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无家可归、没有朋友,如今连能够依靠的恋人也没有了。
沈晏清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他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要去哪。
被烧过许多回的老旧房楼岌岌可危,沈晏清照着记忆寻找他和“凌霄”分别的那处灵堂。不远处堆着一处破楼坍塌后的废瓦,还未彻底退散的阴云漏出条口子,和煦的光就照在这堆废瓦顶上。
在废墟的瓦砾间,有一个东西正闪闪的发着光。
这光亮吸引了沈晏清的注意力,他朝着这东西走去。
还未走到,一道身影从另一个方向出现,先他一步,拨开了掩埋着东西的废土,将这闪着光的东西取出来了。
这是一颗被冰晶包裹着、亮晶晶的心。
沈晏清看着这人,顿时心跳如雷,紧张地口干舌燥,一时顾不上好奇那废土堆里那道亮晶晶的心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就用手去蒙自己的脸,然后掉头就要走,不敢让金玉开看见现在的自己。
他甚至昏昏沉沉的想到,自己现在变得这么丑陋,金玉开或许认不出来。那可就真是天大的好事了。
沈晏清宁愿自己暴死当场,也不愿意金玉开看见变成这副坏模样的他。
金玉开追了上来,他递过去一张手帕,示意沈晏清擦擦脸:“你要去哪,你的脸上有很多的泪水,为什么,方才哭过了吗?”
沈晏清看着面前的金玉开,他愣愣的想,金玉开怎么认出他了呀。想着,他有些困惑的用手指尖按着脸摸了一阵,皮肤细腻光滑,才惊觉自己出了幻境,已经不再是那副丑陋的样子了。
他告诉自己,从前的那段日子,他是被凌霄这个妖怪故意困住,要逼他无路可去的与他相爱。沁州的幻境本就是凌霄的骗局,既然被他戳破了,一切都该恢复正常。
沈晏清似哭似笑的想,既然如此,他又能和金玉开好好的相爱了。
这本是沈晏清一直以来期待的,但他现在心中没有半点喜悦。
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不禁的想,那只妖怪呢,凌霄去哪儿了?
金玉开问:“你在找什么?”
沈晏清觉得他和凌霄的事情决不能告诉金玉开,便摇摇头说:“没什么。”
说着,他张开双臂,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沈晏清说:“玉开哥哥,你来抱抱我吧。我好想你抱抱我。”
金玉开侧着脸,极其古怪的看着他。
沈晏清被他看得脸红,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难为情地扭过脸:“你不愿意就算了,当我没有说。”
他在这幻境中过去好久,久到分不清人世,竟然觉得面前的金玉开很陌生。
金玉开微笑说:“怎么会不愿意。”他抱住沈晏清,却又很快松开手。
沈晏清内心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就好像他不是从一个迷综错杂的幻境中走出,而是一脚再踏入了一个新的幻境。
这时,金玉开走来亲了亲他的额头。
沈晏清当即心安了,这确实是金玉开。
他想起刚刚金玉开在雪地里拾起的东西,问:“我也没见到附近有人的尸体或是野兽的尸体,为什么这颗心会这样孤零零地掉在地上?”
“它?”金玉开将这颗心放在沈晏清的面前,让他多看了两眼。
亮晶晶的冰包裹着肉红色的心脏,就像是一颗颜色尤其剔透的琥珀温柔的容纳了一只正在沉睡的蜜蜂:“这是我来到北域的目的,你忘了?我告诉过你,我来到北域是为了找一颗心。”
金玉开当着沈晏清的面,取出了一个锁灵匣,他将这颗心放了进去。右手立于胸前行了手诀,一时之间气息乍起,他的身上顿时腾升起迫人的威压。
再细看他的面目表情似金刚怒目,严肃可怖,发丝间电光闪现,有风萦绕,抬着锁灵匣的手上隐隐浮现出一道繁冗法符,几息功夫,彻底封印了这个锁灵匣。
金玉开其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好在沈晏清也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想快快的将凌霄忘的一干二净。他问:“我们接下去要去哪儿?”
先前金玉开说要带他去东域玩儿,沈晏清说:“我们要去你小时候长大的海域吗?”
