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琮鄞知道适可而止,见宋淮意不说话了,也收回了目光:“好了,不要考虑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早点睡,知道吗?”
宋淮意点头,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样黑暗的环境下,对方未必能看见。
“知道了,晚安。”
“嗯。”叶琮鄞已经闭上了眼,听见了宋淮意说话也没有睁开眼,而是轻声回应,“晚安,好梦。”
或许是因为白天听到了太多往事,被勾动的潜意识织就了名为记忆的梦。
三四岁的小孩,即便踩着小板凳,也要踮起脚尖才能攀上摇篮边缘,他看见躺在里头白白嫩嫩的小孩,黑葡萄般水灵的眼睛跟着婴儿一起眨巴眨巴。
好半天,他才抬起脑袋,指着摇篮中的孩子问:“这是什么东西?”
回答他的是更加年轻的罗伊:“这个呀,是姨姨的小宝宝,就和琮鄞是你妈妈的小宝宝一样。”
他无师自通地理清了关系:“姨姨的小宝宝,是我的弟弟吗?”
“对呀。”罗伊笑开了花,揉了揉叶琮鄞打理的整整齐齐的短发,“是琮鄞的弟弟哦,琮鄞喜欢吗?”
叶琮鄞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重新将目光放回了摇篮里,四目相对,小婴儿突然咧开嘴,露出了粉嫩嫩的牙床:“咯咯,哈哈哈哈。”
粉藕般的四肢胡乱的动了起来,让摇篮都晃了晃,小琮鄞看着不断开合的手,慢慢将自己的食指伸了过去。
婴儿立刻握住了那根手指,顿时笑得更加开怀,圆圆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好可爱。”叶琮鄞睁大了眼睛,一动不敢动,仿佛发现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陆,他扭头,满眼惊奇,用气音小声感叹,“我喜欢弟弟。”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摇篮中的婴儿动着小手努力晃动着紧紧抓着的手指,想要博得更多的关注。
“这么喜欢弟弟呀?”
温柔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女人款款走下楼来,将一束还沾着露珠的黄玫瑰递给罗伊。
她在摇篮的另一侧坐下,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轻轻揉了揉叶琮鄞的脑袋:“那把弟弟留下来,给你当玩伴好不好?”
叶琮鄞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眼巴巴地看了看母亲,又扭头看向罗伊:“可以吗?姨姨!我想要弟弟!”
小孩子奶声奶气的请求瞬间逗乐了两人,罗伊将黄玫瑰放在手边的空位,没回答小琮鄞,而是抬眼嗔了一眼好友:“你这么胡说,等会到了晚上,回家之后,他要是发现没有弟弟,看你怎么办!”
秦喻岚笑道:“那你就收留我们母子俩住一晚呗。”
“我才不要!”罗伊反驳,“我儿子都送给你儿子了,还要收留你们住?我这么冤大头吗?”
小琮鄞听不懂大人的玩笑话,趴在了摇篮上逗弟弟玩。
那样温馨美好的画面,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得,然而叶琮鄞却始终站在黑暗之中,默默地窥伺着光明之中的幸福。
他知道眼前的只是梦,所以更加珍惜这片刻的光阴,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生怕搅乱了梦中的美好。
突然,冰凉的触感贴上了他的手背,他回头看去,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形的白色光团。
即便只是模糊的轮廓,但敏锐的直觉却直接告知了对方的身份。
“……妈妈?”
心中有了答案,说出口时却控制不住的迟疑胆怯。
白色人影点点头,柔和的白光模糊了轮廓,连五官都无法瞧见,更遑论表情?
但叶琮鄞就是知道面前的人应当是微微扬起唇,展露恬静笑容的模样。
眼眶微微发烫,他早不是半大的孩子,自尊让他无法在母亲面前落泪,他撇开了头,想要藏起自己的表情。
然而下一秒,秦喻岚直接伸手将人抱在了怀中。
这个拥抱是什么感觉呢?
