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 抬手抚上了宋淮意的脸。
指腹贴着柔嫩的皮肤慢慢摩挲,将眼睛下的一小块皮肤擦得微微泛红。
“所以偶遇是假的, 喜欢旅游也是假的,经常去x市小住也是假的?”
宋淮意说不上此刻的心情,他像是个被发现了所有罪行的死囚,哆哆嗦嗦地听着法官一条条陈述自己的罪名,等待着最后的刑法。
他本没有资格辩驳的,毕竟法官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可大概是他看见了叶琮鄞眼中的那一丝动摇与隐忍,所以他有了莫大的勇气,虚虚地握住了叶琮鄞的手:“可喜欢你,是真的。”
视线在半空中交接,水蒙蒙的眸子里盛着浅淡的无助与恐惧,就连那只看似紧握的手也是颤抖无力的,不需要用多少力道,就能够轻易地挣脱。
可叶琮鄞没有挣脱。
陈旧的,他以为永远都无法找回来的记忆像是翻涌而来的浪潮,一窝蜂地冲入大脑,让他头昏脑胀。
明明无论是他还是宋淮意都沉默着,可叶琮鄞却仿佛看见了许许多多的画面,听见了许许多多的声音。
有稚童的嚎啕大哭:“秦姨——秦姨!呜呜呜!对不起……琮鄞、琮鄞哥哥对不起……秦姨……对不起……”
有少年捂着不断往外渗血的脑袋,苍白的唇无力的张合,发出细如游丝的声音:“我、我没事。”
有那张从病房门缝里递进来的纸条,歪七扭八地写着“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记忆的恢复来的太过突然且不讲道理,叶琮鄞既无法慢条斯理地处理庞大信息,也想不明白在整个故事中,最初被隐瞒着身份的第四位万人迷——宋淮意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过量的信息冲刷着大脑,叶琮鄞头疼欲裂,就连呼吸都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了几分。
最后的最后,是微弱到难以分辨的声音——
“对不起琮鄞哥哥……如果不是因为我,秦姨不会出事的……”
叶琮鄞酶能听清少年的自己是怎样回答的,病房里静的可怕,仪器滴滴答答的声响像是某种怪物,要将两个年幼的孩子吞噬。
许久,又或许只是沉默过于难捱,才让人误会过去了许久。
宋淮意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早知道秦姨会出事,可是我说不出来……如果、如果不是为了让**正常开展,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嗡——”
轰鸣声震颤着耳膜,宛若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将满脑子的混乱勉强劈开一条明晰来。
薛怀臻说过的话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蜿蜒着爬上心脏,一点点的收紧,给予了漫长的折磨。
“琮鄞?”
宋淮意不明白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叶琮鄞分明已经软化了的眼神在某个瞬间变得迷茫,然后平稳的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紧紧皱起的眉头泄露出了隐忍的痛苦之意。
“你怎么了?琮鄞?”
就在宋淮意犹豫着要不要挣脱叶琮鄞的手的时候,他听见了叶琮鄞沉闷的声音:“我今天在小区外见到了薛怀臻。”
叶琮鄞缓慢地抬眸,沉寂的眼里仿佛有无数的情绪埋在虚假的平静之下,不断翻涌着,随时都有可能冲破表面脆弱的伪装,化作一把利器,伤人伤己。
他仍旧在克制,声调平稳的听不出任何波澜起伏:“他告诉我,我生活的世界只是一个故事。”
“而我,是故事里的反派,是人人憎恶的万人嫌。”
宋淮意一颗心还没来得及放下,又因为三言两语而高高悬起,然而听到后面,比起被琮鄞发现自己站在他对立面的身份而产生的害怕,更多是的……心疼。
即便叶琮鄞甚少和他谈起那些灰暗痛苦的过去,即便对于那些重要剧情点,他知道的少之又少,可从那些只言片语中,也不难猜出在无法挣脱的剧情中,叶琮鄞到底受到了多少不公平的待遇。
宋淮意是那样的了解叶琮鄞,他知道幼时的琮鄞哥哥是怎样耀眼璀璨的存在,他知道他的内心是何等的强大,绝不会被旁人的流言蜚语击倒,然而命运从不曾这样轻饶过故事中的“反派”。
“它”知道叶琮鄞不会因为不相关的声音而否定自我,走向既定的路线。
所以“它”千方百计的引诱着,让血脉相连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了不信任;让关系亲密的发小冷眼旁观,甚至在暗中的推波助澜;让千方百计地靠近,让他放下心防的好友为了保全自我的撇清关系。
宋淮意咬紧牙关,忍住了不受控制的眼泪。
就连他、就连他自己,也并不清白干净。
“宋淮意。”叶琮鄞声音艰涩,“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四个万人迷对万人嫌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宋淮意后背发凉,喉头几度滚动,最后终于挤出两个字:“什么?”
“叶琮新是亲情。”
即便有血缘的羁绊,叶城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叶琮新,这是万人嫌与万人迷的第一个对比。
“薛怀臻是成就。”
他们在画室里认识,一同学习,可到最后,他总是会因为种种“意外”输给薛怀臻,这是第二个对比。
“宿桦年是他人的喜欢。”
一个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明星,收获了无数人的喜欢,一个则是背负着“校园霸凌”的名声,是人人不耻的存在,这是第三个对比。
然后呢?
