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着唇,努力维持住活泼的表情:“我一定会努力的!努力不给你丢脸!”
谁能忍心!叫就叫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裕握住惊春,艰难地开口,他从没有那么一次这么结巴过:“小,小,叔,叔叔。”
“哎——”小孩兴奋的尾音拖得一声长长的。
王裕懵然抬头。
只见一张高兴得不能自抑的脸,脸上飘着两团红,眼中含了半分戏谑,哪还有什么破碎小可怜的样子。
也是,他一个小孩能差使监天司跨越州府,耗费无数心力去寻人,甚至还深夜溜出来,哪里像是被架空了!
少年白净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
该死!被骗了!
王裕气愤地立刻起身,想要算账。
知不知道践踏一个非常在意自己尊严的帅气青年的尊严,会发生什么严重的后果!
”砰砰砰——“
门外猛然响起极重的捶门声。
“玉大侠冒犯了!我们有要事!”
伴随着一声极重的踹门声。
一个身材高大英武的男人跨步而进,他身着监天司司服,衣摆处的绣文乃是麒麟模样,他手扶着腰间的刀,锐利的双眸扫视过房间内,一看便是久经高位之人,正是监天司内新上位的得意人物——沈余。
他身后齐齐跟进来好几个监天司,神色皆无比肃穆。
这位名叫沈余的男人,他率先朝王裕行礼,示弱道:“贸然打扰,实非吾等之错,职责所在,还望见谅。”
王裕冷冷地瞧他:“何事。”
眼角里的燕游正捧着糕点吃得起劲,两口塞了三个,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王裕瞧着有点心急,生怕他噎着了,连忙倒了杯水,脸色更臭了,急着把监天司打发出去。
沈余四处扫过内室,额间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他语含焦急:“您有没有见过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身着锦衣,头戴锥帽,一身华贵威仪之气?”
这个形容……王裕忍不住垂眸去看圆桌边的燕游,燕游如他所料,吃得太急噎着了,正捧着茶杯大口大口灌水。
华贵?威仪?
不过……
监天司,皇帝,等等,这小叔叔不会是自己偷跑出来的吧?
王裕想到这,心里又浮现出一个疑惑。
小皇帝就在眼前,还狼吞虎咽地吃着糕点,他们没看见?
沈余很焦急,监天司擅长暗杀稽查,且追踪保护都是一把好手,可偏偏他们最该保护的总是莫名其妙在他们眼前不翼而飞。
虽然留下了字条,但这种情况搁谁谁不急?
王裕垂落的手掌心突然被塞进一张字条。
他不禁垂眸去看,只见燕游笑嘻嘻地眨了眨眼,朝沈余努了努嘴。
少年打开字条,字迹早已干涸,显然是提早准备好的:“在大堂等我,很快就到。”
燕游伸手拉住王裕的手,轻轻摇了摇,会说话的眼睛里满是拜托和信任。
心中一角迅速塌陷,无法拒绝。
王裕默默把纸条递给沈余。
对面的人不解地接过字条,警惕地打开来看了一眼,突然顿住。
王裕总觉得自己哪里好像出现了些点变化,他沉默寡言,不善交际,疏于此道的后果就是对人的神色并不敏感,往往是靠着自身的直觉来进行与人相处,但此刻,他却感觉自己正在产生变化。
那些细微的神情变化,那些他能够注意,却无法分辨的情感,突然在他的眼中清晰明了。
王裕不禁微微出神。
紧接着王裕就见证了人的表情能够有多少种变化。
从一开始的震惊到绷紧的唇,到不自觉四周扫视到眼睛,再到苦恼思索的眉头,最后到崇拜钦佩的神色。
沈余生动的用自己的脸上演了一副大戏,就差仰天长啸——陛下!当真是深不可测啊!
怪有意思的喔!
王裕默默想道,和正在偷笑的燕游对视一眼,双方眼里有着相似的情绪。
沈余神清气爽地将字条收好,从容地朝王裕一拜:“辛苦玉少侠保管墨宝,吾等即刻离开,来日定向您赔罪!”
