼,久了得英年早长鱼尾纹。”
“屿哥,”邝野真诚道,“我会老实配合的,不会讳疾忌医,你坐那边歇会儿嘴。”
裴屿轻哼一声,抄着手溜达到旁边去坐下了,并且在邝野戴上不大美观的试戴镜后饶有兴趣地掏出了手机,但并不歇嘴,一边录像一边问邝野:“你今天刚出生?不会走路?你戴的是眼镜还是眼罩啊?等会儿我把这个视频发给你——要不发朋友圈吧?”
邝野:“……”
以后裴屿绝对会成为他新的阴影,小时候那点事真就算个屁。
裴屿在民主考虑当事人“希望镜架轻一点不要压塌鼻梁”的诉求后,信守承诺给邝野挑了副塑料——但胜在潮品十足、打眼好看的镜框。
寒假第一天就把一个月假期经费全花光,还搭进去一笔存款,邝野也算满载而归。
邝野没有散光,眼镜当场配好就能取,店员让邝野和裴屿随便出去晃半小时再回来,邝野走出眼镜店就耍赖一样使劲靠在裴屿身上,人歪着走路,裴屿要使好大劲支撑住他。
“搞什么,别他妈挤我,你烦不烦。”裴屿嘴上骂人,却莫名笑了。
裴屿和邝野就在商场里上上下下地转圈,漫无目的,看见好吃的吃不下了,就闻闻味道,看见好喝的也没肚子装,就吐槽人家饮品名字起得越来越怪,看见香水店,邝野都要拉着裴屿从店里穿过,然后低头靠近裴屿颈边:“学长,我闻闻你串味儿没有。”
裴屿面无表情推着邝野的下巴把人糊开:“再多待几分钟我他妈就腌入味儿了。”
回去取完眼镜,邝野因为不习惯,没有戴上走,而是装在纸袋里。
期待的新电影还没上映,邝野和裴屿口头约好上映再看,就准备打道回府,回去拼新买的乐高。
“不是准备打发时间,拼完它就见我吗?我帮你拼了,你后面几天不是没得拼,”裴屿一扬眉,“就纯想我是吧。”
邝野猜他今天和裴屿一起拼的话,多半是会拼错的,后面有大把时间磨着性子拆掉重来,但邝野没有这样对裴屿说。
“嗯,纯想你。”邝野叹道,“啊……不放假就好了。”
裴屿一怔,发觉心底藏有失落和不舍的人不止他一个。
裴屿啧声:“你说这话就不怕挨打吗,首先曾一本他们就会狠狠揍你。”
回程的时候他们打了车,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邝野问:“你和曾一本他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传闻说不打不相识,是真的吗?”
裴屿一抬眼:“谁传的?”
邝野笑道:“民间热爱八卦的小同学啊。”
“算是吧,”裴屿收回视线,垂下目光去看邝野随意搭在他膝盖上的手,眼睑上的小痣就显露出来,让他看起来安静又清秀,“分班算我倒霉,开始他们也像当初找你麻烦一样找我麻烦,我不像你那么贱兮兮,没理。”
贱兮兮的邝野:“……”
裴屿说:“后来有一次在学校外面的巷子——就是上次你打架的那条巷子,我那天有点低烧,晚饭随便吃了点,去巷子隔壁药房拿药,刚好碰到当时的高三学生,把曾一本他们给围了,往巷子里拽。”
邝野奇道:“原始版本原来是见义勇为啊学长。”
裴屿坏心眼道:“你居然不问我为什么低烧?”
邝野:“…………”
像惩罚一样,裴屿照着邝野手背轻轻扇了一巴掌。
邝野赶紧抓住他耍赖,双手掌心包裹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
裴屿不想引起司机师傅的注意,就别开视线,却忍不住抠了抠邝野的手心。
“也不算见义勇为,我只是朝他们看了一眼,他们就骂我。我本来就烦,心想反正这烂学校也没人管,干脆就拿他们出出气。”裴屿继续说,“虽然是把高三的揍跑了,但熊俊杰当时嘴很贱,嘀嘀咕咕说我好学生还装模作样学他们打架,我就趁他们身残志不坚,又把他们揍了一顿。”
邝野沉痛道:“趁人病要人命……凭实力争取一天挨两顿打,他们应得的。”
裴屿浅哼一声,但脸上隐隐有点张扬的笑意。
邝野想起之前他也被高三的找茬,就问:“那些人一次打不服吧,后来又找你们麻烦了?”
