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的部分已经脱口而出,剩下的话便如潮水倾泻而出:“可是你总是,不记得我。”
那是怎样的声音?
视线缺失了对面部神情的捕捉,耳朵对声音的捕捉便成了对旁人情绪的感知的唯一途径。
叶琮鄞忍不住地去想,如果是他,满怀期待、费尽心力地来到期盼的人身边,却发现对方并不记得自己了,会是什么样的情绪?
愤怒?伤心?委屈?
然而这些情感,他都没有从宋淮意的话语中捕捉到。
为什么呢?
他迷茫的望着宋淮意,视线被金灿灿的余晖阻隔,模糊的轮廓什么都不曾告诉他——为什么宋淮意要自责?
“叩叩叩!”
病房门被敲响的声音犹如重锤敲在彼此的心间,无论是叶琮鄞还是宋淮意,都猛地清醒过来,不约而同的错开了眼神。
不管外面的人会是谁,叶琮鄞都真心的感谢对方,将他们从这样尴尬的氛围中解救出来。
他打开门,看见的却是吊着手,抱着头的伤患。
“叶少。”来人见门开的瞬间,伤痕累累的脸上立刻浮现出讨好的笑,“我来是想求求您,看在过去的情分在,能不能拜托您去看看宿桦年?”
他来之前,从陈总监口中听到过叶琮鄞的宿桦年的态度,此刻生怕会被拒绝,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憋着一口气,飞快地往下说:“我知道这个请求非常的不应该,但是桦年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医生说他肺部感染严重,加上他受到了刺激,没什么求生意识……”
“是我害的吗?”
沉静的过分,甚至于有些冷漠的话打断了经纪人的喋喋不休,叶琮鄞握着门把的手不断收紧,厌烦的情绪愈发加深。
他以为他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彼此既不是半大的孩子,也不是热血上涌,便不管不顾的愣头青了,应该能明白彼此之间的边界才对。
宿桦年一次又一次的越界行为,仿佛在不断的提醒他,那样痛苦、辗转反侧,不断自省,难以逃脱的过去,都不过是为了衬托完美到人人喜爱的万人迷。
荒谬、可笑又那样充满讽刺。
“当然不是,但是但是他上午还好好的,和您见过之后……”
经纪人慌不择口,话说了一半,才恍然发觉失言,白了脸,连忙改口,“我不是,不是要将责任怪在您身上的意思,我不知道您和桦年发生了什么误会,但是,但是他已经后悔了,发生意外之前,他一直想和您好好倒一次歉。”
他深吸一口气,充满乞求地望着叶琮鄞:“看在他诚心回过,和命悬一线的份上,能不能拜托您去看看他?”
“就随便说点什么,能够让他……”
“少在这里道德绑架了,道歉要是都能被原谅的话,你过来,让我捅一刀,好不好啊?”
充满怒音的女声强行打断了经纪人的百般哀求,她一手拎着高跟鞋,快步如飞:“是不是觉得他脾气好,好欺负,所以你们都可着他一个人欺负啊!”
“快点滚!不然我今天非得让你脑袋再开一个洞!”罗伊说着,举起高跟鞋,做出要砸人的架势。
跟在她身后的宋旭及时拉住自家老婆的手腕,微笑着看向目瞪口呆的经纪人:“生病了就去找医生,医生要是说没有救了……”
他顿了顿,唇角的笑意加深,温柔和煦的笑容搭配上此刻的言语令人后背发凉。
“那就好好准备棺材、墓地,安排后事就行了,来这儿找我们家琮鄞做什么呢?”
宋旭推了推因为快步追来而导致有些歪的银丝眼镜,“也是这么大的人了,不会还相信那些电视剧里的狗血烂桥段,什么主角病重危机时刻,谁谁谁出来喊了几句,就能够唤醒意识了吧?”