沈晏清听金玉开说过好几次碧青海域,难免好奇。此时北域冰化已是酷暑,金玉开没有回答,他带着沈晏清一路向南。
到了九黎城又买了两匹快马,继续往南边去。
用了近十来天,两人终于到了中域。
到了南陵城后,金玉开不再赶路,带着沈晏清到了巷尾的一处院子里,这处院子古怪,它弯曲的回廊上挂了许多红色纸人,隔着院墙能看到高耸的看台和戏台子,这里从前是用作旧戏楼使的。
后来几经转手,到了金玉开的手上。
外边看着旧废无人,里面却一应俱全,院子里还栽种了一棵巨大的槐树。满树开着白色的、一串串的小花。
沈晏清中午吃了一碗鸡丝干贝温粥,金玉开正从院外走来。他今日穿了一身京红色的袍子,衣襟袖口用暗色的银线绣着锦绣山河,藏青色的腰带上挂着块成色极好的环璧玉佩。手里则是拿着一柄长剑。
金玉开的剑术乃是人人称赞的一绝,沈晏清兴致突来,想要金玉开舞剑给他看。
金玉开笑着应好,长剑一弹,便是剑尖颤抖如花,几道白光闪过,迅速如雷,出招似电。沈晏清看不出剑法好坏,只知道目光一寸寸地凝视着金玉开,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就在得意之际,沈晏清轻“咦”一声:“金玉开……你的手?”
金玉开停下舞剑,给沈晏清看自己的手,他的左掌本该断了一指的,此刻却完好无损。
沈晏清又惊又疑,再一眨眼,金玉开将手一翻,左掌的小指不见了。
金玉开微笑说:“障眼法而已,足有十几日了,你怎么才发现?”
沈晏清好是羞愧,想自己真是对金玉开不起。
以为自己是因为被凌霄牵挂了心神的缘故,可是又隐隐约约的想不到,金玉开为什么要做这障眼法。
两人在这院子里连住了好几天,虽然饮食衣物一应俱全,沈晏清总觉得不安心,一会儿想到凌霄浑身是血地看着他,有时候又觉得四周的环境很陌生。
他从前一贯来喜欢居住在温暖湿润的地方,可每每做梦,醒来时却怅然若失,内心不安的期待着回到从前和金玉开还在北域的日子。他好后悔和凌霄的重逢。想到这里,总要再次流泪。
一天风雨如晦,暴雨过后,天朗气清,沈晏清下了楼去,见这处院落的婢女仆从来来往往的收拾行李。
当是金玉开要带他去东域了,很高兴的跑去问金玉开:“今天晚上我们是不是就去东域玩了?”
金玉开一时没说话。这处小院里的人,很快走空。
沈晏清雀跃地要去前门看马车,他在来这里的路上买了好多漂亮的衣服,生怕漏掉几件,金玉开这时从背后抱住他,气息如霜。
两人许久没有亲近过了。
这下叫沈晏清有些束手无措,他有些紧张,仅是想到就觉得双腿绵软,浑身发麻:“不是要走了吗,你怎么、你怎么来抱着我,别被人看到了,我们等到了东域、等到了东域,我们再……”他一串话说得语无伦次,看得出来确实是紧张了。
金玉开轻轻的冷笑,声音却像粹过冰般的寒冷:“东域?谁告诉你我们去东域的,金玉开吗?”
沈晏清悚然一惊。
好熟悉的声音,他不敢想是谁。
下意识地浑身僵硬,待他迟缓害怕的回头,抱住他的人五官有一瞬的模糊,再渐渐显露出一张并不相似的脸。不是金玉开。而是沈晏清曾经最魂牵梦萦又害怕胆颤的脸。
苍白阴郁的脸,鼻梁高挺、薄唇,眼尾的位置缀着一颗棕红色的泪痣,这份英俊显露出几分咄咄逼人的锋利。
沈晏清怎么会认不出。他这下彻底浑身发软,当即想要掉头,明鸿一点不阻止,只是站立着,笑着看他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刹那之间,三步之外,出逃的大门在沈晏清的面前合上。他扑过去倒在台阶上,用手去拍这扇朱红的门。纹丝不动。
明鸿仙君再从后拥着搂住他,轻嗅着他发间还未退散的冰雪冷香,像条阴森狠毒的毒蛇贴在他的脸颊。
明鸿叹气一声:“我给过你太多次讨好我的机会了,为什么不珍惜?”
