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出去的礼物能够被人好好的珍视,本身就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只是如今……
叶琮鄞微微敛眸,掩下那点难以形容的心绪。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收纳师不由得再次出声提醒:“先生?”
怎么处理?
宿桦年自己都想不明白,当然无法回答收纳师的问题。
如果叶琮鄞没有回来的话,他当然会让搬家公司的人好好保护,送到新住址去,纵使这幅画送到新家后的结局也不过是深藏柜中,不见天日。
可现在当着叶琮鄞的面,他要如何回答?
几天前撂下的狠话几乎到了恩断义绝的地步,结果转头搬家还要带上这样对彼此都有着重要意义的东西,不可笑吗?
“砸了,”宿桦年咬牙,冷着声音回答,“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随便找个地方丢了就是。”
短短几十个字,却说得格外的艰难,他心理不痛快极了,忍不住迁怒。
为什么在时候回来?故意看他的笑话吗?
宿桦年知道自己向来不是个脾气好的人,自己心里不痛快了,就想着要着旁人的不畅快。他转头 ,隔着墨镜仔细观察叶琮鄞的神色,出口的话带着几分挑衅:“你呢?不会介意吧?”
叶琮鄞:“……”
垂在身侧的手彻底握紧,恍惚间,宿桦年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剧烈的心跳,他控制不住自己满脑子卑劣的思想,揣测着叶琮鄞到底会说些什么。
是挽留?还是斥责?
他那么在乎自己的画,应该会动怒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能从他的脸上看见不一样的神情?
宿桦年卑劣地揣测,不受控制地冒出许许多多的渴望,如果,如果——
“随你。”
遗憾的是,叶琮鄞面色平静,从始至终,他的眼神都不曾有过丁点波澜。
那两个字轻飘飘的,不含任何情绪,好像被丢弃的不是自己曾呕心沥血描绘出来的画作。
叶琮鄞慢吞吞地将视线从地上的画框上移开,从容地喝了口水。
也许是宿桦年的愕然太过明显,连墨镜、口罩都没能挡住,他补上了后半句:“那是你的东西。”
想怎么处置都与他无关。
宿桦年:“!”
说不清的怒意不断滋生,宿桦年盯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近乎要维持不住最基本的体面。
他当初到底为什么会被这样的人迷得神魂颠倒,非他不可?真是……瞎了眼了!
说不清是羞恼,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支配了行为,恶意涌上心头,宿桦年转身,直接扬手推倒了靠墙的画框。
“咔擦!”
画框直直摔在地上,玻璃瞬间四分五裂,几块稍小的迸射出来,溅了一地。
叶琮鄞没料到宿桦年为会来这一出,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
宿桦年回头,如愿地看见对方变了脸色,皱起了眉头。
他像是干了坏事的熊孩子,为旁人给出的愤怒反应而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然而——
“记得把玻璃打扫干净。”
仍旧是平静的,生不起波澜的音调,就连那微微皱起的眉头,也在眨眼间恢复了平整。
宿桦年咬牙切齿:“我!我会找人清理干净的!”
话音未落,他夺门而出,生怕自己再多停留那么片刻,就会彻底沦为歇斯底里的疯子大吼大叫地质问。
他走的太快,也太急,全然没有心思探究落在他背后的灼热目光究竟带着怎样的情绪。
如果……
宿桦年想,如果那个时候,他回头看一眼就好了。
光从头顶洒下来,他艰难地抬起头,朦胧的意识尚未理清状况,身体已经为绝境逢生产生了莫大的欢喜,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为斑驳的脸上清理出两道干净的痕迹。
泪眼朦胧中,金灿灿的阳光给头顶的人镀上了近乎光辉的色彩,以不容拒绝的方式撕开了沉重的绝望,就像……
救苦救难的神明,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
泥人愣愣地盯着上方,扯开糊满泥的嘴:“琮鄞……”
他不敢眨眼,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他濒死前的幻梦。
怎么会有这么幸运的事呢?
