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野进了屋,又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裴江打招呼:“叔叔好,大早上的,打扰您了。”
裴江收了小领导派头,难得像个和蔼大叔,他把电视机声音调小:“小野吧?吃早饭了吗?让你阿姨给你把早饭热一热。”
“谢谢叔,我吃过了,还得留着肚子等中午品尝阿姨的手艺呢。”邝野的乖巧也挑不出一点错,显然应付这种场合颇有心得,连说什么话能早点脱身都设计好了,他把手里的书包往上提了提,示意裴江和林亚男,“这礼拜我们出去消防培训了一天,落下好多卷子没做,叔叔阿姨接着忙,我和裴屿先去屋里学习,行吗?”
“去吧去吧,咱们中午吃饭再聊闲天儿。”林亚男拍拍裴江肩膀,小声提醒,“把你电视关了吧,别影响孩子学习。”
邝野一笑:“没事儿,您看,我们把门关上就行。”
林亚男和裴江脸上闪过一丝微妙,但转瞬即逝便笑着说好,裴屿懒得再看这两大一小相互表演,用手背碰了邝野肩膀:“我屋在那边,走吧。”
邝野一眼就看见裴屿卧室门上那个引人注目的空洞,微微一顿,一时间把好多事情都串了起来。
人之所以会向往什么,都事出有因。
裴屿会在提到“自在”一词时露出那样内敛的向往神情,是因为他没有。
林亚男去厨房忙活,叫裴江下楼帮他带一瓶生抽,裴江就干脆关了客厅的电视。
身后一时没人,可邝野还是回手带上裴屿的卧室门,用后背将这扇关不严实的门轻轻抵住。
“屿哥,”邝野轻轻道,“要抱一下吗?”
裴屿一顿,回头去看这个第一次踏足他“半私人领域”的熟悉身影。
邝野的脊背硬朗笔直,好像能和那扇门板贴得严丝合缝,像一道忠诚于他的坚硬守卫。
邝野的后腰完完全全遮住了门上那个粗糙狰狞的洞,秋季的外套不如冬日的厚重,却短暂替他遮住了以爱之名的监视眼睛。
裴屿方寸大的少年世界仿佛静止下来,没有声音,也没有风,只有一双连捉弄人时都不参杂假意温和的眼睛,和一个向他敞开的干净怀抱。
裴屿没有犹豫,他只是考虑他该如何“下手”,毕竟邝野大有和门板合二为一的架势,他揽肩还是搂腰好像都不大方便。
所以最后裴屿走上前,抬起胳膊,双臂交叠着挂住了邝野的脖子,然后裴屿微微仰头,闭上眼睛,鼻尖凑近邝野耳后的皮肤,深深地、狠狠地吸了一口。
“早上又洗澡了?”裴屿唇齿间泄出的呼吸像把软毛小刷子,把少年人的皮肤刷成情窦初开的淡淡红色,“阿野,你是柠檬薄荷味儿的。”
薄而相贴的胸膛,两颗蓬勃跳动的心脏。
邝野的脖颈被裴屿压下来一些,人立马僵硬,起码有三秒忘了该怎么动弹。
裴屿稍微退开一点点,两手轻轻搭扣在邝野脑后,他抬眼,清秀的眼睛里盈了一汪好看的促狭,耳尖红色却出卖了他的悸动。
但他浑然不察,不甘示弱地挑衅:“邝野,温馨提示,可以呼吸……”
“唔。”话音将落,裴屿的腰就被一双莽撞的臂膀紧紧箍住,邝野甚至变本加厉抱着裴屿往上提了一下,裴屿只觉得脚后跟有一瞬离了地,一个踉跄,整个人被裹进邝野硬朗而温热的怀抱里。
“屿哥,”邝野觉得裴屿几乎是在拿着狗饼干教他握爪,“你真会奖励我。”
“小屿,小野,你们吃不吃水果?”林亚男的声音忽然隔着门板传来。
裴屿像被火烫了条件反射缩手一样猛地挣开,一连后退几步,邝野心里也咯噔一声,但他下意识抬手去勾了勾裴屿的指尖。
这个旖旎的拥抱,他们只拥有了一瞬间,心里的留恋和渴望却这样绵长。
邝野在分开那刹那其实没有够到裴屿的手,但他定了定神,很快追上去重新捏了捏裴屿的手腕,转身让开。
裴屿高声回答:“不吃!”