沈晏清回头去看,他的发冠在刚刚的奔跑里散落,柔韧似绸缎的黑发顿时如瀑垂下盖住大半的身躯。此刻,夏日灿烂的日光穿过槐树的树荫,一缕一缕地照在这张唇红齿白、冷艳照人的脸上,他的双目无神迷惘,美丽而苍白。
他不明白,金玉开怎么就忽然变成了他的大仇人明鸿,自己无端端地在落到了明鸿的手上。
想到那龙潭虎穴,沈晏清牙关打颤。
明鸿笑着问:“太墟天宫不好吗,你还想去哪儿?”
沈晏清忙着害怕,一时顾不上回答,顿时一记耳光就打到他的脸上。他被打得晕头转向,跟着明鸿的手又轻抚上他刚刚挨过打的脸侧。
明鸿轻声细语的问:“疼不疼?”
被这么温柔的问,沈晏清鼻子一酸,他还没做好和明鸿重逢的准备,见到了这张脸,甚至以为是李煦在问他,刚准备要委屈的掉眼泪了。
明鸿却又出掌,一下掐住了他的脖子,顺力压到他的身上,将他摁在了地上。明鸿的力气好大,就算不带丝毫的法力也不是沈晏清能挣脱的。他拼命的拍打明鸿的手臂、扭动着挣扎,但窒息的痛苦、死亡的阴影如天上的浮云,一瞬一瞬的在沈晏清的眼前闪过。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脖子要被明鸿徒手拧断的时候,明鸿松开了手,笑着亲上来,湿漉漉地舔|吻他的脖子上被掐红淤黑的伤痕:“啊,对了,两心同?好一个两心同,你我现在是不是也是两心同了?你听,你的心跳得好快,我的心也跳得好快。”
沈晏清刚得一松懈,扭过身子趴在地上大喘气,眼泪流得一塌糊涂,哽咽着、抽搐着,心跳不用多说,泪眼模糊的看着面前的明鸿。
明鸿用左手捧起沈晏清的脸,之前给沈晏清看过的障眼法是真的,他的左掌也断了一指。
明鸿眼眸漆黑,此刻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晏清,却无半点高高在上,反而散发着一种阴冷潮湿的沉郁:“你喜欢这样的?我也斩掉了,就在那天晚上,你心疼我吗?你心疼我好不好?”
第130章
沈晏清嘴唇发白颤抖,他不明白,金玉开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明鸿,更不明白明鸿正在胡言乱语什么。好多他正在提起的东西,都是只有他和金玉开知道的秘密,明鸿是怎么知道的。
但这世上他不明白的事情有太多,他不敢问。
事已至此,如果他不想个办法逃离明鸿仙君的魔掌,恐怕他再无出逃的机会了。
沈晏清想到自己还好没和金玉开说过自己的名字,玉傀的这个身份糊弄昆仑剑宗的人或许可以,但对着明鸿就万万用不了了。
好在他还有一个身份,先前与谢璟的未雨绸缪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沈晏清牙根打着颤,忍着不适,哆哆嗦嗦的装傻:“您是谁,是不是认错了人?”
明鸿脸上有笑:“我是谁?你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要逃呢?”
沈晏清尴尬的笑了两声:“哈哈,我、我被吓到了,就是、就是,嗯,本来抱着我的是金玉开,可是我一转头——”
明鸿仙君仍旧勾着嘴角,可他眼底的笑意一瞬的阴沉下来:“原来你把我当傻子了。”
沈晏清怕他打人,眼一闭,就要滑稽的抱头鼠窜。他脸上还有刚刚因为窒息流出来的眼泪,尽管容色不减反增,但湿漉漉的好可怜。
明鸿看着他怕成这样,心就要变得柔软了,他叹气:“你总是只记得疼,别的什么都不记得。”
沈晏清试探的睁开眼,觉得好奇怪,问道:“咦,你怎么不打我?”
慌忙之中,他并没有蹿出多远,急切的想要找个办法,可他的脑子越急越糊涂,竟连这种傻话都说出口了。
明鸿虽然喜怒无常,但沈晏清上辈子和他相处好几年,倒也不是一点规律都没有总结出来的。
譬如这家话最爱说反话,要是微笑说好,那就是不好的意思。要是面无表情的骂人一通,那就万事大吉了。
明鸿反问:“你想我打你?”
