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琮鄞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只好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紧紧将其握在手心中,他俯下身,凑到宋淮意的耳边,小声询问:“怎么了淮意?是不是疼?”
“呜……呜呜——”
宋淮意挣扎着,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这几天哭的太多、太狠,一双眼睛红肿的跟山核桃似的,瞧不出半点原本的神采。
这副模样多少有些滑稽,但叶琮鄞却笑不出来,宋淮意最喜欢黏在他身边,他又何尝不喜欢总是冲他露出甜甜微笑,黏黏糊糊地喊他“琮鄞哥哥”的宋淮意?
他满眼心疼,低头亲了亲宋淮意滚烫的额头,低声安抚:“我去叫医生来好不好?吃了药就不痛了。”
他说着,松开了手,却不料宋淮意反而紧紧地抓着他不放。
他回过头去,撞进了那双盈满了眼泪的眼睛。
刹那间,他读懂了其中的情绪,不是疼痛,是悲伤。
宋淮意张大了嘴,喉咙挤压着,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号:“姨……呜呜——姨,秦姨!呜呜啊啊——”
他所害怕的、竭力抵抗的命运,终究还是发生了。
“真可怜啊……”
“车都被撞成这样了,人还有救吗?”
“啧啧啧……”
“那个大货车真是发了疯!这害了多少人啊!”
鲜血糊满了眼睛,秦喻岚费力地睁开眼,入目的却是一片猩红,四周人影绰绰,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她脑仁疼。
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动了动手指,将腕间松松垮垮的红绳扯了下来,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盲阿婆的话,在她身上应验了。
那辆大货车,在她停下等红绿灯的空隙,发了疯似的撞上来,她前后左右都是车,既来不及反应,也完全没有躲开的机会。
如果不是这辆车足够牢固,大概她现在已经被碾成肉泥了吧?
秦喻岚张大嘴,努力摄取着新鲜的空气,但是肺部却好像已经停止了工作,迟迟没能将氧气输送过来,她双眼发黑,意识模糊,随时都会一觉长眠。
可她不想死,她想看着她的琮鄞健康幸福的长大……
她不想死,她要保护她的孩子,即便叶城给了她承诺,她也无法安下心来——任何人的承诺都不及她亲眼见证要来的可靠。
她想要活着,想要活到那些流言传出的时候,坚定的站在琮鄞的身边,告诉他妈妈相信他,帮他辩白;想要活到那场会让琮鄞双手坏死的雪崩之前,将琮鄞留在身边,避开那样的灾难;想要再……
好好的,多爱他一天,再一天。
身体中蕴含的力量逐渐消散,意志无论有多么坚定,最终都无法抵抗住躯体所带来的疲惫,眼皮子不受控制地落下,带来一片纯粹的漆黑。
仅剩的意识却不愿就此消散,仍旧徒劳无功地挣扎。
神啊、佛啊、上帝啊、魔鬼啊……无论是什么都好,无论会是怎样痛苦的姿态,让她活下去吧
在濒死的那一瞬间, 秦喻岚看见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个世界最初的组成不过是一本书,而她放在心尖上的儿子,是那个作恶多端的万人嫌。
可倘若——倘若琮鄞当真如书中文字所书写的那般, 恶毒、善妒、无恶不作,那么最后的结局的确能算作大快人心。
然而书中的世界是平面的,是单一的,是万人迷所看见、所认知到的世界,却不是真相。
她的琮鄞啊,从未做错过任何一件事,却总被冤枉,总被厌恶,总被差别对待。
凭什么呢?这样的命运, 凭什么要他们咬着牙认下呢?
