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秦玄枵看着他们的样子,嗤笑一声,又扫了一眼倒在地上昏死的,“叫个御医来,给那个救活。”
殿下,文丞相安静地拿着自己的那份晚饭,盘腿席地而坐,一小口一小口吃着。
周围的朝臣见他如此,也纷纷有样学样,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毕竟是饿了,得吃点东西,不然看皇帝这样子,下一顿饭,指不定在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们。
也有人吃不惯馕饼,只喝了几口粥,将饼放在一旁。
秦玄枵见状,什么也没说,任由他们纷纷坐下来休息。
朝臣正散乱之时,周太傅忽然向旁边歪了歪,借着身侧一人的格挡,隐蔽地向后使了个颜色。
过了一阵,吕御史喝完了粥,将馕饼塞给旁边一人,过了片刻,馕饼又被传了回来,非常迅速且隐蔽,几乎无人察觉这点小插曲。
吕御史将馕饼揣入怀中,站起来,走到大殿正中央,向秦玄枵见礼,然后说:“陛下,臣能否请求去宫门外一趟,府中马车夫正在宫外等候臣下值,臣去将今夜留于宫中之事讲了,让车夫带话回去,免得家人等待。”
秦玄枵淡淡扫了他一眼:“不准。”
秦铎也临行前,曾对他耳语,让他派玄衣卫盯住朝中的人,不要让任何人将岐川水患的消息传出去。
怀疑岐川郡官员勾结朝中重臣,将水患之事瞒天过海。
等耗死了那数万的难民,在上下打点一二,依旧高枕无忧地坐着地方的土皇帝。
秦玄枵回忆片刻那时来自耳边的温凉吐息,指尖敲了敲桌案。
盯住,那多麻烦。
干脆,在场的朝臣,一个都别走。
而殿下,吕御史仍据理力争,“陛下,臣不离开,只是出宫门,跟家中车夫支会一声,交代完后,便立刻回来。”
秦玄枵忽然从龙椅上站起来。
吕御史以为有希望,眼神亮了亮,继续说:“臣只出去说句话,陛下若不放心,可以叫玄衣卫跟着臣。”
殿中,其他朝臣也满怀希冀,他们站了整整一天,腰腿酸痛,晚饭却只有一张馕饼充饥,看秦玄枵那意思,似乎还要让他们在殿中席地而睡,而这样的日子,要一直持续到等秦铎也调查的奏章传回京城。
实在是太久了,他们几乎无法忍受,都希望秦玄枵可以答应吕御史的提议,再争取争取,这样他们不出殿,让外头送来被褥寝具也是好的。
哒。哒。
秦玄枵缓缓走下金阶,面带笑意。
吕御史忍不住握紧手心,其他朝臣翘首以盼。
秦玄枵来到吕御史面前,站定,笑容更深。
吕御史身材矮小,秦玄枵便微微垂眸弯腰,笑着问:“吕卿,确定要出无极殿么?”
一阵微凉的恐惧顺着吕御史的脊背爬上身,他下意识地想要摇头,转念想到自家岳父的眼神,才点了点头。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很好。”
吕御史眼前刹那寒光一闪,好似是利刃的破空声,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脖颈一凉,接下来就是一热,眼中鲜红喷涌而出。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皇帝的冕旒之上溅满鲜血,血迹渗进秦玄枵的龙袍衮服上,洇入漆黑的绸缎中,再向上,是一个肆意的笑容,帝王俊美异常的脸庞上尽染鲜血,一滴迸溅在眼珠中,一点漆红,好像森罗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吕御史抬手摸了一把脖颈,滚烫粘腻,入目鲜红。
哦,是他的血。
尸体倒在无极殿的正中央。
秦玄枵嫌恶地抹去手上的血迹,将短刀扔在地上。
咣当一声。
一声响,将满朝文武拉回了五年前的登基大典上,带回了那日的梦魇之中。
那日也是个晴朗的深秋。
他们如往常那般等待先帝上朝,却见从后宫之中,走出来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年方十七的秦玄枵拖着断剑,一步一步踩着血淋淋的脚印。
断剑还在滴血。
“三皇子阴谋弑兄弑父以篡大统,为吾所觉,吾救驾诛此逆贼。父皇仅存一息,诏吾登此九五之位!”