他不仅在这场灾难中活了下来,还看见了日思夜想的人。
“我……”
他没能把话说完,带着光的人没有半分犹豫地离去,他本能地想要挽留,但大半个身子都被埋在泥里,唯一伸在外头的手也早已麻木,无法动弹。
“瘪……”
别走!
干涩的嘴唇开开合合,却没能发出半点声响,他只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抹阴影消失在眼前。
那个时候,他搬走的时候,琮鄞也是这样看着他离开的吗?
叶琮鄞没听清泥人说了些什么,也全然不在乎他说的话。希望瞬间破灭所带来的冲击,让他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出些不应该的举措。
明知是迁怒,却还是控制不住。
他不敢再看,害怕自己恼怒地质问为什么不是宋淮意,他走远了几步才开口:“是剧组的人。”
叶琮鄞有时自己都怕佩服自己的忍耐能力,明明理智已经摇摇欲坠,却还是能够保持着冷静复述此刻的情况。
“嗯,状态不太好,他大半身子埋在土里,我没法把他弄出来,嗯,可以保持呼吸。”
叶琮鄞打断电话那头没有意义的安抚:“我会把信号发送器留在这里,也请你们不要再劝阻我进山。”
他的声音平静的过分,以至于那边无法再说出任何“请耐心等待救援”的话,没有人能够在自己至亲好友不知生死的情况下,还能坦然地躲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
接线员沉默片刻,小声叮嘱:“请您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您的家人朋友也一定不希望您发生任何意外。”
家人朋友么?
叶琮鄞垂眸,他的家人并不在乎他,而他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生死未卜。
无端的思绪来的莫名,散的迅速。
他折返回洞口,提高音量:“能听见我说话吗?还记得意外发生的时候,你在什么位置么?”
他需要以此来判断自己到底有没有错过宋淮意的位置。
宿桦年艰难地动了动眼睛,眼皮上的泥块被抖落,残渣灰尘飞进眼睛里,将一双眼睛刺激的满是血丝,浑浊不堪。
“般,半……三腰。”
尽管泥人说的话含糊不清,但叶琮鄞听懂了,只是这个范围实在有些太宽泛了——除了山脚和山顶,整座山什么地方不能称之为半山腰?
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为难一个险些丧命的受害者,但他必须得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错过宋淮意的位置。
叶琮鄞灵光一闪:“你们剧组拍摄的地方是瀑布上方还是下方?你有没有看见泥石流是从什么位置爆发的?”
“……”
宿桦年张开嘴,却只发出了痛苦的喘息,他胸腔以下的位置都埋在了泥水里,沉重的泥土不断挤压着肋骨,连呼吸都成了沉重的负担,更何况发声?
但是问他的人,是叶琮鄞啊!
他做梦都想和叶琮鄞说说话,现在又怎么可能对他的疑问充耳不闻。
“嗬……嗬嗬,下,下,”宿桦年挣扎着给出回答,喉咙乃至整个肺部都火辣辣的疼,口腔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土腥与血腥气,“河,决堤……”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叶琮鄞阻止“泥人”还想说得更详细的打算,看了看四周,原地挖了个洞将信号发送器固定在里面,“救援马上就来,坚持住。”
因为缺氧,脑子混乱的像是一团浆糊,但宿桦年还是轻易分辨出了话语中夹杂的喜悦,他无力的垂下脑袋,慢慢勾起唇角,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满脑子都是:
太好了……帮到琮鄞了。
得到确切的回答,叶琮鄞扯了扯蹲在一旁吐着舌头休息的萨摩耶:“猫猫,走!”