叶琮鄞想,虚无的,落不到实处的,就连最基础的温度也是无法感知的。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了莫大的满足。
他曾无数次期盼,某天、某时、某刻,奇迹就这么降临到他的身边,卧病在床的母亲睁开了眼,什么都不必说,就只要一个简单的拥抱就好。
可直到噩耗传来,直到即便是虚无缥缈的可能也被彻底打碎,他才明白,奇迹这种东西,并不属于他。
那双微凉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自己早已长大成人的孩子。
即便她没能陪在身边,即便身边的人都没能好好的对待他,她的琮鄞啊,最终还是好好的长大了。
许久,秦喻岚松开了手,结束了这个温情的拥抱,她重新握住叶琮鄞,拉着他往前走。
“去哪儿,妈妈?”叶琮鄞茫然无措,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久前盯着看的场景早已消失。
脚下不知何时生成了一条狭窄的光路,不断往前蔓延,直到肉眼无法看清的地方。
秦喻岚说不出话,只能拍了拍叶琮鄞的脑袋,随后指了指前方。
跟我走。
无需语言,叶琮鄞听懂了简单动作中的含义,没有任何抵触犹豫,他跟上了母亲的脚步,不断往前走。
恍惚间,伴随着他每一次迈开步伐,都听见了闷闷地雷声,那样的声音不像是自然界里常见的声音,更像是某种充斥着愤怒的宣泄。
随着不断的深入,雷声越发沉重,黑暗像是藏在梦中的野兽,在雷声的驱使之下,张牙舞爪地吞噬着为数不多的光亮。
即便前方如此可怕,秦喻岚却没有任何停顿。
天地陷入了全然的黑暗,唯独眼前,母亲的身影散发着明亮的光辉,仿佛不断的燃烧着自我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第43章 活下去
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终于亮了起来,与此同时,隐隐绰绰的雷声停歇, 秦喻岚停下脚步,抬手轻轻一推。
分明是那样纤细的手,却仿佛有着无法抵抗的力道,叶琮鄞感觉自己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纸,就这么飘荡了出去,融入进那个消失在时间长河中的场景。
“妈妈出去了,好好照顾弟弟。”
女人精致的眉眼中呈现出几分疲惫,乐团里的糟心事,高烧不退的淮意, 查不出来的病因, 交织在一块,让她心力交瘁。
但即便压力再大,当着孩子的面,她没有展露分毫, 抬手揉了揉愁眉苦脸的琮鄞:“小苦瓜,别不高兴了。”
小琮鄞捂住脑袋, 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注意形象了, 即便是亲妈, 也不太乐意被这样揉脑袋。
幽怨的小眼神逗乐了秦喻岚,她拉下了琮鄞的手,蹲下身慢慢梳理柔软的短发:“相信妈妈吗?”