好在林亚男并不在门背后,只是在厨房远远问了一句。
“没事。”邝野轻声安慰,忽然把房间门打开,“开着门学,估计你爸也不会在客厅看电视了,我们好好学习呢,也不至于见不得人吧。”
裴屿站在原地,盯着从未大开过的房门出神。
他忽然想起那颗子弹壳、那枚原本不属于他的钥匙,和邝野那间推门就能打开的屋子。
同样是不上锁的门,一处是总在漏风的少年世界,另一处是片刻自由的吾心安处。
“裴屿,九点了,”邝野已经先一步不见外地在裴屿书桌前坐下,“发呆少学半小时,拿什么时间补啊?”
裴屿定定神,去客厅拽来一把椅子放在邝野身边,他回头看了眼房门,心一横,索性听邝野的,不再管它了。
今天是个阴天,窗外不知何时飘起小雨,邝野把书和卷子拿出来,随手按亮桌上的台灯狗,顺手按完才发觉这只台灯狗不是他的:“嗯?你还真买了一个?”
“嗯,”裴屿收拾好心情,开始简要列举他今天的学习计划,边列边回答,“大花——你不是让我买来跟你的小白凑对儿吗。”
虽然裴屿拒绝说不吃水果,但林亚男问出口时,其实已经在厨房准备了。
她端着削皮切好的苹果和橙子从厨房出来,打算送进裴屿的卧室,多少也存了打探的心思。
可林亚男没想到,那扇永远想要对她关闭的门居然大敞着,她一眼就可以看见两个少年并不打挤、各有分寸地坐在书桌前。
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出言打扰,也没有把那盘精心准备的水果送进屋去。
她特意在客厅沙发上挑了个抬眼就能看进裴屿屋里的位置,但那个对她的视线强烈过敏的孩子却一次都没有回头觑过她的动静,就好像感受不到她的目光一样。
裴江买完生抽开门回来,林亚男甚至竖起食指靠在嘴边“嘘”了一声——
父母关切的、一眼一眼的打量不加阻隔沉沉黏在少年的背上。
少年却自成一方天地。
第38章 都是小事
裴屿原以为敞着门学习,他的效率会大打折扣,但意料之外,他进入状态并没有比平常更久。
或许是因为邝野让他先把需要讲的拿出来,优先帮他过一遍再做别的,而邝野讲话的音调与节奏都并无任何不同。
他能专注于邝野一个人的时间本就不多,每次拆成分秒都用不够,就没有工夫再去管别的东西了。
裴屿甚至能在间隙的时候习惯性和邝野随口闲聊。
他低头瞥了眼他和邝野的胳膊肘,隔着大概一拳的距离,就疑惑问:“你为什么坐那么远?”
邝野眨眨眼:“学长,不是我不想贴着你,但校园影帝来都来了,总得派上点用场吧。”
裴屿一愣,下意识想转头——
“别看,”邝野手腕一翻,笔在修长手指上打了个旋,“看这儿。”
裴屿就想,虽然他自己没受影响,沉浸式学习,但邝野却始终帮他留着一份心。
“三心二意的学霸。”裴屿低声笑着说。
“没有啊,”邝野答非所问,“我明明是一心一意的。”
裴屿:“……”
裴屿觉得自己多半是题做不出来心率和血压一并飙升:“闭嘴,骚话怎么那么多。”
一上午转瞬即逝,邝野伸了个懒腰,鼻子嗅嗅:“好香啊。”
裴屿放下笔,果然林亚男不一会儿便喊:“小屿,小野,先出来吃饭吧!”
裴屿在餐桌坐下,邝野却晃进厨房找林亚男:“阿姨,我来端菜。”
林亚男忙说:“不用,赶紧去坐着。”
邝野换了个思路:“那我盛饭。”
林亚男笑着叹口气:“盛吧,小心烫。”
“好。”邝野利索地拿了饭勺,高声问外间的裴屿,“裴屿,你吃多少?”
裴屿也喊回来:“大碗盛!我饭桶!”
邝野应了,回过来无辜地问林亚男:“阿姨,我也饭桶,还有大碗吗?”