“嗯,不过不是找我们,是找我,把我当成了领头的。”裴屿回忆起那段被莫名“擒贼先擒王”的“光辉岁月”,觉得又蠢又好笑,“体育课堵我,午休回来堵我,就他妈上个厕所也堵我。曾一本他们更烦,一边被人给当成小弟看轻了,不爽,一边又给我惹了麻烦,愧疚,每回都跟在我屁股后面使劲帮倒忙。文武不是一朋克风吗?有一回他戴着耳环——是耳环不是耳钉——去打架,耳朵让人给拽豁了,那群傻比还往校医老师那儿送,最后是让我按头去的医院,钱也是我给的,从那之后他们就莫名其妙跟我‘混’了。”
裴屿一勾嘴角,原本想对邝野说,“混子的世界你不懂吧”,转念想起上次邝野轻描淡写聊到的“附中风云往事”、细巷里那张四分五裂的木质板凳,忽然又觉得邝野也不一定不懂。
奇怪,裴屿想,邝野甚至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懂他。
只是那些和邝野不对付的痞少爷们肯定比混子娇气,一堆家长老师跟着跑,在那么多双眼睛的密切关注下还能搞事儿,某种程度上邝野浑得无法无天又聪明极了。
所以裴屿把那话咽回去,随口聊:“挥拳头比动脑子简单,我都快觉得舒坦了,舒坦就是自暴自弃的开始。好在曾一本他们人虽然傻,但做朋友很好,单纯得掏心掏肺,我来育才之后一直在后悔,只有和他们做朋友是不后悔的。”
邝野便想起初识时在楼梯间的危险对峙,对于那几个问题少年来说,裴屿费劲拉他们一把,是告诉他们不能再过界。
“你是他们的底线啊。”邝野狡黠笑笑,打趣,“裴妈妈。”
裴屿当场就用被邝野包住的那只手往邝野肚皮上砸了一拳:“想死给你痛快。”
“……咳。”就这样邝野都没松开裹住裴屿的手。
“那几个高三的,有的没挨到毕业典礼,成年就退了学,打工吧可能,有的毕业,大专够不上,应该去了技校。离校那天还专门跑来我们教室示威说跟我们没完,把班里同学吓得不行。没了学校这一层稀薄束缚,更像混社会的。”裴屿摇摇头,“不说他们,乌烟瘴气,烦。我们要到了,拿东西下车。”
“好。”邝野应声,又笑笑说,“学长,我喜欢听你讲你的事,无论好坏,以后都慢慢说给我吧。”
裴屿怔然一瞬,而后朝邝野一抬下巴:“拿你的事来换。”
车子停在小区外的街沿。
“可以,晚上就可以给你……”邝野正要开门下车,话音忽然一顿。
裴屿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外看,只看见一辆黑色帕萨特刚刚开进了邝野他们小区。
邝野侃了一路的闲天,脸上挂着的轻松笑意蓦地散了。
“怎么了?”裴屿问。
“没什么,好像是我爸,他单位上的公车吧,可能来兰成区有事,顺便接我。”邝野面色恢复如常,摸出手机,果然看见了未接电话。邝野迟疑一瞬,“屿哥,我……今天……”
“嗯,先下车。”裴屿淡道。
裴屿与邝野站在街沿,谁都没有再靠近小区大门一步。
裴屿意识到他与邝野的分别提前了,他们没有了计划中的“晚上”,但裴屿并没多说什么,毕竟计划赶不上变化是常态,有些快乐也是会戛然而止的。
但裴屿不想忽视邝野眼睛里难得袒露出的低落,就安抚说:“乐高你回去慢慢拼吧。但别忘了抓住寒假好好学习,高二下期不是那么好学的,邝老师,我还要等你给我开小灶。”
邝野眨眨眼,眼里的烦躁好像就褪去一些:“这次的费用呢,裴屿同学。”
裴屿同学坦然画饼:“亲你一下吧。”
邝野就带着裴屿亲在大饼上的吻,满足笑了笑,克制地道别后,转身走了。