或许是濒死时, 心中的不甘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力,又或许是不知道哪路鬼神听到了她的祷告,秦喻岚没有死,但也不算活着。
她成了躺在病床上的那个除非奇迹发生, 否则永远不会苏醒的植物人。
谁也不知道,她意识清醒, 却被困在具无知无觉的躯体中, 被切断了所有与感知外界的能力, 承受着漫长的枯寂与黑暗。
最可怕的折磨从不是身躯上的疼痛,而是作用于灵魂的,消磨着神经的沉默与孤苦。
她一次次地想要放弃,却又一次次地想起盲阿婆说的话——“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可我还是把选择,交给你。”
“安安稳稳的死去, 踏入全新的、不被束缚的轮回,或者……赌上自己的灵魂、往生,去求,去争,即便耗尽所有,那个被书写出来的结局也没有任何更改的可能!”
这大概是惩罚。
因为她不是正确的那个人,因为她只是书中一笔带过的、甚至连姓名都未曾标注出来的炮灰;因为她不过是为了塑造万人嫌阴郁不讨喜性格中的一环——
所以她的不甘与怨恨都不值一提,所以她的反抗令高高在上的剧情愤怒,以致于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惩罚她,要将她的精神彻底的摧毁。
可“它”也太小看人了,也太小看一个母亲所蕴含的力量。
她咬着牙,不断地往前,朝着那遥远的、只有芝麻大小的光点前进。
抓住“它”、毁掉“它”。
让牵引着这个世界的丝线断裂,让人属于人,而非虚无缥缈的剧情所操控的玩偶。
失去感官的人没有时间的概念,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她知道,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在万人嫌命运中最大的转折点到来的时候,她抓住了那本书。
书中说:“叶琮鄞爬上了那座山,他看见了瑰丽神奇的景色,在那个瞬间,他的身心仿佛都得到了救赎。”
“可意外发生了。
“雪崩毫无预料的降临,叶琮鄞想要逃,可渺小的人啊,要如何才能逃掉自然的吞噬?
“他最终被埋在了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了无痕迹。”
秦喻岚早已知道故事的结局,却还是忍不住将其上的字一个一个的收入眼中,刻在心上,任由那种锥心的疼痛将她吞没。
“万幸的是,叶琮鄞并没有死在那场雪崩中。
“但极寒令他的双手受到了无法挽回的伤,他或许还能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却再也不可能拿起画笔了。
“他的世界,被永远的关闭了,他的怨恨被成几何倍的放大……”
秦喻岚双手颤抖,几乎快要捧不住那本书,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滴落,砸在书上,却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她想要将书页撕毁,可是薄薄的纸张却那样的坚固,任凭她用手撕,用嘴咬,用脚踩,却始终崭新如故。
她绝望的看着书不断地往后翻,仿佛在向她展示,命运无可更改,并在坚定不移地按照其上的内容发展着,又仿佛是赤.裸.裸地嘲笑,笑她无能为力,笑她渺小脆弱,笑她所有挣扎,毫无作用。
凭什么呢?
她已经走到了这里,她明明已经抓住了这本书——
为什么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泪眼婆娑的她不曾看见故事已经被改写,现实生活中,叶琮鄞并没有被那样的景色所震撼,他早早的下了山,在半山腰中遇到了同样独行的青年。
他们结伴而行,虽然还是遇到了那场雪崩,却因为已经离事发地点有了相当远的距离,所以有了能反应的时间,躲进了狭小的山洞中。
他们互相依偎,互相安慰,最终获救。
