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前的人是叶琮鄞。
薛怀臻撑着膝盖勉勉强强地站起来,他知道刚刚那一摔已经足够丢脸了,但他还是想要在叶琮鄞面前留一点体面。
他抬手抹了抹脸,脸朝地的摔法磕坏了鼻梁,现在不断往下淌着鲜血,这么一抹泥土和血混在一起,显得更加不堪入目了。
只是薛怀臻不知道,他故作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拿出了当初等在病房门口的演技,可怜兮兮地说:“我等了你好久。”
叶琮鄞没动,也没说话,唯有眼神一点点的冷了下来。
薛怀臻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凌晨的时候到的,马不停蹄地就过来找你,可是这里的保安不认识,也不让我进去,我怕会错过你,所以只好一直在外面等……”
“薛怀臻,”叶琮鄞没有耐心再听下去,打断了他令人作呕的卖惨,“你这次又想要什么?”
薛怀臻扮作可怜的脸僵住,他的眉眼还在努力往下撇着,这会儿突然失去了肌肉的控制,伪装出来的凄惨顷刻间被阴鸷取代。
和薛怀臻认识了二十多年,这是叶琮鄞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
出乎意料的,叶琮鄞并不觉得陌生,反而生出果然如此的了悟。
“我‘又’想要什么?”薛怀臻咀嚼着重复,眼中的情绪几番变化,最后归于一种近乎与天真的疑惑与茫然,“你为什么这么说?”
叶琮鄞失去了同他交谈的欲望,他收回目光,抬腿就走。
“叶琮鄞,你也知道这个故事了吗?”
薛怀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充斥着深深的不解与出离的愤怒:“你为什么会知道?是谁告诉你的?宋淮意?是不是他?!”
宋淮意。
这个名字仿佛有着某种特殊的力量,让叶琮鄞止住了脚步,他隔着数米的距离遥遥看着连站都站不稳的薛怀臻。
薛怀臻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太好,他来得太匆忙了,以至于——忘了吃药。
更糟糕的是,他不记得他上次吃药是什么时候了。
这样不稳定的精神状体,他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说出什么不能说的话。
可事到如今,他的大脑已经无法控制他的行为了。
深埋在心底的恐慌终于破了土,密密麻麻的根须将整个心脏牢牢捆绑,他止不住的颤抖,上下的牙齿碰撞到一起,发出刺耳的“嘎嘎嘎”声。
心底有个懦弱的声音在嘶吼,叫他住嘴,叫他不要再说了,那是他最大的底牌,是如今的他唯一能够依赖的东西了,他绝不能就这样把这些东西说出口。
可是各个器官都不听使唤。
“一定是、一定是他!只有他!”薛怀臻双眼充血,配上还在冒血的鼻子,以及过分亢奋的精神,实在有些可怖。
仍旧关注着外面的状况的保安不免有些担心,他犹豫着要不要报警,又觉得这样弱不禁风的华人应该翻不出什么大风浪。
“为什么?明明我和他才是一路人,明明我们才是一路人,为什么他要一次次的违抗设定好的一切?!”
叶琮鄞可能知道剧情。
这个认知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理智早就被铺天盖地的极端情绪撕得粉碎,尸骨无存,没有药物的压制,他全然成了被情绪支配的疯子。
极端的愤怒来的很快,退却的更快,紧接,令人窒息般的悲痛涌了上来。
叶琮鄞皱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
诚然,现在的薛怀臻现在看起来大概他一只手就能撂倒,但谁知道疯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总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
然而薛怀臻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捂住了脸,不愿让人看见他泪流满面的模样。
“凭什么呢……”他哽咽着喃喃自语,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问谁,自顾自地宣泄着无法承受的激烈情绪。
“凭什么他能够改变这一切呢?”
“凭什么我不可以呢?”