泥人口里的只言片语给了他莫大的希望,他们凌晨爬山早已走过河流的源头,只要宋淮意小心些,躲避得当,应该不会……遇害。
叶琮鄞止住满脑袋的胡思乱想,牵着猫猫半跑半走地爬上山坡,泥石流过后的山间一片狼藉,原本乱石铺成的台阶被黄泥抹平,周围又没有任何能够抓扶的东西,攀爬起来格外的不容易。
好在他平时没少锻炼,外出采风的时候爬过不少险峻的山坡,虽然费了点力气,但最终有惊无险的上去了。
四条腿的萨摩耶可比两脚兽来的利索,一个俯冲,直接“飞”了上去。
失去林叶对视线的阻拦,下方的情况一览无余,清澈的河流被泥土淹没,阶段成大大小小的水洼,东一块西一块,里头泥水混合,浑浊不堪,水面上漂浮着各种被泥浆裹满的小动物尸体。
往上看,昨天尚且澎湃的瀑布垮了大半,不知从哪里滚下来的巨石续上瀑布的断面,使得本该急湍的水流变得平缓。
也幸亏有这块石头,否则这场灾难绝不会这样快的停止。
这里应该就是泥石流爆发的最初位置了。
悬着的心安定了大半,泥石流的爆发在山体的中下部,那么宋淮意的位置相对而言就安全了很多。
山上的黄土少了很多,但震动引起不少山石滚落,动物尸体、树木断桩挡住了去路。叶琮鄞跟着猫猫左绕绕,右爬爬,宛若山间的泥猴不断穿行。
天上的太阳挪了屁股,滚烫的阳光炙烤着失去了阴翳的山野,糊了半身的泥悉数凝固在身上,压得人迈不开腿。
猫猫这会已经没多余的力气哼哼唧唧了,步子也慢了不少,它蔫巴着脑袋,垂这尾巴摇摇晃晃往前走。
叶琮鄞的状态自然更差,喉咙干渴的像是有团火在烧,每次吞咽都会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汗水模糊了视线,打湿了衣裳,风吹过时带来片刻的清亮,但更多的,是密布砂石的衣衫贴着肌肤摩擦的生疼。
滚落下来的汗珠模糊了视线,他眨了眨眼,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一刻也不停地四处张望,生怕一不注意就错过了什么。
“汪汪!”
疲惫的猫猫突然变得激动,跺着脚蹦蹦跳跳,拉扯着叶琮鄞往前。
它闻到了属于另一个铲屎官的味道!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叶琮鄞无从判断这风声究竟是自己跑的太卖力,还是山间起风了。
早几年,遇到什么糟心事儿,没什么发泄途径,他就把自己关在健身房里玩命似的乱练,练得狠了,脱力、抽筋、呕吐……什么后遗症都犯过。
也因此,他充分了解自己运动到达极限时,身体会发出什么样的警告:胸腔像塞了个吹到极限的气球,胀痛不已,视线中出现黑的、白的大小不一的斑点。
按照身体的警示,他应该停下来,好好休息,但神经如同拉满的弦,催促着躯体,让他半步都停不下来。
明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的活跃。叶琮鄞想起在路上的时候,接线员为了缓和气氛,赞叹过他们的关系真好。
人对死亡的畏惧是与生俱来的,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人,又怎么会刚死里逃生就又毫不犹豫地冲回去?
不是那样的。
叶琮鄞在心里默默反驳。
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源自于对宋淮意安危的担忧,却更深层次的缘由却不是为了宋淮意——而是为了他自己。
在那个模糊的梦中,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宋淮意这号人——他们本不该认识,也不该有这场临时起意的露营,更不会遭遇这场意外。
呼吸不受控制的错了一拍,灼烧的疼痛从咽喉往下蔓延,使得整个胸腔都剧烈的疼起来。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那么躲在安全区域静静等候支援,满脑子的自责与内疚就能够将他彻底压垮。他必须得让自己忙碌起来,不给自己留有思考的余地,才能够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汪汪汪!”
