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数学英语,你还提前学了什么?”裴屿试图通过承包伙食来交换一对一的教学,隐晦地征求邝野的意见,“邝野?”
邝野稍微走了个神,被叫了名字才想起回答:“啊。都学了,你点播吧,哪里不会点哪里。”
“……神经病。”裴屿嘴上骂人,脸上却笑起来,没“计较”邝野拆穿他“不会”。
反正拼桌吃饭的其他人是都看傻了。
就跟前段时间站在楼梯上争锋相对的不是这俩人一样。
人际关系,是真微妙啊。
吃完饭,邝野反正要下楼回班,就把所有人的餐盒垃圾都收好,顺带丢出去。
临走,曾一本还扒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了句“再来玩儿啊”,被裴屿嫌丢人似的拽回去摆桌子了。
“行。”邝野很轻地扬了眉,“走了。”
九月中旬,早晚秋意刚起,正午却仍留有夏日余威。
邝野从后门离开,斜映进教室的灿然阳光被邝野短暂地挡住,铺在裴屿桌面的光影就跳跃了一下。
邝野踩着午自习的铃声回到班上,坐下来的时候还享受着同桌的注目礼。
“有事儿就说。”邝野边说,边把自己的草稿本拿出来。他和周围同学基本混熟了,在班里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个不怎么演戏的正常人,说话就随性许多。
“你又跟高二的一起啦?”郑智凯一脸费解,“我就纳闷儿了,你们是怎么能玩到一块儿的啊?”
邝野知道郑智凯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这位小同学太规矩了,不能理解也不能想象和校霸风的高年级学生玩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但邝野还是顺着郑智凯的话想了想。
他和裴屿那群人是怎么玩到一块儿的?要说曾一本他们给邝野留下的初印象,自然不会好到哪儿去,但接触几回就不难发现,他们都是行为动机直接单纯的人,而且是乐子人。
所以邝野其实没什么可计较的。
至于裴屿……邝野起初只是觉得有意思。
明明好像并不太认同曾一本他们的某些做派,却能和那些人和谐地混在一起;明明有很多令人“闻风丧胆”的江湖传言,却替朋友们守着一条底线;明明不笨,相反学东西很快一点就通,却只在“育才”混成了个四百分的学霸;明明很乖,却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好像特意做给谁看。
裴屿身上有种矛盾,给人的感觉像团打了结的毛线球,微妙地拧巴着,其实又很柔软。
邝野越来越好奇,也不知道这个人捋顺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的。
“玩到一块儿很奇怪吗?他们也没你想的那么坏。”邝野想起郑智凯讲过的八卦,憋笑说,“而且那位动不动就要一打十的裴屿学长,至今没有打过我哦。”
郑智凯:“……”
他同桌一天都在骄傲些什么啊。
邝野离开之后,裴屿晒在从后门映进来的阳光里,眯着眼睛伸了个舒服懒腰,然后……
午饭都吃完了,英语作业还没去交,那他忙活一节体育课到底是为了什么。
午自习已经开始,班里并未习惯性地听着铃声安静下来。
裴屿在桌前无语半晌,还是抓起练习册去了办公室。
把作业交给Tony张的时候,Tony张没看一眼,随口对裴屿说:“放那儿吧。”
对于Tony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裴屿是有心理准备的,很大可能Tony张放完请家长的狠话之后,转身就忘了。但裴屿并未觉得事情白做,反而有一种不像是被迫完成任务的轻松感。
从办公室出来,裴屿碰巧遇到准备去班里检查仔细情况的黄萌。
黄萌叫住裴屿:“裴屿,不上自习在外面晃什么?”
“黄老,”裴屿只好走在黄萌身边和她一起回班,“我把补的作业交给Tony……张老师。”
黄萌没有质问裴屿为什么不按时完成,或许是整个班级的水平都低,黄萌的要求就高不起来,她问了一句:“自己写的?不随便抄个答案就交上来了?”