秦玄枵将断剑抛在殿中,也是咣当的一声,如今日一般。
尔后一步踏上万岁通天台。
那日出言反对的朝臣均被打成叛贼,被秦玄枵一剑杀了。
无极殿中血流成河,鸦雀无声,再无人再出一言反对。
也如今日一般。
暴君危名可见一斑。
“若要如厕,让玄衣卫带去后殿,若饿了,朕管你们的吃食,若困倦,躺下睡就是了。”秦玄枵面上迸溅的血迹逐渐汇聚到一处,顺着下颌淌下,滴落在地上。
凤眸一转,眼珠里染着血色晕开。
阴沉的声音宛若恶鬼低语。
“若还有谁执意要出无极殿,朕亲自将他送走。”
勾弘扬立刻上前,双手捧上干净的手巾和盛着干净清水的沃盥。
秦玄枵随意地将脸上的血迹擦去,将染血的手巾丢到水中,血迹就晕染开来。
玄衣卫的两个分部首领都被他派出去了,此刻能用的只剩下一个了。
“赤玄!”他命令道,“带上玄衣卫,把无极殿周围封起来,谁都不准进出!”
赤玄双手拿着厚厚的一摞纸张密函,手肘夹着计量算珠,耳后别着支毛笔,茫然地从殿外进来,指着自己,“又是我吗?”
然后得到了秦玄枵冷冷的一瞥。
优质牛马于是一边处理各处赤纹玄衣卫汇入京中的密函,一边统筹调度青纹护卫将无极殿封得严严实实。
此举一出,满朝文武任谁都懂了其中的含义。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瞬间扑满了整个殿中。
“陛下!”蔺栖元忍不住道,“请允许臣去将登闻鼓收起,五年了,那可是......”
“你也不准,”秦玄枵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重新坐回龙椅上,“一个都别想出去。”
殿前方,周太傅暗暗地向着秦玄枵的方向抛去一瞥,尔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看来,皇帝下定了决心要让他们耗在这里,目前来看,他要隔绝一切的交流,让殿内的情况完全无法被传出去。
希望在宫外的人有聪明的,能看出异常。
藏在袖子中的手紧了紧。
除却朝中某些人心中暗流涌动,另一些朝臣则是被秦玄枵突然暴起杀人的动作震住。
他们有多久没看到血溅无极殿的场景了?
大概三年、四年?
自登基后的一阵子,秦玄枵似乎是倦怠了,连杀人都提不起兴致,谁惹了他,只是让玄衣卫拖出去砍了。
而如今,在这半月多的时间,他们似乎多次踩到了惹怒秦玄枵的那条线。
半个多月里,秦玄枵也不是没有让玄衣卫拖过人,只不过......全被秦铎也劝了下来。
这段时间安逸的日子过上后,朝臣们这才恍然惊觉,而没了那位的约束,眼前的帝王一身戾气,像个毫无顾忌的疯子,阴恻可怖。
他们忽然格外想念秦铎也。
两日后的傍晚,岐川郡地界。
伏于马背飞奔的秦铎也微微抬起头,遥远地望见城墙。
他大腿根部的皮肉早在第一天就被磨的血迹斑斑,骤然长时间骑马飞奔,身体几乎无法承受,但时间不等人,秦铎也就用布将大腿一圈一圈缠起来,这样在摩擦时便会减轻很多伤害。
岐川郡向来多雨,京城早就晴朗了,而这边却依旧阴云密布,黑云低沉,空气中坠着沉重的水汽,闷得人无法喘息,说不定什么时候,雨就又下起来了。
一路近乎日夜兼程,不停歇地赶路,他此刻已经风尘仆仆,秦铎也缓缓勒马,将速度降下来,在离郡城不远处的一处平原树下停歇。
此时急不得,需得仔细揣摩,一会进入郡城中,才是一场硬仗。
过了一刻钟后,青玄带着那一队的玄衣卫也策马跟了上来。
秦铎也让青玄从中挑出几个,快马加鞭去周围县城巡视情况。
几名玄衣卫分出去,立刻散入田野之中,身影隐没。
“其他人,原地休整片刻,”秦铎也将手按在腰侧的止戈剑上,感受掌中剑鞘上坚硬的纹路,说,“一会进城后,随时注意周围动向。”
秦铎也说完,去随行玄衣卫所带的行囊中,取了胡粉出来,拍在脸上,遮住眼下的乌青。
手臂一抬,肩膀向下的那一处就开始隐隐作痛。
是前几日秋狝,将周小五拉上马背时的拉伤,只针灸过两次,就遇到岐川水患的岔子,他当即离京,哪还顾得上这点拉伤。
但经过了三日纵马飞驰,肩膀和手臂的拉伤好像没有丝毫缓和,反而因为长时间的用力和紧绷,更严重了。
秦铎也缓缓活动臂膀,一边眺望远处的岐川郡城。
城墙在阴沉的天色中朦胧。
秦铎也略眯起眼,心中神思微动,大腿和肩膀都疼痛便因为思考而变得混沌了,秦铎也就直接将疼痛忽略。
前几日看见上奏的文书中,秋收前后如此倾盆之雨,各地竟然一切安好,秦铎也就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还真是应验了。
细细思量那几位敲响登闻鼓的平民言语,便可以发觉出很多不对的地方。
他们的口音确实是岐川那一带的,千里迢迢从岐川郡一路奔波赶来,走过长钉路敲响登闻鼓,只为面圣。
若只是为了构陷地方官员,则完全没有必要。
其一,十税五。
而大魏律法中如今的粮税为十税一。
谁人敢多收,多收的,又去了何处?