一行监天司颇有礼貌地扶起被他们撞倒的东西,挨个鞠躬抱拳赔礼,井然有序地离开,还有两个人贴心地站在门边准备帮着关门。
燕游则轻手轻脚地跟着监天司抬步走远。
大门关上前一刻,这个调皮机灵的小鬼扭过头,弯成月牙的灵动双眸满含笑意,他稚嫩的手指竖在唇边。
“嘘——”
王裕一愣。
半晌,房间内满溢少年肆意的大笑。
前头的监天司正在带路,后背挺直,沉默寡言。
两边是争奇斗艳的花卉,妩媚动人。
一行人走在铺陈着鹅卵大小石子的小路上,石子,花园,怪石,水流,铺陈极富意境,道路两边更是抖动的花枝,芳香扑鼻,带来一份难得的惬意。
寂静的氛围内。
岁娘突然幽幽道:“就不嫌咯得慌吗?我在林子里走这种膈应路,怎么在皇宫里还走!”
诚心师太微笑带着禅意:“岁娘说得对,贫道同样不理解,要不是停在这儿不太礼貌,贫道就不走了。”
王裕一边走,一边脱口而出:“这路,养生。”
岁娘呵呵两声,不置可否。
监天司带他们走了皇宫的侧门进御花园,进殿前不仅卸了王裕的佩剑,还卸了岁娘的铃铛,镇魂铃能够让鬼以虚化实行走在阳光之下,岁娘手腕上只剩了师太送的养魂珠串,整个魂都有点蔫哒哒的。
御花园的庭院内,他们从藤架之下走过,阴影落下,眼前亭子里坐着一个身着麒麟皇袍的孩子。
明明仅有七八岁的模样,却气势极盛,在煌煌明光之下,威严不可侵犯。
那根玉质的角更为他显现出几分神圣。
岁娘下意识魂魄一凛,她总觉得眼前的皇帝哪里有点怪,有点怪不像人的。
“见过陛下!”
监天司在前方行礼,清澈的眼眸中是对亭中人的敬畏。
后面的三人后知后觉跟着一同鞠了一躬。
王裕忍不住抬头,只见端坐在亭中之人,突然朝他挑了挑眉,像是在说:“大侄子,你好呀!”
王裕失笑。
他们之间好像有了一个秘密,而人与人之间,有了秘密,就有了亲近的关系。
而他们之间毫无由来的亲近更是一种锦上添花。
岁娘和师太颇为拘谨地坐下。
刚坐好,就见王裕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小皇帝身边,二人不由瞪大眼睛。
但别管她们是什么想法。
一大人,一小孩就已经开始聊了。
这边说:“你看过朕给你送的信了吧?”
那边答:“看过,意思?”
岁娘吓得不行,卧槽!王裕!你这是和一个皇帝说话的态度吗?小心他弄死你啊!
小皇帝笑嘻嘻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别人给我的!”
剑客就不满地皱眉:“你!怎么,给我?”
“就给你看看呗,你看朕这样,怎么可能自己去啊!当然要找个信任的人啊!”
“呵。”
岁娘胆战心惊,要动手了吗!王裕需要的话,她其实可以鬼身化剑来着!
小皇帝:“哎呀——这不是真的没有别人了吗!就拜托你了!替我走一趟!”
剑客:“为什么?”
小皇帝:“我好奇,我真的非常好奇!说不定,他真的会给你一个世界的真相呢?”
剑客皱眉:“噱头。”
岁娘看出了点什么,稍稍疑惑,这怎么还没生气?
小皇帝出价码:“路费我都给你报销,你只要代替我走过去,站在那个吊我胃口的家伙的面前,告诉他……”
小皇帝附耳到剑客耳边,剑客虽然不习惯,但是还是弯下了腰,听了听他说了什么,二人窃窃私语。
岁娘目瞪口呆,她不由扭头寻求师太的意见。
嗯,还好,她也很震惊。
搞到现在,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来他们关系熟稔,要不是小皇帝年龄不对,岁娘都能将他认成王裕的哥哥。
不过,王裕和小皇帝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在梦里吗?
小皇帝说完话,加码道:“封你为中州使节,出使南州,手持官印,气运加身,如何?”