裴屿一顿:“……嗯。”
出乎裴屿意料,黄萌居然有些欣慰:“你最近在查漏补缺,我看得出来。但因为缺漏太多,不能保量,所以优先保质——我支持你采取这样的学习方法。”
裴屿不知怎么回答。
同时……又有一点努力被人看在眼里的小小满足感从心底冒头。
“裴屿,你学东西不慢,成绩在年级上算不错的,但你也知道我们的整体水准——这根线能代表你自己的位置吗?”即将走到教室,黄萌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裴屿,“不得不承认,老师我自己……在拖着大家往前走又拖不动的时候,难免产生无力感,最后精神绷不住,懈怠了,对你们有所疏忽、有所放任。但现在我们都有了新的机会,都可以有新的开始,还不晚,不是吗?”
黄萌不到三十的年纪,因为原先的育才门槛不高,她才得以毕业后就到学校任职,教完两届学生就当了班主任。
裴屿恍然意识到一件被他久久忽略的事:黄萌和Tony张是有本质区别的。
Tony张只是一个会见风使舵、很识时务的职场人,但黄萌起初对他们是认真负责的,只是后来反而疲于、受挫于她的认真负责。她或许起初一腔热血,把最好的青春投入教育事业,回报她的是什么呢?老师也是人,也会有迷茫、自我怀疑和放任自流的时刻。
但现在这里是五中,五中最不缺披星戴月的赶路人。
裴屿蓦然想起开学典礼时印在广告墙上那三个字——
新起航。
“嗯。”裴屿答应说。
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为时不晚甚至是恰逢其时的机会,裴屿能认清楚自己的幸运,所以没理由不去抓住。
周五,班里同学在好奇中迎来了学生生涯中的第一堂心理课。
班长通知:“心理课要去阶梯教室上啊,走了走了!”
“在哪儿啊?嚯,咱们学校什么时候有阶梯教室了,好家伙,不必等到毕业学校就搞装修,总算赶上一回!”
“看样子和实践课一样,肯定是几个班一块儿上,还是和高一一班一起吗?”
裴屿把周围同学的几句讨论听进去了。
还是和高一一班一起上课的话……裴屿挑挑拣拣犹豫了很久带数学书还是物理书、带高一的还是高二的,最后还是决定贯彻“逐个击破”的学习方针,把高一的数学书给揣上了。
……高二物理,万一邝野还没学到那儿去呢。
再给邝野同学一点时间。
裴屿想到这里,不自觉勾了嘴角。
曾一本:“物是人非,我们终于还是要和屿哥渐行渐远了吗?”
杨立:“我们和屿哥之间隔了一条沟,不是马里亚纳海沟,是学霸和学渣之间的代沟。”
文武:“就不能不要随波逐流地学习吗?那段单纯美好吃喝玩乐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对吗?”
熊俊杰:“这一切都要从认识了那个倒霉催的新生代表开始骂起。”
裴屿毕竟当了高一一整年的校霸学渣,现在让他当着混子朋友的面搞学习,裴屿一时间角色难以转换,心里还是有点儿小小别扭的。
但裴屿面上仍然要死撑着从容:“别管学霸。”
预言家说对了,裴屿他们下楼的时候,就见高一一班的羊羔仔们也鱼贯而出,要换教室上课。
不等裴屿发话,曾一本已经窜出去,把邝野从教室里喊出来:“磨蹭什么呢,你们班小同学都走了,就你落在后头,赶紧的,你一学霸,上课这么不积极呢!”
邝野笑了笑没说话,从善如流混进裴屿身边。
历史总是惊人相似——郑智凯被同学拉拽着逃走前撂下一句嘀咕:“他还能磨蹭什么……那不专门等你们呢吗……”
几个高一的压低声音讨论:
“看!那些人是不是之前把邝野架去厕所的小混混?”
“他们怎么还在纠缠邝野?能不能放过帅哥啊……”
“其实那个人也是个帅哥……就那个手里拿着书的,嗳?这不是我们高一的教材吗……”
“他怎么现在还在学高一的内容啊?”
窸窣言语溜进裴屿耳朵,裴屿不想理睬,但因“邝野专门等他们”而短暂愉悦的心情又不由分说低沉下来。
他自己也无法准确分辨……这是一种纠缠吗?和他们混在一起,邝野是愿意的吗?