其二,粮仓被淹。
而粮仓为战略物资储备之地、后续还要上交至国库,粮仓年年都下了重金去检修,防雨防火防震。
就算淹了,为何不上报朝廷,而是要趁着无人发觉重新征粮?
其三,官官相护。
啧,罢了,这想都不用想,京城尚且如此,何况地方?
其四,封城与决堤。
为什么要将村子封起来不让人进出,而怎么就那么巧,封了村子后岐川大江就决堤了?
其五,追杀。
官兵扮成山贼,追杀这些人,不让他们将真相公之于众么?
若那六个人说的话为真,那秦铎也心中已经有了考量。
现在只差最后一重保险。
真话与否。
秦铎也翻身上马,面朝着岐川郡城的方向。
“走了,进城。”
郡守府,岐川郡守正惬意地窝在府邸中,躺在太师椅上,摇摇晃晃,一旁桌上摆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
忽然城门值守来报:“郡守大人,城门口有京城来的巡吏,说要请见郡守您。”
太师椅上,黑胖的岐川郡守眉头一皱,从太师椅上坐起来,诧异道:“巡吏?今早不是刚摸进来一个吗?怎么又来一个?”
城门值守只是点头。
岐川郡守从盘子中撕了颗葡萄丢进嘴里,随意摆摆手,“不见,还是像早上那个一样,找个由头抓了,扔进牢里就是了。”
“呃,”城门值守顿了顿,没动弹。
一个葡萄被丢了过去,啪地一声摔碎在地砖上,汁水迸溅。
“聋了吗?本官让你去抓人!”岐川郡守骂道。
“大人,”城门值守犹豫着说,“他们人有点多......可能打不过......”
“人多?”岐川郡守皱起眉,脸上的横肉堆到一处,“多少人啊?”
“五、五六十个。”
岐川郡守:“?”
城门口,秦铎也面无表情,骑在马上,终于见岐川郡守姗姗来迟。
他回头,轻声对青玄嘱咐。
岐川郡守匆忙换上衣服出了郡守府,来到城门口,遥遥看见城门处乌泱泱一堆黑衣人,个个骑在高头大马上。
他面色凝重起来,问身边的人,“周大人那边传来什么消息了没?”
身边人摇头。
岐川郡守这才松了口气,周家没什么消息传来,那就没什么大事,他定了定心神,走近了,再看过去。
玄色的衣服,衣襟上横亘一条青色忍冬纹。
岐川郡守瞬间瞪大了眼睛。
皇帝亲卫玄衣卫?!怎么来这里了!
他目光一个个看过去,五十余人,均是玄衣卫。
岐川郡守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忽然看见为首那个玄衣卫的面容,他在周家传来的消息中看见过——京城玄衣护卫首领,青玄。
而青玄似乎恭谨地骑在马上,一副处于下位者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对着最前面的那位。
朱红官服,看纹样只是三品,但却一身雍容气概。
岐川郡守不认识。
黑胖的脸上挂下一滴汗,岐川郡守迎了上去。
“鄙人正是岐川郡守,不知大人您......?”