“有这个功夫,不如多找几个医生,再好好救救。”宋旭说完,一手拉着罗伊,一手搭在叶琮鄞的肩膀上,又推又拉的将两人带进了病房,最后还不忘一脚将病房门狠狠关上。
没了外人在,罗伊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连忙把两手抓着的高跟鞋丢到一边去,抿着嘴、皱着眉调整表情。
她想了一路见到叶琮鄞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表情,第一句话该说什么,结果因为那个明星的粉丝,他们不得不爬十二层楼上来,还让她在走廊上休息补妆的间隙,听见了这个男人的逆天发言。
真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连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什么人都能窜到跟前来胡说八道。
“妈?爸?!”
叶琮鄞还没从眼前的状况中回神,宋淮意先叫了起来,要不是腿脚不便,他估计早就跑下来了:“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怎么来了?臭小子,说这话可真丧良心啊!你出了这么大的意外,我们还能在国外逍遥度假吗?”罗伊一看自家儿子腿上的厚石膏,立刻将注意形象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翻了个大大的把白眼,没好气地说,“你瞧瞧,你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么大的人了,三番几次的受伤,年前……”
“妈!”宋淮意瞪大了眼睛,连忙喝止了母亲的碎碎念,他眼神飘忽,余光不断观测着站在父母身边的叶琮鄞。
他总不会在一天之内,掉三个马吧?
罗伊的注意力也被宋淮意的眼神引导了另外一人身上,她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青年,相似的眉眼,让她瞬间想起了喻岚的模样。
真像啊……这么像喻岚的孩子,叶城那个老不死的狗东西是怎么忍心,又怎么能做出那些事情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红了眼眶,强压住哽咽的冲动,微笑着打招呼:“琮鄞,好久不见了。”
话音刚落,罗伊踮起脚尖,张开双手,抱住了叶琮鄞。
几乎是处于本能地,叶琮鄞低头弯腰,配合着对方的动作,将脑袋搁在了纤细瘦弱的肩膀上。
他听见她说:“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女性柔软的身躯令这个怀抱柔软又温暖,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叶琮鄞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潜意识的本能的却觉得熟悉。
奇怪,记忆中明明完全没有眼前女人的身影,但身体却好像还残留着某种本能,依赖着这种来自于长辈的关怀。
叶琮鄞想,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那些晦暗的过去,也早将无人相信,无人倾听的诉抛之脑后了。
直到此刻,被女人这么轻轻拥抱着,他好似回到了第一次被叶城逼问斥责的时候,好像回到了那个大雨中抱着狗狗残骸泣不成声的少年时期。
软弱、无能。
第41章 太可爱了
最后还是宋旭及时开口, 拉住了沉溺在情绪中无法自拔的罗伊:“好了好了,你瞧瞧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吓到孩子了。”
罗伊松开手,不满地嘀咕:“我又不是门口那个讨人嫌的蠢材, 有什么吓人的?”
话虽如此,她一双手却没停,在说话的间隙三番五次的整理自己微微有些散乱的头发,看向叶琮鄞的瞬间,眼神温柔的像是月光下沉静的水面,波光粼粼又包容万物。
“自顾自地进来说这么多,也不问问琮鄞还记不记得你,多唐突?”
是责备的话,却听不出任何教训的语气, 只有亲近之人之间似哄的劝解。
这样的氛围与关系, 叶琮鄞想,他曾经大概是也拥有过。
所以此刻,才会生出那样浓烈的羡慕。
宋旭转眼看向叶琮鄞,软化了眉眼, 露出温厚的笑意。
只是眉宇间细小的变化,整个人的气质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展现, 就仿佛方才绵里藏针, 毫不客气地怼经纪人的不是他一般。
“我们搬家的时候你还小, 可能不记得了。你妈妈和我老婆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们两家原也算是世交,只是后来发展重心往外头偏,所以才搬走了。”他三言两语将彼此之间的关系解释清楚, 随后又觉得这样说话的样子过于正式,又补充了一段, “我比你爸还先抱你呢。”
“……”
话一处,病房中静了静,罗伊斜眼飞了个眼刀过去,往身后放的手揪住了宋旭大腿上的一块肉,狠狠的一拧。
在外头人模狗样的,怎么到这会儿就最笨的像个蠢蛋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叶琮鄞并没有那么敏感,他只是想起了宋淮意不久前的坦诚,他们早就认识,原来竟是从父母辈便结下的缘。
倘若他们没有搬走,那如今,宋淮意和他还能称的上一句竹马竹马,就和薛怀臻一样。
难怪薛怀臻会那样耿耿于怀。
“伯母。”分明记忆还没有复苏,但身体的潜意识已经控制着肌肉给出了称呼,在名字出口的刹那,模糊不清的记忆涌上心头,像是站在海边感受海风的旅客,被突如其来的浪潮淹没,来不及反应,也无法做出反应。
只是当着两位长辈的面,叶琮鄞藏住了新心底翻涌而起的惊涛骇浪,转头道:“伯父。”
对着孩子,罗伊和宋旭都拿出了十二分的温和,可都是在外打拼多年的人,哪里瞧不出叶琮鄞的礼貌中所透露出的疏离?