林亚男被两个男生逗乐,开了橱柜又拿一个大碗递给邝野:“有,管够,多吃点儿。”
林亚男没察觉到这瞬间的轻松气氛是数年来罕见的,仿佛“家”理应是这种感觉,她的儿子也理应像和邝野相处时那样展露出生动活泼的少年气。
邝野盛好饭回来,裴江正好上桌,拍拍他的背,想起没洗手又转身去厨房。
邝野和裴屿短暂在餐桌边独处,裴屿看着面前两碗饭忽然很窝心,也有点儿酸酸涩涩的,就小声说:“邝野,现在别人带对象回家,都不兴让对象帮忙干活儿了。”
邝野一愣,又勾着嘴角笑:“屿哥,就帮忙盛个饭,也心疼我呢?”
吃饭间,林亚男一边给邝野夹菜,一边问:“小野,我听小屿说你平时都是自己在学校附近租房住?你父母怎么没和你一起住过来呢?唉,也就是你成绩又好又自律,你父母才能这么放心。”
裴屿下意识浅一皱眉:“妈,少打听人隐私。”
林亚男一愣,旋即不甚在意地笑了:“什么隐私不隐私的,妈就随便问问。”
邝野一手在桌下拍了拍裴屿的腿,而后顺着林亚男的话说:“我父母主要是工作太忙,明德校址离我家远,来回耽误时间,他们也抽不出空来陪读,所以我才自己住。”
裴江插了句:“那怎么没住校呢?学校住宿条件不太好是吧?”
“也不是。”邝野把嘴里饭菜咀嚼干净才说,“我爸妈就是单纯不喜欢我住宿舍,他们认为集体生活会在一定程度上妨碍我独立思考、消解我的自律意识,他们不希望我随大流。”
裴屿一怔。
林亚男和裴江也都是一愣。
林亚男和裴江知道邝野优秀,但其实不知道邝野到底有多么优秀、不知道邝野落在“前育才”算是一颗蒙尘的明珠。大概他们活到这个岁数也没见过能被称之为天才的少年,当然也无从窥见世上还有这样一种教育方式和教育思维,所以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嘴上难得打了个磕巴:“哦……哦。”
邝野就像毫无芥蒂一样,轻松而礼貌地笑了笑。
下午的时间就在一科一科的作业中安静度过,林亚男又留邝野吃了一顿晚饭,但太阳沉下去、天黑起来,邝野出于礼貌,不好再在裴屿父母都在家的时候蹭到大晚上。
裴屿觉得有些遗憾和可惜,他和邝野又少了一个可以一起度过的晚上。
晚饭后,邝野帮裴屿把厨具拣进厨房——这平时是裴屿的活儿,不过邝野没争着去洗碗,而是向林亚男和裴江告别。
林亚男又拿餐盒给邝野准备好第二天的早饭,让邝野务必带着走,邝野看着玻璃餐盒里金黄的小煎包,卡了三秒才说出一句谢谢。
裴屿洗了手,以“去邝野家里挑几本笔记顺便饭后消食”为由,和邝野一起出了家门。
玄关门合上,隔绝了一家灯火,声控灯保持照明的时间到了,灯自动熄灭,楼梯间整个都暗下来。
裴屿背靠家门,摸黑握住了邝野的手。
“阿野,”裴屿轻声问,“你妈妈喜欢康乃馨吗?”
“……怎么这么细心。”邝野顿了顿,讲了个小故事,“我小学的时候零花钱不多,一到母亲节就画贺卡,变着花样画,有一回我特意做了那种打开会变3D的内页设计,全班最炫酷,和别人都不一样。”
“回家献宝似的拿给我妈,我记得她当时正在书房备课或者读文献吧,接了贺卡对我说谢谢。我让她打开看看,有惊喜,她说忙完看,然后就放到了一边。或许她后来看了,或许我应该更懂事一点体谅她太忙,但我以后再没画过。”
“初中我就在校门口给她买花,别人买康乃馨我也买,意外发现她会亲自修剪插进花瓶,让我很开心。有一回,教师节吧可能,其实大学教授基本不在乎这个节,但学院会给办公室置办礼物,再人手一支康乃馨,就一支,塑料纸包着的那种,花苞还没打开,但她不嫌麻烦地带回了家,还特意找了个细颈花瓶。”
裴屿看不太清邝野的表情,只听他声音轻飘飘的:“我不知道我这么想算不算赌气,但我猜她其实只是喜欢花,不是喜欢我。”
裴屿想起林亚男刚才对邝野亲切地嘘寒问暖,心里一紧,忽然很不是滋味。
可是邝野好像不那么低落,他凑近一些,一双夜视能力实在不太行的眼睛大概看不清裴屿的脸在哪里,只能借着裴屿眼里那一点光亮低下头,再慢慢用前额去摸索、去碰裴屿的额头,千辛万苦找对地方,却只碰了一下就退开,不过分暧昧,带着克制的亲昵。