他一句一句地问,从疑惑到绝望,最后从双手中抬起了头,看向叶琮鄞:“我不想的,琮鄞,我也不想那么做的。”
“你知道吗?”
他蹒跚着向前,像是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如果剧情的失去了约束力,如果故事中描绘的至高无上的成就不会降临,那他是不是可以不被那些名利困住,那他是不是能够……
握住不被剧情允许选择的心爱之人?
叶琮鄞没有躲开。
薛怀臻短短几句话中包含的信息量太大, 他多多少少有些分心,以至于面对薛怀臻的步步紧逼,他竟忘了躲开。
不曾远离的动作传递了错误的信号, 薛怀臻的手伸到一半,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收了回去在裤腿上擦了擦。
勉强干净了些许的手小心翼翼地,想要抓住近在咫尺的衣袖。
他没能碰到。
叶琮鄞的手往后避了避,仅仅是一个极为微小的动作,却已足以表明拒绝的态度。
现在是下班时间,来来往往的路人并不少,一个外貌出众的华人与一个满脸是血的瘦弱男人的组合足以引起不少人的侧目。
叶琮鄞并不喜欢站在马路上接受路人看马戏团般的探究目光,他环顾四周, 看见了不远处的咖啡店:“如果你有什么想和我说, 那就到咖啡馆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明晃晃的嫌弃。
薛怀臻没有反驳,慢慢放下落了空的手,沉默着跟在叶琮鄞身后。
他没有浪费这点通行的时间, 绞尽脑汁的思考,要用怎样的言语才能让叶琮鄞心软, 要用什么样的可怜姿态才能换来怜悯。
薛怀臻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 自然不会因为自己精心设计出来的戏目欺骗到人而感到愧疚——只要他能隐瞒一辈子、骗上一辈子, 那他就不算是欺骗。
这片是典型的高档小区,周围的咖啡馆的装潢自然也不会太差,太阳已经彻底落幕,咖啡馆也接近打烊的时间, 除了几个收拾前台的服务员不见旁人。
叶琮鄞要了个二楼的包厢,带着薛怀臻上了楼。
随着包厢的门关上, 外头悠扬的歌声也被隔断,不算大的空间骤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在外头那样“情真意切”的表演的人,到了室内却变得“腼腆”起来,垂着头一言不发,仿佛睡着了般。
叶琮鄞并未催促,倒不是因为他有耐心和时间愿意陪薛怀臻耗费,只是他想着家里的人,埋着头发消息。
[Y]:醒了吗?
[Y]:我出去买晚饭了,大概晚点回来。
宋淮意并没有回复,他也不奇怪,估摸着累坏了的恋人还在呼呼大睡。
这么想着,他的唇角微微上扬,泄露出一丝柔和来。
然而,一抬眸,那点浅淡的笑意便立即烟消云散,只剩下满目的冷意。
“我的时间不多,”叶琮鄞敲了敲玻璃桌,这个行为算不上礼貌,但对于薛怀臻而言,他的确也没有必要花力气去维护表面的礼节。
“如果你在外头发疯就是为了这在这儿沉默不语的话,我不奉陪。”
薛怀臻也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先落在了叶琮鄞修长的手指上,然后一点点上移,最终在那张自他生理开始发育就常常出现在他梦中的脸上。
“琮鄞……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人渣?”
叶琮鄞没有回答,就连眼神都吝啬给出半点波澜。
在这样的氛围中,无声就是最好的回答。
薛怀臻扯了扯唇角,笑了起来:“是啊,我承认,我有罪,可是宋淮意呢?”
“你就那么相信他?真的以为他是什么无辜的小白花,是个值得你喜欢的人吗?!”