忽然,一只手蹭过裴屿的指尖,带着转瞬即逝的干燥温度。
裴屿一愣,条件反射缩手,手里课本却被人拽住。
“搞什么?”裴屿诧异回头,皱眉看向邝野,却下意识松了力气。
邝野就把这本换了主人的数学书接过去,有意无意露出书封上那个写得大而明显的、嚣张潦草的名字。
都说字如其人,邝野本性到底如何张狂,裴屿忽然很想一见。
邝野抬起胳膊,姿态随意地揽上裴屿的肩膀。
“走吧。”邝野说。
“可是邝野看上去和他们关系不错的样子啊?”
“那是邝野的书吧,可能是帮邝野拿一下。”
“邝野能跟他们玩在一起……可能也不是什么小混混吧?”
裴屿在细碎的杂音中迈开脚步,只用微微垂下目光,就能瞥见邝野搭在他肩侧的手。
手指放松微蜷,却依然能看出修长。
夸别人指甲修剪干净,自己明明也十分注意。
邝野用这只手陪裴屿打过球、给裴屿写过笔记,也用这只手消解裴屿隐藏起来的微妙尴尬,仿佛举手之劳,护住裴屿并不张扬的自尊心。
可这些情绪分明藏起来了,邝野为什么就能知道呢。
裴屿不自在地抬抬下巴,示意邝野的手臂:“你还要搂多久?”
邝野闻言才偏头去看裴屿,一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无辜表情:“我还可以搂多久?”
裴屿嫌弃地说:“那得看你还想活多久。”
“嗳,”邝野就笑起来,胸腔轻微的震动通过接触的肢体也传递给裴屿,“我想长命百岁啊。”
新阶梯教室在小礼堂楼上,从教学楼出来,高一高二的学生各自三五成群,又混行在一起。
蓝白的校服齐整,一时间给人一种这是一个整体的感觉。
虽然只是因为运气好才能享有同样的教育资源,但也理应可以拥有同样精彩纷呈的少年时候。
作者有话说:
小野:老婆没打我哦
第19章 不好意思
裴屿他们走进新阶梯教室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只是高一高二两个一班在一起上课,甚至还有高三一班。
教室非常宽敞,座椅舒适,媒体设备也是新的。
各班班长和学习委员提示大家按年级分区域就座,裴屿就转头去看邝野,勒令:“回你们班去。”
邝野挑了个后排,在高一高二的分界处坐下来,顺手拍了拍身侧椅背,对裴屿说:“坐这儿我们也能挨着。”
“谁要跟你挨着坐。”裴屿闻言一脸不爽,却还是绕道进去,坐在邝野旁边。
教室太大,嘻嘻哈哈没型没款的刺儿头们又太多,预备铃已经响过一次,可气氛还是一片嘈杂,连曾一本都破天荒感慨:“嚯,这么多人,老师可怎么管得过来啊。”
裴屿揶揄:“你把你自己管好,老师就得谢谢你。”
曾一本一脸悲壮:“在屿哥你的带领下,我们一群狼人已经快‘从羊’了。”
裴屿笑骂一声:“滚。”
“这么注意课堂纪律啊?那你们老师平时肯定很喜欢你们吧?”邝野憋着笑,在裴屿的眼刀杀到之前,朝讲台努努下巴,“好像不用我们瞎操心,老师也来了不少。”
裴屿他们顺势去看,果然看见四位老师从前门走进来。
裴屿的眼睛还看向前面,但莫名自然地朝邝野偏了一下头,好像默认邝野知道,问:“来的都是谁?”
邝野正好懒懒散散靠坐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身体也微微偏向裴屿的缘故,他几乎要以为裴屿的头发会在这个瞬间扫过他的耳梢。
邝野条件反射撤了撤,稍微坐直,略有些心不在焉:“我看看……”
“我看看”这三个字经常会在邝野讲题时冒出来,裴屿感觉串戏:“不认识就说不认识,你以为做题呢,我不会的你看两眼就会了?”
“学长,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有点儿近视?”邝野用种无奈的语气故意叫了声学长,而后很轻地眯了眼睛,“除了甄主任,一个是校助,一个是行政——可能是来旁听的,剩下那位女老师确实不认识,多半是心理课任课老师。”
裴屿却忽然对陌生面孔的老师们失去了兴趣。
他转过脸来盯着邝野,压着声音,很不满:“你他妈连我眼皮上的痣都能看清,现在跟我说你近视?”