他见剑客不为所动,轻声诱惑道:“南州王朝申国师一手遮天,出于两国情谊,未必不能帮忙找一找兄长,大庭广众之下,申国师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对兄长不利的。”
剑客的神色有些微动容:“好。”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瞬间心有灵犀地达成了交易。
小皇帝微笑着挥手叫人:“拿笔来。”
岁娘始终回不过来神。
整只鬼都在发愣。
王裕拿剑的手捧上官印,官印之上盘踞着小号麒麟,细腻的玉身在光下泛着别样的鲜活。
麒麟官印!啊?岁娘茫然。
就这么把官印给了?
中州和北州离得不远,而中州的麒麟官印名镇四方,周边几州人大多都清楚麒麟官印的特殊,基本上是非中州人不予,非科举生不予,非外放官员不予。
而王裕,一个北州人,连个科举都没参加过,居然聊了两三句,就拿到了中州官印!
这简直就相当于猩猩在猿猴群里当了大官,带给人一种古怪非常的错位感。
而这种不现实的情况一路持续。
中州小皇帝对爱卿的赏赐如流水,先是赐了天子脚下的宅子,而后好几十箱珍宝搬了进来。
大家伙虽然都见过尸山血海的大世面。
但还没见过这种书山画海的“小场面”。
王裕在北州确实名气大,偶尔被北州的城主逮住,城主想来招揽,绝大多数都是送几箱银子以示诚意。
而这种不仅送名家书画,又送古董官器,还送金银玉宝的真的是头一份儿!
甚至还派了身边亲卫监天司护送。
监天司不仅被派来运送官印,顺便押运珍宝,而官印运送完,他们还特意留下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务必做到事事妥帖,尽管他们很快就要上路去南州。
中州南州之间的战争,新皇有意终结,据说早已选派好使团,显然极其费心。
王裕的名字在使团里挂个号,但他们却不必跟着使团的路走,他们挂靠使团的目的不是为了帮助和谈,而是方便王裕行事,他们甚至随时可以离开,不必听从于主使节指挥。
就算是礼贤下士,这种宠信也太超过了,衬得过去那些想聘王裕当手足帮忙争夺北州统治权的城主,都像个丑角。
王裕的赫赫名气和赳赳武力,在中州又没有什么号召力。
“你跟我坦白。”岁娘不禁和默默抱着剑闭目养神的王裕说话。
王裕睁眼瞧岁娘,只见女鬼的脸上满是复杂和诡异,这对她而言并不多见。
北州混乱无序,什么都能瞧见,她如今早就不是迷魂林中缺乏想象力的女鬼了,遇见何种情况都能淡定自若。
“你……”岁娘迟疑道,王裕严阵以待。
“你是不是卖了心肝…….”
“……没有!”王裕急道。
真的没有吗?
身为女鬼,她自认为她有发言权,王裕这人的心肝脾肺肾,闻起来一直很香。
岁娘默默想道。
南州王朝和中州王朝积怨已久。
其要追溯于上千年前,中州王朝的夺位大戏之中,有个皇子叛出中州,溜到了南州谋生。
南州湿林密布,各种族群混居,各地的部落瓦寨层出不穷。
那个皇子扎根在南州,生儿育女,在当地发展了数百年势力,某一个后代终在一日揭竿而起,靠着教派引入,压过了当地的巫蛊诡术,成功建立王朝。
随后那个后代不断向外扩张,终是与同样外扩的中州相遇。
二者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中州有麒麟和儒门,南州有蛊毒以及各种引进的外来教派,二者相互敌对。
中州门派虽然质量高,但是南州门派多啊!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
况且他们同是一个先祖,谁比谁高贵?