说到最后,他的情绪不可避免的激动起来,若不是虚弱的身体无法支撑,他说不定会控制不住地站起来嘶吼。
充斥着恶意的话落入耳中,叶琮鄞的表情仍旧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薛怀臻口中的人与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有点不耐烦了。
迄今为止,薛怀臻的所有话都是毫无意义的情绪宣泄,半点不值得放在心上。
家里还有人在等他,他不应该将时间浪费在这样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即便他大概的确知道很多东西。
“你应该知道吧?我们都是故事里的人,身不由己、言不由衷。”薛怀臻慢吞吞地说着,到了最后几个字,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仿佛随时都会再次落下泪来。
如果不是早知道,剧情并不能直接操控人的所作所为,叶琮鄞大概真的会可怜薛怀臻。
只是他知道的比薛怀臻想象的多很多,导致这些“情真意切”的剖析全成了惹人发笑的笑话。
叶琮鄞不合时宜地想,比起画画,薛怀臻好像更适合去演戏,说不定他会比宿桦年更适合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明星。
薛怀臻不知道叶琮鄞在想些什么,自顾自地往下说:“他是怎么告诉你的?说你和他是一路人?还是说他和我们不一样?”
他什么都没说。
藏着、瞒着,总是在某个不经意间流露出揣揣不安的情绪。
叶琮鄞心里想着,却没有任何要告诉薛怀臻的意思。
“你不知道吧,这个故事,宋淮意才是最大的赢家,他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中心。”
万人嫌是万人迷的陪衬,可当一个故事中有多个万人迷的时候,又该如何凸显出与众不同呢?
那当然是让其余人都给那个最重要的人作配。
薛怀臻过去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最重要的人,毕竟不论是叶琮新还是宿桦年,都不过是一无所知的蠢蛋,不像他,早就知道未来的走向,清楚的晓得每个人最后的成就与荣誉。
可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
他不是那个最特殊的人。
宋淮意才是。
剧情甚至让他这个本不该出现在他们的故事中的人反复出现,还赋予了他改变一切的能力。
不甘心。
薛怀臻咬牙,尽管口腔被咬破,弥漫出一股恶心的铁锈味,他也没有松口。
他可以接受宋淮意才是那个最重要的角色,可以接受到最后,他精心筹谋的才能获得的一切也不过是陪衬,却无法接受明明无论他还是宋淮意,作为万人迷,都应该站在叶琮鄞的对立面,凭什么宋淮意能够清清白白地藏住所有不堪,走到叶琮鄞的身边去呢?
“你就没有想过吗?琮鄞,为什么每次他都能在你最落魄的时候出现?为什么每次他都能恰到好处的在你最落魄的时候给你安慰?”
叶琮鄞微微皱眉,早在x市那场泥石流后薛怀臻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就知道虽然作为当事人之一的他不记得与宋淮意相关的往事,但薛怀臻却知道的很清楚。
如今看来,对方似乎并不知道他的记忆有缺失。
“因为你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为了衬托他人生的顺利美满,他给予你的所有温暖,都是为了烘托他的良善,展示他高洁的品行——”
心脏毫无缘由地漏跳了一拍,巨大的恐慌铺天盖地的涌来,将宋淮意从熟睡中唤醒,他喘息着,猛地睁开眼。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额头已经渗出薄薄的汗,打湿了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格外的不舒服。
可他却顾不上这点不舒服,而是紧张地到处环顾。
身体的每块肌肉都叫嚣着疼痛和酸涩,昨晚的qing事太过超出范畴,令宋淮意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碾碎了,然后再勉勉强强地拼凑起来。
神智只游离了一刹,宋淮意没能在房间中找到叶琮鄞的身影,心头那股惶恐不安越发浓重,他抿紧唇,没有张嘴喊。
毕竟他的嗓子早就在昨晚报了废,这会儿实在是发不出什么声音。
他忍着酸痛,摸到了床头的手机,一打开,就看见了两条特别关心的消息提示。
是叶琮鄞。
看见了如同报备的消息,宋淮意的心安定了大半,他重新缩回被子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他现在就跟三级残废差不多,乖乖在家里等着琮鄞回来就好了。
“嗯。”
叶琮鄞听了一大堆废话,在薛怀臻努力扮可怜但实际上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期盼的眼神中吝啬地给了个单音节充作回应。
大概是得到回应的薛怀臻的表情太过迷茫,他好心地又多说了几个字:“所以呢?”