少年人的嗓音不是全然的低沉,但却更轻了,像不想触动头顶上的声控灯一样小心翼翼:“都是小事,我至少知道了她喜欢花。”
裴屿心里一疼,蓦地抬手揪住邝野前襟,使劲往自己的方向一扯,压着嗓子:“不是小事,我没觉得那些是小事。”
半晌,邝野用温热掌心覆住裴屿紧绷的关节:“屿哥,我以前确实希望我爸妈能喜欢我一点,但我现在……更希望你的爸妈能喜欢我一点。”
裴屿张张嘴,却如鲠在喉,难受得让他颤抖。
那是不可能的,那怎么可能呢——总有些事是和咳嗽一样藏不住的,裴屿不敢低估林亚男的敏锐。
裴屿想起一些事,胸膛剧烈起伏几下,邝野皱了眉,叫了两声裴屿的名字却没得到回应,索性抬手拍亮了楼梯间的灯。
灯光骤然充斥进眼睛,邝野微微眯了眼,正要垂眸端详裴屿的脸,却看见裴屿的发顶。
裴屿把头埋下来抵在邝野胸口,他平复了很久的呼吸,接着才抬起眼,但他没看邝野,而是越过邝野的肩膀,去看邝野背后那扇邻居家紧闭的门板:“我告诉你……我中考缺考的事。”
裴屿原以为自己讲出这件事时,会需要一个独特的契机、会绞尽脑汁打好腹稿、会预演旁人的反应。
可真到要说出口了,裴屿才发现他不需要那些东西,只需要一个邝野。
裴屿移开视线,拽了邝野的胳膊,两人一起下楼。
裴屿话音略顿:“说起来……有点长。”
邝野嗯声:“那我们走慢一点。”
裴屿尽量简洁、尽量平静地说:“对门邻居两口子和我爸妈都是单位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他们比我爸妈年长不少,去年已经退休,不在这儿住了。他家有个儿子,成绩好又刻苦,业余爱好羽毛球,我初中的时候他在本市读医科大,放假回来会给我辅导功课,还常问我想考什么学校,我就跟他说能上五中,他也是五中毕业的。”
“我妈原本很喜欢他,连他撺掇我妈给我报大龄羽毛球班和他一起学,我妈都能同意。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融洽,他时不时就来我家混饭,夸我妈手艺好,哄我妈开心。我初二的时候,他大学毕业决定直博。”
“直博挺好的,就是万一博士没毕业的话只能拿本科学位,有点儿风险。”邝野和裴屿闲聊一样,带点别的话题来缓解裴屿的情绪,“后来呢?”
裴屿缓道:“后来我初三要准备中考,他读博要边做科研课题边上临床,就驻点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具体什么专业方向我不了解,只知道是肿瘤相关,外科吧。”
“有一回,我妈去看望她一个动了肿瘤手术的朋友,就在他们医院,刚好碰到他在住院部查房,病房有他当时在跟进的病人……晚期,我妈碰巧和那个病人晃了一面。没过多久,我妈偶然提起,他说那个病人已经放弃了放化疗,家里给找了个很神的老中医吊命,我妈当时还称奇,说西医让人明白死,中医让人糊涂活。”
邝野短促一笑,但心里已经渐渐起了点凉意。
“过了段时间,有座博物馆在我们区建成,博物馆的性质类型属于我爸妈他们单位的领域,单位上就组织职工分批去参观。”裴屿忽然讽刺地笑了笑,“就有那么巧,你猜我妈碰见谁了?”
邝野沉默,裴屿就接道:“她碰见梁哥——就邻居家儿子,带着那个她见过一面的病人,也趁博物馆开馆去瞧新鲜。我妈正要打招呼,就看见梁哥带着那个病人坐到长椅上休息,然后蹲下来和那人说了会儿话,大庭广众之下,捧住那人的手,低头亲了一下。”
邝野淡道:“是个男生吧。”
裴屿不动声色深呼吸:“嗯,是个男生。”
命运是一连串的巧合,有些矛盾注定曝露,不在过去也会在将来,不过早晚而已。
裴屿说:“我妈当时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除了我爸以外的任何人。”
邝野猜:“但你感觉她的态度很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