他的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没有被夺走的,还有什么是能够拿来做陪衬的?!
叶琮鄞想不明白,所以他一字一顿地问:“你呢?我应该成为什么样子,才能成为你的陪衬组?”
宋淮意:“……”
唇上的血色随着字字句句消失的干干净净,宋淮意几乎不敢与叶琮鄞对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谁都没有开口,谁也没有移开视线,那样分明的痛苦横梗在眼里,竟然让人分辨不出究竟谁才是这场质问中的受害者。
叶琮鄞知道自己现在不太冷静,那些好的、坏的记忆被一股脑的塞进脑子里,搅乱了他的情绪,控制了他的言行。
他清楚,现在并不是适合交流的时候。
情绪上头的时刻,人是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言行的,极有可能说出什么伤人伤己的话,让彼此落得个难堪的地步。
他应该等到自己消化了所有的记忆,彻底平静下来之后再来开口,可是他做不到。
叶琮鄞盯着宋淮意,眼也不眨,像是要就这样看穿面前的人。
那一句句的喜欢,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因为愧疚?
如果是愧疚……
叶琮鄞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阵恍惚感。
他要如何接受自己爱上的恋人是间接导致母亲死去的凶手之一呢?
叶琮鄞何尝不知道,这样的迁怒并不占道理,可人非圣贤,又如何能做到事事冷静公正?
宋淮意绝不是害死母亲的元凶,却也是剧情发展下的既得利益者之一。
胸膛起起伏伏,叶琮鄞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将宋淮意的手扯了下来。
他的动作很慢,却容不得人反抗。
这一切,就像是悬在头顶上的铡刀终于落下,再也不用担惊受怕的同时,也彻底的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他当然可以为自己辩解,当然可以讲述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告诉叶琮鄞自己尝试过去阻止一切的发生,说自己并不稀罕万人迷的光环……
然后呢?
被泪水打湿的睫毛微微颤抖,宋淮意开口,每个发音从喉咙里吐出的时候都牵动着声带,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所有。”
“所有的一切。”
他有幸福美满的家人,有交心多年的朋友,有无数人的爱慕与喜欢,有让人望尘莫及的成就,甚至还有……还有健康长寿的身体。
答案出来的瞬间,没有引起叶琮鄞的半分惊讶,他垂下眼眸,极轻又极快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痛苦被收起,不见了踪迹。
叶琮鄞站直了身,不再看宋淮意。
大概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不看他,究竟是因为怨恨,还是因为心疼。
复杂的情绪反反复复的交织,像暴雨过后的泥潭,浑浊不堪。
叶琮鄞一步步地退开,仅剩的情绪也消散殆尽,他说:“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分开一段时间?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没有任何难以理解的地方, 可宋淮意却像是突然痴呆了,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他顾不得酸疼的腰,挣扎着向前, 抓住了叶琮鄞的衣角:“等等、等等!琮鄞……”
时间太过仓促,宋淮意最后也只有指尖捏住了一小截衣角。
这样微弱的阻拦,叶琮鄞甚至不需要额外的力量,仅仅是不驻足,就能挣开那只手。
但他还是停了下来,沉默着,等待下文。
“你、你要去哪儿?”
这里是m国,而不是x市,更不是首都, 叶琮鄞离开了这里, 会去哪儿呢?
还是爸妈家?
宋淮意一阵恍惚,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失去了询问对方行程的立场与权利,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问。
“分开”这样的字眼已经让他难以接受,可倘若他连叶琮鄞的去处都不清楚, 恐怕真的会疯掉。
叶琮鄞没有回答。
攥着衣角的手一点点收紧,宋淮意组织着言辞, 却还是不可控的有些语无伦次:
“现在已经很晚了, 这附近没有酒店、不, 酒店不太安全,我、我的意思是,爸爸妈妈会担心的,你能不能, 如果你要离开这里,能不能回家里去?我我、我不会回去打扰你的……”
拙劣的挡箭牌他找了一个又一个, 却都自觉根本站不住脚。
那是谁的家?谁的父母?
宋淮意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他慢慢收了声,垂下了脑袋。
“我知道了。”
叶琮鄞在心头叹了口气,开口时语调却没有任何波澜:“我叫了饭,晚些时候应该回送到,你记得吃,好好休息。”
他顿了顿:“到家后我会给你发消息的。”
薛怀臻没想到会那么快又见到叶琮鄞。
傍晚那会儿,叶琮鄞走后,他却迟迟没有动弹。一直等到咖啡馆的工作人员来清场,他才恍惚着,宛若无家可归的丧家犬地离开了包厢,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
他直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太过狼狈,他应该去酒店好好休息,等状态好些了再来找琮鄞。
只是理智发号施令容易,要控制着身体去实施却并不容易。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晃荡着,重新回到了小区的门口。
本来还悠闲地享受值班生活的保安看见这人又游荡了回来,不由得瞬间变得警觉起来。
瞧瞧这无神的双目,瞧瞧这虚浮的脚步,简直和那些犯了病的瘾君子一模一样。
保安的手逐渐向后,摸到了腰间的东西。
如果必要的话,他会在第一时间制服对方。
万幸的是,那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危险,并没有靠近,而是站在门口五六米的地方往内眺望。
然而他还没庆幸几秒,就看见了从小区内走出的男人。
哎呦,等会儿这两人不会又在门口拉拉扯扯吧?