提前获救让叶琮鄞的手没有因为极寒而损坏,他甚至在医院中作出了新的画作,寄给了比赛的举办方。
蝴蝶扇动了翅膀,细小的偏差让逐渐设定好的剧情偏离了轨道。
这场画展的获胜者应该是徐汇成,也必须是徐汇成,他是执笔人为远在异国的万人迷所精心挑选的爱人——
一个出身平凡,却天赋卓绝的画家,他将在这场比赛中一鸣惊人,夺得冠军,并获得免费前往国外高等学府深造的机会,在那里遇到了剧情最为偏爱的万人迷。
可叶琮鄞寄出了那幅远超徐汇成所能及的水准的画作,倘若没有外力干预,徐汇成绝无可能获得冠军。
书中的设定本可以纠正这样微小的错误,可此刻,“它”被一位纤细弱小的人类女性控制、蹂.躏,保持书页的完整已经让“它”耗尽了力气,“它”早已无力修正这“微不足道”的错误。
“它”愤怒着,悲鸣着,将所有赌注倾泻而下。
书本并不懂画,也不懂艺术,所以“它”简单粗暴的将那幅绝对能夺冠的画送到了的徐汇成的面前。
只要让徐汇成夺冠,只要让他能够出国,与万人迷相遇,那一切便不会有任何偏差。
可“它”千算万算却没能算到,那个倾注了执笔人所有心血所塑造的万人迷,无论是家庭,还是亲人,抑或着事业,乃至于最后出现的爱人,都应该是一等一的最好,而徐汇成,一个靠着“抄袭”获得成功的人——
自相矛盾的设定让书本一败涂地,它没能获得足够修复自身的力量,反而裂出了更多、更明显的缝隙。
书页皲裂的声音并不明显,可在绝对寂静的幻境中,却分外清晰。
巨大的绝望中迸发出新的希望,秦喻岚松开想要止住双眼落泪的手,在书本上看见了细小的痕迹。
即便“它”正在以缓慢地速度修复,即便那样细小的裂痕几乎和头发丝无异,但秦喻岚还是看见了。
那是生的希望,那是结束所有的希望。
她重新抓住了那本该死的书,拼尽所有力量将那条缝隙扩大,再扩大。
她不是没有感受到,自己的身躯在逐渐变得透明,她也不是没有感觉到,手中的书在悲鸣尖叫,尝试用条条框框诱惑她,让她停下手来。
“……”
她说不出话来,最开始的时候,她还会自言自语,努力消磨时间,让自己的精神不要崩盘地太快,后来,她累了,不再开口,漫长的时间早已让她退化掉了言语的能力。
她早就说不出话来了。
可就算能够说话,她的回答也只有一个字:“滚!”
深夜宁静的可怕,浑浊的光影影绰绰,营造出让人昏昏欲睡的场景,值班的护士打了个哈欠,还没来得及闭眼小憩一会儿,突然——
“轰!!”
巨大的雷声吓得她抖了抖,彻底的清醒了过来,她连忙跑出值班台,往外看。
“奇怪,天气预报明明说没有雨的。”
自言自语地嘟囔刚刚出口,值班台上的警铃骤然响起,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医院里响彻云霄,这个铃声,是vip的重症病房出事了!
护士脸色大变,快步冲回工作岗位,她扫了一眼电脑上显示的病房,眼皮狠狠一跳,这个病房是那个住了十多年的植物人,叶家的夫人,秦喻岚。
明明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怎么会这个时候突然发生意外?!
来不及细想,她连忙拨通急诊的电话,她还没开口,就从那边听见了电梯的“叮”声。
“我已经知道了,马上到病房,通知本楼的值班护士,准备抢救——”
方才还处于一片祥和宁静的医院瞬间忙碌了起来,众人纷纷换上衣服,冲进了病房。
“心率急速下降中,暂无法排除原因,连接除颤仪!护士准备!”
“……夜间十二点四十五分十三秒,除颤一组准备!”
纤细白皙的身体猛地震颤,电压的作用下,心跳发生了片刻的回温,但下一秒,又以完全不科学的速度下降,一度到了停跳的地步!
医生的额头瞬间冒出了豆大的汗,他将除颤仪递给身边的人,颤抖着声音重复:“凌晨一点零五分十一秒,除颤二组准备。”
“……除颤三组!”
“……四!”
“……”
“回来了回来了,恢复了!”
紧紧盯着心率机的护士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已经回归直线的黄线出现了小小的起伏,正在除颤的医生还来不及庆幸,便看见了一双漆黑的眼眸。
“!!”