小琮鄞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
她露出安抚的笑容:“弟弟会没事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
叶琮鄞的视角跟随着母亲离开而移动,司机今天回家看望老父亲去了, 因此开车的事情就落到了秦喻岚自己的身上。
她没少出去演奏,常常遇到司机不在场的情况,因此她自己开车完全不成问题。
乐团的催促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她没有接,将手机丢在了副驾,上了车。
不用接她也知道电话那边说的是什么事,上次的演出她没有到场。
那是关乎她职业生涯重要决断的一场表演,但宋淮意的病情反反复复,那天甚至还咯了血。
照理说,有专业的医疗团队,家里还有叶城和吴叔照顾着,并不影响她出去参加演出,可那天的宋淮意格外的反常,即便烧的全身滚烫,意识不清,那双手却死死抓着她,怎么也不愿放开。
一旦有人尝试分开那双手,他就开始掉眼泪,哭着喊着秦姨不要出去。
秦喻岚最终没有出门,也避开了必经路上那场连环车祸。
谁也不知道她看见新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她默默地关了电视,谁也没说,一是家里有个病人,已经让大家愁眉苦脸了,她毕竟没有出事,没有必要将这件事说出来让人担忧,二则是……
她害怕。
她并没有感到劫后余生,反而从内心深处窜出股说不出的阴凉感,仿佛自己是死亡名单上的记载在册的一员,却因为种种机缘巧合逃脱一劫。
她不敢张扬,生怕叫粗心的阎罗发现还有个人苟活于世。
恐惧如影随形,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里,她反复思考,这场意外就像是砸在玻璃上的石子,虽然未能将玻璃砸碎,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端倪一旦落下了痕迹,往后哪怕只是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将上面的痕迹扩大、再扩大。
比如自小身体健康的淮意怎么会毫无预兆的重病,最顶尖的医疗团队轮番上阵,可是大半个月过去了,不仅没有让淮意有所好转,甚至连病因都没能查出;
比如过去即便病的再重,淮意都会懂事的表示自己会乖乖听医生护士的话,让他们安心去工作,可那天她却说什么都不让她离开,甚至在车祸发生之后,好不容易稍稍稳定下来的病情突然恶化;
还比如,宋旭和罗伊的产业发展重心明明一直都在国内,为什么会突然做出向国外转移的决定?
她的确不懂商业,但从罗伊忙碌到几乎断联的程度,她也能判断出来,这个决定必然不是水到渠成,而是仓促的,仓促到两人不得不连轴转,才能维持住公司现有的发展。
是什么,影响着他们的生活?
淮意的病,究竟是因为某种未被发现的病因,还是因为……那天阻止了她的外出?
秦喻岚知道自己如今有些不理智,但她控制不住胡思乱想,就好像、就好像她在隐隐约约之间已经有了答案,所以哪怕是再捕风捉影的可能也让她紧张不已。
汽车下了国道,却没有顺着车流涌入主道,而是拐了个弯,驶入了另外一侧几乎能称的上荒凉的道路。
是上山的道路,而越往上,这条路便越加陡峭崎岖。
下定决心找这位“半神仙”的时候,秦喻岚就对此有所准备,她这次开的车是车库中爬坡能力最好的车。
但面对着面前仅容一辆车通行的道路,她还是胆怯了。
就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线索”去怀疑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世界,任谁听了,恐怕都要怀疑她疯了吧。
反正……不论如何,她都活下来了不是吗?去探究那个所谓的真相……有那么重要吗?
只要活着,只要能够活下来……
无数次在黑白键上起舞的双手死死攥紧了方向盘,用力之大以致于双手青筋暴起。车子缓缓停住,秦喻岚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出淮意痛苦不堪的模样。
这些天,她去了无数医院,也聘请了无数顶尖医生,可谁也没能让宋淮意痊愈。
当人力无法抗衡的时候,鬼神变成了寄托希望的最后一隅。
秦喻岚平复了心情,重新启动汽车,一鼓作气地越过眼前的小坡,山村逐渐在眼前浮现,落后的村落还保持着原始的生活方式,能够看见不少趴伏在地上的田园狗,甚至有几只不知从何家跑出来的鸡鸭。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秦喻岚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这边的村庄虽然陈旧,却格外的干净,即便几乎家家户户都饲养了家畜,却没有什么难闻的粪便味道。
有村民的指路,秦喻岚很快就找到了藏在两座破旧房屋中间的狭小茅草屋,窄小的门,就连她也必须弓着腰才能成功进入。
茅草屋内静悄悄的,往前多走了几步,才看见一点幽幽的红光,明明四周都没有开窗,但红烛上的火光却摇曳生姿。
“你不该来的。”
烛台前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她太老了,整张脸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褶子,那双眼白茫茫的一片,嵌在那张脸上衬出几分可怖来。
秦喻岚倒吸了口凉气,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浑浊的泪水从盲阿婆的双眼中滚落,她分明早已看不见,但却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人:“你信命吗?”