倒也不奇怪。
毕竟多年未见,骤然出现在跟前,只怕任谁都不会这样轻易地就卸下心防。
“啊,这会儿也不早了,吃了饭没有?要不我们出去聚一聚?”罗伊整了整微微有些凌乱的衣裙,用眼神支使宋旭去将不远处的高跟鞋捡回来。
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她这半天都赤脚站着呢。
宋旭没动,搀住罗伊:“你这会儿穿上,等会下楼怎么办?”
这会儿谁知道那群粉丝散了没,能不能用电梯?
要是等会还是要走楼梯,不也白搭。
“穿这个吧。”叶琮鄞从柜子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拆开后放到罗伊的脚边,“昨天拜托医护人员买的,这个是我的尺码,可能对伯母来说有些大。”
这本来是他准备留在医院陪床时用的。
来时下定决心要做个端庄可靠的长辈,可见面这么一会儿,早把那层计划好的假面丢了个干净,索性也不装了,笑开了花:“真贴心啊,我当初就说了,要早早认下这个干儿子,以后啊,才能享福。”
“妈!”
当了半天透明人的宋淮意终究是忍不住了,出声制止:“你胡说什么呢?”
她要是认了琮鄞做干儿子,那他和琮鄞的关系怎么算?
兄弟?他才不要。
罗伊一眼看穿了自家儿子的小心思,眼中笑意更浓,拉住叶琮鄞的手,笑眯眯地说:“怎么叫开玩笑呢?我和喻岚可早说好了,孩子出生,可都是要认对方做干妈的。”
“以前是我在外头,没为你做过什么,配不上,现在我都回来了,保证负起责,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干妈,好不好?”
即便是以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叶琮鄞知道,这些话同样出自于真心,也正因如此,那种患得患失的惶恐无法控制的涌了上来,几乎要将他吞灭。
他害怕眼前的温柔与信任是午夜之际绽放的昙花,不过刹那便会被命运收回。
可比起害怕,叶琮鄞更不想放开拉着他的手。
即便只是昙花一现,即便最后会迎来更加惨痛的结局,但至少,此刻,并非虚妄。
“好了好了。”宋旭注意到叶琮鄞的情绪变化,拍了拍罗伊的肩膀,“时间不早了,咱们出去吃饭吧?琮鄞,你们来x市几天了?知道最近有什么好吃的吗?”
“好不容易见一面,总归是要聚一聚的。”
被点名的叶琮鄞从思绪中回神:“我才来没多久,之前也一直在郊区呆着,还不太清楚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罗伊:“那也没事,我们路上便走边看。”
她说着,一手拽着叶琮鄞,一手推宋旭:“走走走,忙了一整天了,连口水都没能喝上呢。”
“等等、等等!伯母!淮意还在床上躺着呢!”
叶琮鄞哭笑不得地止住脚步,回头一看,果然瞧见了宋淮意充满怨念的小表情。
“毕竟是伤了腿,中午才出去过,晚上再折腾怕是不好。”他扭头充满歉意,“而且还要忌口,要不还是您和伯父去吃吧?”