裴屿回到家,林亚男问他玩得高不高兴。
裴屿没有和平时一样敷衍,脑海里闪过邝野的脸和声音,忽略掉那些从未感受过的不舍和失落,裴屿就回答说“挺高兴的”。
当晚,裴屿打游戏都心不在焉,正式放假第一天就无所事事拿出了寒假作业。
正当裴屿犹豫要不要把这一桌子凌乱的本册和试卷拍下来发给邝野充当一个闲聊的开头时,邝野就先他一步发来消息。
居然是一张自拍,戴着眼镜的,英挺的鼻梁显然没那么轻易被压塌。
裴屿忽然就很想邝野。
他趴在自己胳膊上,把照片存到相册,又鬼使神差按下语音键:“阿野,我有一点想你。”
语音发出去的那个瞬间,裴屿开始在心里读秒。
一、二、三。
是裴屿读得太快,事实上才过了两秒而已,邝野的语音电话回拨过来。
裴屿接通,没说话,心跳声替他开口。
邝野没有调侃、没有玩笑,他说:“裴屿,下礼拜空一天给我好不好,我带你去钟秦他们那儿的流浪动物收容基地,我跟他说过了。”
裴屿说:“我陪你买乐高、陪你逛街配眼镜,你就带我去打工?”
邝野纠正:“义工。”
裴屿不管:“也是打工,还没报酬。”
邝野就承诺说:“报酬我来结给你。”
裴屿问:“你拿什么结?”
邝野原封原样学着裴屿的话说:“亲你一下吧。”
裴屿懒洋洋的:“嗯,亲吧。”
“……”半晌,邝野委屈说,“屿哥,你现在是不是在欺负我?”
裴屿就很轻地笑。
裴屿和邝野随便聊了几句有的没的,但在客厅的林亚男就像一颗看不见倒计时是多少分秒的定时炸弹,裴屿决定少去试探她被引爆的时机,就跟邝野说“打字跟你说”,而后挂了电话。
但裴屿却不再觉得心情不好。
因为邝野也在想他。
那天晚上、从那起的每个晚上,裴屿都学到很晚,也和邝野聊到很晚,偶尔有机会就打一打语音,邝野那边的环境总是安静,裴屿猜他有一扇能上锁的门。
直到第二个礼拜的某个工作日,邝野到小区门口来接裴屿,裴屿被邝野带去钟秦那位“社会人士朋友”经营的流浪动物基地,参观之余帮了一点力所能及的小忙,邝野还嘱咐他带去一些穿不了的旧衣服,可以给流浪狗做窝,帮它们度过严冬。
邝野说要在晚饭前赶回家,这样不会遇到下班的父母,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解释和争论。
裴屿口无遮拦:“邝野,我以后不要跟你偷情。”
其实是有点儿无奈的,但裴屿莫名其妙和邝野一起笑作一团。
他们只在基地一起吃了一顿中饭、度过一个下午,就在基地门口各自打车朝不同的方向离开,临分开前,邝野从包里拽出一条围巾给裴屿围上,据说是上次编织花脸狗挂件时买的:“当时是想送你围巾,但是时间少没学会,才弄了那个狗给你——我现在学会了。”
裴屿忍不住把脸埋在柔软的围巾里,不知怎的想起流浪狗们的新窝:“搞什么啊你,一男的织围巾。”
“我是不像女生那么手巧。”邝野撇撇嘴,伸手替裴屿紧了紧围巾,“只是想我们屿哥也过个热和的冬天。”
再没几天便临近年关了。
今年除夕,裴屿也到外公外婆家过,仗着亲戚多,几个同辈小孩一起出门放风,林亚男与裴江都顾不上裴屿,裴屿白天就找到许多机会和邝野通电话,只是饭点的时候邝野那边就不太方便了,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默契地改为发文字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