如果是几个月前,秦喻岚一定会信誓旦旦的说不信,可现在,她却没法给出答案。
“你啊,既然好不容易活了下来,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秦喻岚愕然:“您,您……”
“真可怜啊……”
泪水像是不会干涸的河流,源源不断地流下,阿婆撑住身边的小桌,艰难地站了起来,干枯的食指缓慢抬起,遥遥指向女人:“你将枉死途中,而你的孩子凄苦孤独、不得善终……”
她抓住胸前的衣襟,大口喘息:“这就是你们的结局。”
这话太狠、太毒,让秦喻岚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扶住了身边的柱子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在某个瞬间,她仿佛亲眼看见了阿婆口中的未来——看见已经长大成人的琮鄞,消瘦、苍白,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孤零零的坐在医院的落地窗前,在落日的余晖中缓缓闭上了眼。
他的身后,人来人往,喧闹嘈杂,却没有人一个人,发现他的离去。
良久,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我不接受……”
没有一个母亲,能够接受自己的孩子会在正好的年华病逝,甚至临去时身边连一个亲近之人都没有。
如果这是命,她不接受这样的命。
她左右不过是一死了之,可她的琮鄞还那样小,要如何承受那样可悲可怖的命运!
“我帮不了你。”阿婆晃晃悠悠地走到了秦喻岚的跟前,“这个世界,荒谬,可笑,执笔的那个人书写的就是这样的规则啊!”
“而我等了许许多多年,从呱呱坠地,到少女初成,算瞎了眼,算白了头,却还是什么都没能等到……如今,我要死了。”
她用力,扯断了脖子上挂着的红绳,强塞进了秦喻岚的手中:“你不是我要等的人,可我还是把选择,交给你。”
“安安稳稳的死去,踏入全新的、不被束缚的轮回,或者……赌上自己的灵魂、往生,去求,去争,可即便耗尽所有,那个被书写出来的结局也许也没有任何更改的可能!”
干枯的手指嵌入秦喻岚的手腕,在那里留下深深的痕迹,那双瞧不见瞳孔的眼睛仿佛复了明,充满了怨恨与不甘,她分明语调缓慢,却仿佛是走到末路的猛兽,向来人爆发出最后的嘶吼:“你要吗?”
回答她的是攥紧的手。
秦喻岚将那条鲜红似血的红绳紧紧攥在手中,仿佛将死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盲阿婆松了手,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摆手:“走吧,快走吧。”
“如果快些,或许还能再见一面。”
秦喻岚深深地看了盲阿婆一眼,转身便跑。
再见一面?什么意思?
秦喻岚想不明白,或许她想明白,但大脑却回避了这样的信息,不愿承认即将到来的命运。
人生来,对死亡就有着无法言说的恐惧。
“嗡嗡嗡!”
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她为家里设置的特殊铃声。
犹豫了那么一瞬,她还是选择接通了电话。
“喻岚,你去哪儿了?”
“阿城。”
事到如今,听到爱人的声音,她反而镇定了下来,她压下所有的不安与惶恐:“如果我不在了,你会好好爱琮鄞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知道那天的新闻了!你不要胡思——”
“回答我!”
她提高音量,怒喝着打断了叶城的话,剧烈的情绪起伏令胸膛不断起伏,她大口呼吸,却还是感到了窒息般的痛苦。
叶城从未见过秦喻岚有这样焦急、愤怒的一面,他强压下心中的不解与忧虑:“当然,琮鄞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爱他呢?”
秦喻岚闭了闭眼:“你答应了我,而我也想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相信你。”
“可如果,如果你没能做到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喻岚——”
电话被匆匆挂断,秦喻岚上了车,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呜——”
病床上的男孩发出轻声的痛哼,叶琮鄞听到声音的瞬间,立刻凑了上去:“淮意?”
“呜呜……”
晶莹的眼泪从紧闭的眼皮中淌出,那双被针扎得紫红的手从被子里探出来,胡乱地挥舞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