秦铎也下马,与岐川郡守平视,他展开圣旨,让人看清后,才简言意赅地开口:“吏部给事中,文晴鹤,奉命而来,调查岐川水患之事。”
岐川郡守看着圣旨,双眼一点点瞪大,然后面上立刻堆满笑意,伸出双手:“原来是文大人,久仰久仰~!”
“久仰?”秦铎也淡淡抬眸,轻声问。
“是是,久仰文大人大名,”岐川郡守眼睛笑成一条缝,“文大人年轻有为,深得帝心,是国家的栋梁,我等学习的楷模啊!来人,快,给文大人捧茶!”
“是么?”秦铎也接过茶盏,只是轻轻吹着茶水上的浮沫,却不饮,“我升任吏部给事中也不过半月多些,你远在岐川,就听闻了?”
气氛忽然死寂了两秒,岐川郡守才讪笑,“那不是因为......大人大才......鄙人前几日刚外出公干,这才听闻......”
“哦,这样啊......”秦铎也似是恍然,却忽然将茶杯一扣,“青玄!”
青玄在秦铎也身后,腰间软刀应声而出,玄衣卫齐刷刷地行动,立刻将岐川郡守和周围一行城卫反剪双手,押倒在地上。
“文大人!”岐川郡守黑胖的脸被挤压,他被玄衣卫按在地上,愤怒大叫,“你这是何意!鄙人今日没有一点失礼之处,为何动手?就算你有圣旨奉命调查,也不能随意对朝廷命官出手!我要向京中弹劾你!”
秦铎也上前一步,蹲在岐川郡守跟前。
“首先不提你怎么知道的我,但是,我说岐川有水患,你竟然一点都不惊讶么?”
岐川郡守忽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叫嚣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吧,郡守大人似乎是默认了水患呢,不过前几日上报的文书中,可是说一切安好。而且我看这郡城里,也没有什么救灾的氛围。”
岐川郡守却扔硬撑着,嘴硬道:“本官知道有普通水情罢了,不严重。但你今日的行为,就等着丢官吧!”
止戈剑出鞘。
雪白的剑光横在岐川郡守的脖子上。
“这把剑,认识么?”
天下皆知的剑纹映入眼中,岐川郡守瞳孔猛缩。
“莫说丢什么官,今日就算杀了你,我也不会受到一点责罚。”
秦铎也轻声道。
地上,森冷的剑光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冰寒。
岐川郡守冷汗津津,他声音带着恐惧,死死盯着夹在脖颈上的天子剑。
“你、你......无凭无据,怎么可以随意杀人?!”
恰在此时,在入城之前派出去的那几个玄衣卫回来了。
他们直接上前,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地将所见的情报汇报给了秦铎也。
不需要彻底深入调查,只需要登上稍高的丘陵,远远地望上一眼便知。
岐川郡下设县城中,临近岐川大江的村落,已是一片汪洋水色。
秦铎也听着,手指一颤,他强撑着平复心绪。
手掌抖得那一下,剑刃划上了岐川郡守黑胖的脖子,止戈剑锋锐,刹那间割破了岐川郡守的脖子。
岐川郡守发出了尖锐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闭嘴!”惨叫声听得秦铎也眉头直跳,他气得连语言都变得痞了起来,“再嚷嚷一剑攘死你。”
岐川郡守闭嘴了。
忽然,扑通一声。
一个衣着朴素,丝毫不起眼的人被丢在了秦铎也的面前。
“捉住了,通风报信一个。”一个陌生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倏忽飘散。
秦铎也回眸一望,看见一个漆黑的身影转瞬消失。
再回头时,秦铎也看见了岐川郡守面色彻底面如死灰。
秦铎也当即反应过来,他立刻从那个被丢在地上的人身上翻出来一个刻有“周”字的令牌。
令牌被丢在地上,哐啷一声。
“不用解释了,青玄,派人将他押去地牢吧,然后告诉全郡百姓,从现在起我来接任岐川的一切事宜。”
事态紧急,水患的灾害仍在肆虐,还有数万百姓的性命在危难之间,秦铎也没空在这里与岐川郡守掰扯,就算要追究责任,也是后面调查的事情了,而当务之急是救灾。
“那个城卫,对,就是你,带路,去府衙。”秦铎也脚下生风,他拽住一个城卫让其领路,便大步向城内走去,“其他人依旧原地戒严,闲杂人等不许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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