罗伊看看双眼放光的儿子,又看看眼前的叶琮鄞,心里微微了然。
什么嘛,竟然不是她那个跟屁虫儿子一头热?
“那咱们去,都这么大的人,还能照顾不好自己?吃饭嘛,等会让护工帮忙给他带份医院食堂的饭菜上去就是了。”罗伊笑道,“在医院里,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目睹全程的宋淮意:……
这就是亲妈吗?不是说飞回来是来看他的吗?结果不仅要丢下他出去吃饭,甚至还要拐走琮鄞,简直是仗着长辈的身份欺负人!
“走吧走吧,他从小就独立着咧。”罗伊无视掉儿子用眼神投来的怨念,自顾自地往下说,“哦,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
“应该是你不在的时候。”
叶琮鄞茫然:“我?”
“是啊。”罗伊点头肯定,伸出手指开始细数当初的笑料,“比如明明上午在家还能扭开的饮料,到了下午茶的时候,见了你,诶,就拧不开了,明明大人就在身边,偏偏要跑出去十几步,撒娇卖萌的求你帮他打开。”
“比如发了高烧,都下不来床了,还逞强,叫我自己去忙自己的,结果呢?喻岚一带着你过来,立刻哼哼唧唧的喊头痛,抱着你的胳膊就不撒手,要你哄着才肯吃药。”
“还比如练琴练了五六十遍都不满意,小倔驴似的,一个人在琴房里琢磨,饭也不吃,谁劝都不听,结果你一来,就喊了个名字,就乖乖的出来了。”
罗伊说着那些陈年往事,最开始只是想着揭下儿子过去当双面人的老底,可说着说着,不免生出了些怀念的心思。
那个时候喻岚还在,叶城也勉强还像是个人,两个小孩玩玩闹闹,好不热闹。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叶琮鄞听的津津有味,那些被藏起来的记忆,在罗伊的讲述中,逐渐开始复苏,变得鲜活。
那样的过去,他为什么会忘记呢?
难道和他想不起来的雪山青年一样,这也是剧情的力量吗?
可是为什么呢?
如果说不让他想起雪山上遇见的青年,是为了让他成为彻头彻尾的抄袭者,那抹掉这些无关紧要的童年记忆又是为了什么呢?
宋淮意一家,在剧情中——至少在他所知道的,与他相关的剧情中,明明没有任何关联。
想不明白。
他所知道的还是太少,不过算了。
叶琮鄞最终还是跟着出了门,病房重新关上,外面的声音也被隔绝在外,宋淮意卸了力气,窝进被白色的被子里。
父母的到来出乎了他的意料,母亲说那些往事的时候,他是故意没有打断的。
他期盼着,叶琮鄞会想起来些什么,或者即便什么也没有想起,也能因为那些童年回忆,再次拉近彼此的关系。
可是后来,他又后悔了。
他害怕琮鄞想起秦姨出意外的那天,害怕琮鄞发现他分明感受到了危险,最后却没能成功阻止秦姨出门……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他该怎么办?
叶琮鄞将人送到了楼下,商量好了晚上陪床的事情后,顺便将猫猫也拜托给了二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宋淮意一家都有着什么特殊血统,能够讨得动物的欢心,不猫猫仅没有吵闹,还欢天喜地,那尾巴摇晃的跟小螺旋桨似的,咧着嘴讨伯母的欢心。
“好乖。”罗伊拍了拍萨摩耶的脑袋,猫猫当即直接在她脚边坐下,一双三角耳直棱棱的来回扑腾。
这么乖的小狗勾起了她的记忆:“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很喜欢狗狗,喻岚还说等你再大一些了,能负担起一条生命的重量了,就送你一只狗狗。”
“它就是吗?”
叶琮鄞愣了愣,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坐在地上主动伸爪,要握手手的猫猫。
萨摩耶感觉到了来自主人的注视,误以为他也是想要握手,但右前爪已经被抓着了,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稍稍调整了下坐姿,将另外一个爪子伸到了叶琮鄞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