到时候他要不要阻止啊?
叶琮鄞不知道保安在想什么,他走的很快,全然没有注意到目光古怪的保安和不远处的薛怀臻。
薛怀臻先是一愣,他以为自己是眼花了,可眼睛睁了闭,闭了睁,方才确定真的是叶琮鄞。
双脚像是生了根,叫他动弹不得,他就那么看着人一步步朝他走来,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叶琮鄞,叶琮鄞是发现他说的才是真的了吗?是相信他了吗?
是想和他一起离开这里了吗?
他早知道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感情,怎么会那么轻易的被放弃?
这么想着,心底那点阴郁不甘的情绪散去,薛怀臻主动上前半步,伸出手,想要像过去无数次矛盾后代表着冰释前嫌的拥抱。
然而,他的希冀落了空。
叶琮鄞连眼神都没有半点偏移,径直地从他的身侧擦肩而过。
出租车已经在路边停好了,在薛怀臻满目的惊诧中,叶琮鄞没有任何停顿的上了车。
车门被“砰”的一声关上,薛怀臻这才如梦初醒,真切的认识到或许自己根本就不再对方的实现范围内。
“等等——叶琮鄞!”
说不清是被无视的愤怒多一些,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更多一些,他猛地转身,不管不顾地朝身后即将启动的汽车奔了过去。
叶琮鄞似有所感,微微偏头,看见了一瘸一拐地薛怀臻。
只一眼,他便收回了目光。
不重要的角色,自然也犯不上多费眼神。
现在已经过了晚高峰的时间,司机也放纵了许多,将车速开的飞起。要是正常时候,叶琮鄞估计会要求降一下车速,但这会儿,他都不知道游神到哪儿去了,完全不曾注意到这点细节。
“叮咚。”
握着的手机发出一声脆响,叶琮鄞终于从满脑的纷乱中回了神,低头看。
是他前几天联系上的证人。
整理完整的证据发送到了他的邮箱中,他仔细翻看了一下,这样有着完整时间线的证据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时隔这么久,终于拿到了能够证明一切的证据,他应该高兴才对。
叶琮鄞试着牵动了一下唇角,想要展露出喜悦的笑容,只是最后,他没能成功。
勉强提起了的唇角一卸下力道,便立刻垂了下去。
宋淮意。
他不由自主地默念,长久没有操作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照出了自己模糊的影子。
最先想起的,是医院里的那个晚上。
他刚刚从“无缘由的昏迷”中醒来,对身边的所有人都怀揣着强烈的不信任。他试探着询问宋淮意,是不是万人迷。
彼时得到的答案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像是摇摆不定的钟摆,在左还是在右,不由说出来的那人决定,而是由听见的人决定。
那个时候,他放弃了怀疑。
可现在,冰冷的事实呼啸在脸上,告诉他那时的怀疑是真的。
那喜欢呢?
喜欢也是真的吗?
低垂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小小的黑色刷子,在视线中留下短暂的阴翳。
从他离开叶家后,去往见山小院的第一次见面所产生的好感,到后来一点点生出的喜欢,到底是出于他个人的意志,还是“万人迷”的光环?
五指不断收紧,指关节传来阵阵绵长的疼痛,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控制住加重了呼吸。
要怎么才能完全不介怀呢?
——“你不知道吧,这个故事,宋淮意才是最大的赢家,他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中心。”
令人作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叶琮鄞极力地想要将薛怀臻说的那些话排除在思绪之外,但人本就无法保持完全的冷静,又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变故中,轻易地将这些干扰信息排除在外呢?
甚至在某个瞬间,叶琮鄞生出了浓烈的怨恨。
怨恨宋淮意明明知道他们的对立关系,却还是不依不饶的靠近,怨恨他为什么他偏偏就是那个万人迷。
可到了最后,这份怨恨又和旁的感情扯上了关联,搅乱了心绪,让人既放不下,也提不起。
这段关系要如何处理?
叶琮鄞偏头,望向车窗外。缤纷多彩的霓虹灯映入眼帘,黑色的眼眸中罕见的显露出了迷茫。
他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同罗姨和宋叔解释,只好让司机绕着路耽误时间,一直到过了他们正常睡觉的时间才下车。
叶琮鄞轻手轻脚地开了门,他不想惊扰任何人,因此即便是玄关处的一盏小灯都没有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走出玄关,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客厅等待的两人。
“……”
看见叶琮鄞从阴影中走出来,罗伊松了一大口气,紧绷的肩背也跟着放松了下来,她连忙迎了上去,皱着眉抱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难道你和小意吵了架,就连和姨的关系也要撇干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