宋淮意也是应该踩在他人生走向辉煌的万人迷,所以呢?
平的没有一丝一毫波澜的语调让薛怀臻陷入了彻底的迷惘。
“你难道就不……”
不怨恨吗?
问题即将出口,薛怀臻陡然醒悟,劫后余生的庆幸裹满全身,他兴奋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叶琮鄞并不怨恨。
这个认知洗去了他所有潜藏的不安,如同免死金牌,让他重获新生。
“你……我,不管怎么说,琮鄞,真是太好了。”他语无伦次,激动的几乎要落下泪来,却还是控制着,想要将最后的诉求说清楚。
“现在剧情已经失效了,琮鄞,我们回家吧?我再也不用故意疏远你了,我们还像过去那样,一起采风,一起参加比赛,然后再——”
“然后再接过你给我的饮料,进医院隔离?”
事隔多年,再次提起这些事情,他已经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甚至懒得去质问为什么只是木目光嘲讽,轻而易举地粉碎了薛怀臻直到如今还怀揣着的痴心妄想。
“或者你继续放出断章取义的视频,让我落入孤立无援的地步?”
“还是给你机会,继续造谣作伪证,说我抄袭?”
叶琮鄞的每个字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薛怀臻的心头,他的瞳孔止不住的收缩,面部的肌肉彻底失去了控制,抽搐着,露出了最为丑陋狰狞的一面。
“这么多年,我都像你们预设的道路一样走着,所以你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这样吗?”
“薛怀臻,你是不是以为只需要几滴鳄鱼的眼泪,几句轻飘飘的道歉,我就会忘却前尘,原谅你的所有‘逼不得已’?”
“你口口声声说宋淮意与你是一般的人,说我的不幸是由他带来的。”叶琮鄞哂笑一声,他不是傻子,可总有人喜欢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认为只要施舍丝毫的怜悯,就能换来他的感恩戴德。
只可惜了,他并不是他们预想中那样下贱的东西。
“一遍遍重复这些谎话,你不会真的觉得自己是被迫的,是无辜的吧?”
咖啡馆的空调温度设置的很合适,不冷不热,但薛怀臻坐着,却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凉。
他止不住地发抖,若不是被人盯着,他甚至想要蜷缩起来,以减少寒冷带来的惧意。
可他动不了。
薛怀臻望着叶琮鄞的双眼,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视力竟然这么多好,能够清楚的看见对方清澈的瞳孔中自己小小的影子。
尽是卑劣的、虚伪的模样。
谎话说了太多遍,自我催眠了太多次,大概某些精神恍惚的时刻,就连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无辜的了。
直到此刻,薛怀臻才清晰的想起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最初的最初,他刚知道他们生活的世界只是个故事,他与身边的所有人,都只是演绎故事的角色而已,他是嗤之以鼻的——
即便书中说他的未来注定是站在金字塔尖,说他是受无数人偏爱的万人迷,他也仍旧不屑。
命运在他自己的手中,他才不要照着书上说的那样,和琮鄞渐行渐远,成为鄙弃琮鄞的芸芸大众中的一员。
但这样天真并没有坚持太久。
薛怀臻第一次害怕是一场青少年比赛。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在一夜之间变得平庸了,发现因为自己的任性,好像失去了某种光环,于是他第一次,不仅没能与琮鄞比肩,甚至根本不配上台。
彼时琮鄞安慰过他,说不过是一时的灵感缺失,让他慢慢来。
薛怀臻是相信的。
从小到大,除了与宋淮意相关的事上,他永远是无条件相信且听从琮鄞的。
可这样的信任并没能撑太久——甚至没能撑过那个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