“嘀——”
失态的尖叫还没从喉咙中冒出来,更加尖锐的报警声从身侧传来,他偏头看去,看到了平直的线。
秦喻岚最终还是没能抢救回来,而医生,并不知道,在心率恢复的间隙,那双睁开的眼睛,究竟是病人在死前最后的意识回归,还是只是除颤过程中,导致的生物电反应。
而站在上帝视角的叶琮鄞却看见了医生没能看见的东西。
在母亲睁眼的瞬间,那双毫无血色的唇也随之动了动,他不会看错,也绝不会认错,妈妈最后留下的话是——
“我爱你,琮鄞。”
叶琮鄞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久久没能做出反应。
钻心的疼痛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叫他产生了无法呼吸的错觉。
“别怕。”
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影子不知何时重新出现在他的身边,她抬起手, 轻轻遮住了那双泛红的眼,她的声音那样轻柔,像幼时无数次那样,安抚因噩梦惶恐不安的孩子。
在这场注定走向悲剧的回忆中,她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一如这么多年来,她的视线从未离开他。
光晕渐渐褪去,展露出秦喻岚本来的模样。
即便过去了十几年,小小的男孩已经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她却还保持着记忆中年轻漂亮的模样。
她慢慢松开手, 在湿润微红的眼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笑了起来:“原来在琮鄞面前,我还是这个样子啊。”
她轻轻撩了撩耳边的碎发,牵着叶琮鄞在凭空出现的椅子上坐下:“我一直还想再看看你。”
她的父母早已离去, 这个世界上,唯一和她还有血脉情缘的只有叶琮鄞了, 而她所放心不下的, 也只有叶琮鄞。
“好可惜。”她叹息着, 眼中却没有半点哀伤,“错过了你那么多年。”
“……”
叶琮鄞想要开口,喉咙却像堵了团棉花,粗糙的棉絮扎着嗓子, 带来密密麻麻的疼痛感,将所有不知该如何诉之于口的音调吞没。
“不过, 现在也足够了。”
她笑着,晶莹的,似珍珠般的眼泪却从眼眶滴落:“我看见你长大的模样,也瞧见了你从泥潭中挣扎出来后重获新生的样子,亲手拥抱了你,将最想说的那句话亲口告诉了你,足够了。”
“琮鄞,”秦喻岚轻轻抹去他坠在眼角处将落未落的水液,“命运的最后一根丝线,也已经断裂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你束缚,你是全然的,自由的,不被控制的你。”
那场泥石流,是剧情最后的挣扎,从那以后,命运回归到了自己的手中,前路如何?
皆是人为。
“……妈妈。”
“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她在那双充满祈求的注视中缓缓消散,直到最后一刻,仍旧凝望着自己骨血的延续:“我永远永远,都在你的身后陪伴着你。”
无论生死。
“嗡——”
耳边的嗡鸣极轻,却足够将快要苏醒的人唤醒,叶琮鄞徐徐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漆黑。
神智尚未回笼,他满面茫然。
天还没亮吗?
叶琮鄞偏头往窗外看去,却隐约觉得差了什么东西。
什么呢?
他微微皱眉,认真地思考,数秒之后,他猛地起身——
宋淮意呢?
他旁边的病床到哪儿去了?!
“嘶。”
手背传来尖锐的刺痛,叶琮鄞回头,看见了被扯掉的输液管,血珠子从手背流出,他用食指摁了摁,一时分不清眼下的情况。
怎么一觉醒来,他还成病人了呢?
“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进去?!”
外边的人提高了音量,他愤怒极了,即便极力压制着嗓音,却还是没能控制住,低吼:“我才是琮鄞的家人!他眼下出了意外,当然应该由我接管!”
“你算哪门子亲人?”
如果说先前的嗓音,叶琮鄞没能听出来的话,后面的声音他却是听出来了,是宋淮意。
宋淮意:“我怎么不知道秦姨还给琮鄞留了个哥哥?这些年,当习惯了叶家的大少爷,是不是真的就把自己当作其中的一员了?”
“真是可笑。”
极尽刻薄的话让叶琮鄞完全无法想象宋淮意此刻的神情,当初即便是面对宿桦年,宋淮意也维持着表面的和气,而非现在这般,半点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与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