响亮的狗吠刺破耳边围绕的嗡鸣,叶琮鄞抬起头,看见了树林中佝偻着的模糊轮廓。
斑驳的阳光让发黑的双目看不清前方的人,直觉却不容分说的认定了身份,躁动的、叫嚣着,让他不顾一切。
“宋淮意!”
叶琮鄞扑了上去,将人死死扣在怀中。
“唔!”
肌肤相贴,骨肉碰撞,真切的疼痛通过神经末梢传入大脑,直白而又肯定地说明眼前的一切不是虚幻。
两颗惶恐不安的心在此刻契合在一起,相互抚慰,自此,才算真正的劫后余生。
“沙沙——沙沙沙——”
风温柔地拂过树叶,驱使树叶摩擦着发出细微的声响,慢慢地抚平了不安的心。
叶琮鄞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人在情绪上头的时,难免会做出些冲动的举动,他下意识地想松开手,却发觉宋淮意比他还要失态,双手死死地箍着他的腰不愿松开。
“你?”
他刚发出一个单音节,就感受到了来自身前的微微震动,颤抖的声音几乎时贴着耳朵溢出来,温热而又潮湿的气息洒在耳垂上,带来一整战栗。
“我……好害怕……”
凉凉的液体慢慢润湿薄薄的布料,浸透肩膀,叶琮鄞望着怀抱中不断颤抖的双肩,犹豫片刻,将要离开的手终是重新落了上去。
一下又一下,轻抚因抽泣而不断耸动的后背,给予某种无声的安抚。
简简单单的动作,却像是某种无声的允许,宋淮意得寸进尺地伏在叶琮鄞的肩颈处,借着死里逃生的后怕装模作样,肆无忌惮的落下热泪。
他无法告诉叶琮鄞,当他在山坡上看见瀑布决堤,泥沙和着河水奔腾而下的时候他究竟有多恐慌。
明明他站在高处,是全然安全的位置,却通体发凉,仿佛那泥浆不是向下涌去,而是劈头盖脸地朝他涌来,将他埋在了深深的绝望中。
唯一的通讯工具在地面震动的时候脱了手,不知道掉进了那个旮旯角,他没心思去找,丧失所有的理智,不要命地往下冲。
他想:是不是因为那场雪崩没能夺走叶琮鄞的双手,所以现在才会爆发泥石流?而他的所有努力也不过是把注定的结果往后稍作推延,最终毫无用处。
如果最终的结局始终无法更改的话,那至少——他有权选择,生命终止的时刻是同谁在一起。
宋淮意咬紧唇,藏住了快要冲出口的呜咽,他咬的太用力,以至于没多久,就尝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我……”哽咽堵在喉咙中,将想要出口的话压下,宋淮意咬紧唇,藏住了快要冲出口的呜咽。
叶琮鄞抬手,沾满泥灰的五指穿过柔软的发丝,轻轻抚摸着宋淮意的脑袋,他轻声安抚:“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直到听见宋淮意后怕又痛苦的声音,他才意识到被自责困住的人不仅仅是他,还有宋淮意。
毕竟他本可以处在相对安全的高处,静候救援队的来临,而不是在折返的路上遇见泥石流,侥幸死里逃生。
“这只是意外。”
宋淮意说不出话来,只能小幅度的摇头表示否定。
“如果你非要把这种事怪在自己的头上,那是不是该追溯下源头?”叶琮鄞叹了口气,“是我提出要来露营的。”
如果不是他提出要露营,山上的泥石流再怎么汹涌,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宋淮意不说话了,但叶琮鄞又怎么看不出来这是种无声的反驳?
“相比起下,我们已经很幸运了。”叶琮鄞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挖出来的那个人。
彼时他真心实意的希望那个人是宋淮意,现在却由衷的庆幸,还好那个人不是。
他扶住宋淮意的双肩,四目相对,哭红的眼睛无所遁形,眼皮也有些泛肿,沾着点从他肩上蹭到的泥土,像地里的红樱桃,还是最新鲜的那一批。
“所以,不要再探讨是谁的错了,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