连诅咒对方都会波及自己。
二者之间也就这么僵持下来,成了多年的老冤家。
南州多雨,空气潮湿闷热。
森林植被广袤无际,遮天蔽日的树冠之下,几处倒垂的藤蔓落下,如同天然的饰品。
兀得,一条藤蔓动了动,灵活地缠绕上树枝,金棕色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林间的过客,针状瞳孔之中显出几分野兽的味道。
到处都是绿,绿得深深浅浅,却并不心旷神怡,反而带着点令人作呕的黏腻。
那树叶层叠的阴暗之处似乎更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窸窸窣窣地虫鸣混杂着偶尔几声鸟啼,在深不见日的密林之中格外令人心慌。
到处都寻不见开阔的地方,一种久违的牢笼感顺着这些瘆人的植物笼罩整个队伍。
“啪——”
少年持剑削开挡路的树枝。
越靠近南方,林子也就逐渐畸形诡异。
偶尔还能瞥见长得与人脸相仿的树瘤。
过度紧闭的空间挟带着湿闷,与空气中飞舞的小虫应和,焦躁便不由得跃上心头。
师太的僧鞋上满是泥泞,她是打南州来传教的尼姑,是三人小队里唯一的向导,在南州密林之中长久生存过,此刻也只是略微烦躁。
“南州的林子是这样令人痛苦,我们还没走到最深处,注意别吃进飞虫,”师太淡淡提醒,随后她指了指前方道:“贫道来过这里,认得路,走这里,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谁——”
王裕猛然抽弓,冷冽的箭锋之下,参天巨树之上,几片枝叶正在抖动。
几点腐烂的绿汁涂抹在枯白的树干之上,仿若什么东西被挤压后流出的脓液。
“装神,弄鬼。”
王裕抿了抿唇。
树冠的压抑之下,人总会生出奇异古怪的情绪,容易被人忽悠。
这种熟悉地形原住民的恐吓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岁娘朝着某个方向突然说道。
她握住了了手心的镇魂铃,不禁飘踩着在空中挪动几步。
王裕和师太对视一眼,双方皆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见。
“岁娘,什么声音?”诚心师太不由问道。
几滴露珠从肥大的枝叶滑落,滴进水洼,荡出层层涟漪,倒映出岁娘郑重回忆的神色。
“我听见了,鼓声。”
岁娘的人皮鼓留在了迷魂林之中,但她过去常年累月的经历,让她对鼓声的敏感留在了心里。
这种密林之中,为什么会有鼓声?这显然不是一个合乎常规的情节展开。
“这种讯号,好像是求救的鼓声!声音里带着一点无力。”
岁娘拧着眉道,她的心中有些许纠结。
她在迷魂林也见过听过不少这种持续发射的求救讯号,但结果就是,大部分都是恶鬼诱食的伎俩。
他们现在深处南州……若是陷入陷阱……
“贫道跟着你去看看吧。”师太出言,她老神在在地扭了扭佛珠,耷拉的皮肉之中,她深邃的眼眸好似会说话:“贫道的理念乃是舍身,若是当真有个被困于此之人,那便是正好为贫道积了大功德。”
“至于王道友,你留在这儿吧。”诚心师太歪头道。
王裕有些不高兴:“一起。”
但他表面上还是平静地举起了剑:“如过去,一样。”
若是身陷囹圄之人,他会为此挥剑。
若是诱骗劫掠之盗,他同样会为此挥剑。
“那走吧!”
岁娘拨开肥大的枝叶,顺着草枝压倒的小路一路飘动向前。
那阵阵鼓声也愈发清晰。
但很快,岁娘不由停下脚步,喃喃道:“有点太规律了。”
就算是经年累月的鼓手也很难在紧急的情况之下,发出这等规律,轻重一致的鼓声。
她定了定心神,身后的两个同伴跟了上来。
“有花香味…..”师太突然说道。
王裕茫然地嗅了嗅,什么都没闻见,遂乖乖听师太解说。
“这种味道,贫道似乎在哪处闻过……”诚心师太急急在大脑之中搜索,随后神色一松:“无事,不是什么要紧的鬼物,乃是成了鬼的槐,会在花季引诱行人。”
这种东西对于已经有了蛊惑抗性的师太本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已经成了鬼的岁娘同样具有相当的抵抗性,更何况她手握镇魂铃,本身就有蛊惑之能,这点花香在她面前不过班门弄斧。
至于王裕,他不提也罢。
“不过,”师太稍有不解:“他们现在就能够发出鼓声来吸引行人了吗?”
“强盗?”王裕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岁娘拨开了最后的枝桠。
一棵槐树出现在三人面前,它藏身在无数棵粗壮的树木之中,扭曲的树干之上刻画着诡异的纹路。
在树心中央,一棵倒垂的头无力地倒在空中,整个身体已经完全被树干吃下,只剩下挣扎的口鼻还在艰难地呼救,声若蚊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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