“哈哈。”沈晏清心想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嘴上讨好:“不打更好。”要是能放了他,那更是好上加好,功德无量。
不过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在痴人做梦,既然自己死路一条了,反而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
难怪这些日子他总觉得金玉开怪怪的,只是他当是因为和金玉开分别太久,难免陌生,于是忽略了。
想到这儿,他心一紧,既然带他来这里的人不是金玉开,而是明鸿,明鸿又知道好多只有金玉开才知道的细节,那么真正的金玉开呢。
沈晏清的嘴唇动了动,想问,但又不敢。
明鸿凑到他的嘴边听:“你说什么?”
沈晏清低下了头,最后无可奈何,终于认命,瑟缩的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明鸿平淡的说:“当然是看见你的第一面。”
“可你认不出我。”明鸿似是想起了什么,这张英俊的脸一瞬间变得扭曲狰狞。他恨不得直接掐死沈晏清,可又实在舍不得。
最后抓着沈晏清的手臂,拖着就往院子中央上走。
沈晏清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说错了,但他已经料想到自己的下场。整个人拧巴着不肯起来,死死地扒着地。他的心再度紧张得砰砰跳起来,双肩与胸膛随着急促地呼吸上下起伏,那种害怕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但他的力气怎么也比不上明鸿,几乎是被半拖半提地被丢在了戏台子上:“没认错、没认错啊,是您要我错认的,我怎么认得出……是,是我错了,这次我一定听话。”
戏台上铺了玄青的平整地砖,此地从前看客往来间,穿着官黄舞服的美艳女子便在这戏台上神态妩媚地跳舞。
技艺精湛的匠人在四周涂过红漆的木栏上,再以漆雕画了颜色艳丽的飞鸟百花,做戏唱曲时,附在木栏上的飞鸟便随着戏子的歌声浮动起舞。红娟纸条招摇似幢幡。
那声音越是婉转动人,在法术作用下,鸟儿啼鸣纷飞,百花绽放,暗香浮动。被封禁之前,这里曾是南陵城一处盛景,名副其实的销魂窟。
人走空后,空荡荡的戏楼院门被人锁上。
沈晏清被丢在戏台的正中央,倒头仰望了片刻四方的天际后,他连忙茫然无措地朝着明鸿跪坐起身,一身黛蓝的衣襟凌乱半敞。
青丝披散,方才丢上来时繁冗的衣服被往上推了一截,露出一双瘦白的直腿,玉刻雕琢般的脚趾紧绷着贴在地砖上。
留意到明鸿仿佛带着刺般的目光,沈晏清笨拙地用衣服重新盖住。
他胆战心惊,但看明鸿没有再做下一步,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他一直跪在这里认错。
于是犹豫了会儿,困惑地偷偷觑着眼去瞧明鸿的脸色。
粉白的脸上沁出冷汗,黏了几缕乌发贴在额角,他瞧不见自己现在的这副活色生香的模样,只以为自己连亵衣都是将盘扣别到最顶上的,正在规矩的认错。
“我知道错了,您绕了我吧。”别的话他也说不出,只好颠三倒四的念着这几句,妄图叫明鸿怜悯他一下。
这怎么看都是不要命的勾|引。
明鸿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冲沈晏清伸出右手,沈晏清迟疑地想了想,伸出软|嫩的舌尖,乖巧的去舔明鸿的手指缝隙。
得寸进尺的仙君分出两根手指顺着他的舌头,探进口腔,里面湿|热|柔软。骨节分明、格外修长的手指摩挲过沈晏清敏|感的上颚,往更深处的喉咙里顶。
沈晏清顿时升起想要干呕后退的冲动,但他不敢吐出来,清亮的口水沾在下巴上,不受控制地往下滴。他张着嘴,眼眶微红地看着明鸿。
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似乎再次打动了明鸿,他抽出手,冷淡的说:“玩个已经将谜底摆在明面上的游戏吧,猜猜我是谁,猜中了我今天就放过你这一次,怎么样?”
明鸿不就是明鸿吗……
这个答案看似不难想,沈晏清用袖子擦了擦嘴,整个人却陷入了惊惧的焦虑中。就像是小时候太傅说要抽书背,背不出就要打手板子,而他被点去台上,傻站着一个字都回忆不起来。
明鸿的模样显眼,要是真见到过,沈晏清的三魂七魄当场就能被吓飞一半,哪里容得下他现在才浑浑噩噩的自投罗网。