“近视近视,意思我和你靠得近了,就能视了。”邝野强行圆回来,“是真近视。”
裴屿横他一眼,默不作声故意往曾一本那边挪过去。
“嗳。”邝野笑了笑,抬手一把拉住了裴屿的胳膊。
裴屿不自在地把邝野的手抖开,但不再躲远了。
邝野猜得不错,一身干练职业装的女老师留在了讲台,其余三位在第一排“贵宾席”落座。
心理老师调整好话筒自我介绍,欢迎了三位“来宾”,如邝野所说,他们都是来听公开课的。
因为五中明德沿袭了五中本校课程设置,而新明德所有学生是第一次接触心理卫生课这类特色课程,校领导才莅临旁听,代表学校摆出了重视学生心理健康的态度。
曾一本认为心理课不过就是听老师聊几句鸡汤,先入为主觉得不会有趣,就开小差越过裴屿去问邝野:“校助是啥官儿?”
邝野为了和曾一本“接头”,微微俯身,一下子就和裴屿凑得很近。
但邝野刚要开口回答,就被裴屿一巴掌按住脑门,毫不留情地推开老远。
裴屿不耐烦地解释说:“校长助理。”
邝野还没被人捂过脑门,一时新鲜,下意识要去抓裴屿的手。
裴屿却只是一触即分,邝野就只碰到裴屿一点点温温热的指尖。
“嘶——”姓曾的学渣立马把脑袋缩了回去。
大概无论什么级别的混子学生,对校长和主任这两个词都敏感,属于刻在DNA里的“等级压制”,因此满教室的学渣都像曾一本一样缩了缩脑袋,课堂立马安静下来。
但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心理老师这堂公开课的选题并不是什么鸡汤——居然是性教育。
老师打开她的PPT,课件界面简洁,带有五中的校徽作为页眉,白底黑字没有夸张的特效,但却显得精练而庄重。
这一页PPT上列举了一“团”词汇:
男孩、女孩、健康、安全、性、爱、保护、伤害、认知、性征、生殖、器官、性向……这些词汇大小不一且并不规整地排列聚集成一团,或许每个人第一眼看到的词都会不一样。
“我去……”
“这课他妈的刺激!”
“校领导还坐在下面,这是可以说的吗?”
老师仿佛预料到学生们的反应,直截了当且毫不避讳地说:“我不知道台下有多少孩子从来没有接受过儿童性教育,在社会逐渐开放、更加文明的现在,也有不少家长仍旧‘谈性色变’,不仅不愿意正视它的重要性,甚至认为这是一个羞于启齿的话题。”
“我之所以把它纳入我们的课程讨论,是因为我不希望大家再错失一次青春期性教育的机会、不希望大家在最容易感到迷茫和困顿的时期没能得到正确引导而在今后做出伤人伤己的事情。”
“只有了解自己、了解对方,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对方,从而爱自己、爱对方。”
曾一本他们几个此起彼伏的、气声的“卧槽”飘进裴屿的耳朵。
短暂意外之后,不同于其他人,裴屿脸上刚才还带着的一点嫌弃邝野的表情全然消失,眼神也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
谈性色变的家长、羞于启齿的话题、伤人伤己的事情。
——裴屿第一眼看到的两个词汇,是“认知”和“性向”。
“学长,”邝野也对这个话题感到意外,觉得有意思,就闲聊似的低声问,“你以前上过性教育课吗。”
但邝野没有得到裴屿的回答。
邝野侧头去看,在看到裴屿那几乎能称得上是难看的脸色时,邝野才隐约意识到,裴屿在为这个话题当中的某些内容而感到不愉快。
而且是十分不愉快。
邝野愣了愣,收起打趣的心思,轻声:“裴屿?”
“没有。”裴屿嘲讽地回答说,“很不幸,我父母就是‘那种’家长,我不会从他们嘴里听到和‘性’这个字有关的内容——当然,最好是不要听到,因为绝不会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